霜霜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来。

她并没有问他堂堂侯爷,为何会觉得无地可去,而是问道:“侯爷今日是想听曲,还是只想让奴家陪着喝几杯。”

朱桢卿道:“听说你的琴艺很不错,弹一曲吧。”

霜霜走到琴座旁,试了试音,然后便轻拢慢捻的弹了起来。

她的琴音总是带着一股伤感和愁意,就像是她的人一样。

朱桢卿抬头看着她,突然就失了神。

真像啊,她跟她真像啊。

观音也会弹琴,而且弹得极好。

只是曾经她的琴音是轻缓明快的,并不像霜霜的这样多愁善感。后来他们失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过她弹琴了。

直到霜霜一曲弹完之后,他还看着她,愣愣的有些回不了神。

霜霜连唤了好几声“侯爷”,他才“嗯”的一声回过神来。

霜霜知道他会时常看着她发呆,看着她就像是要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她也并不在意。

她走到他跟前的桌子前坐下,然后替他斟了一杯酒。

朱桢卿握着酒杯,突然道:“霜霜,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霜霜微愣了一下,有些讶异,然后抬起头看着他。

朱桢卿道:“离开这里,我会另外替你置一处宅院。”

霜霜突然笑了笑,道:“赎我可是要很多银子的。”

朱桢卿道:“赎身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办。”

霜霜突然顿了一下,最终勾唇弯了弯嘴角,道:“若真是如此,奴会对侯爷感激不尽。”

朱桢卿道:“明日下午,我会让人来接你。”

霜霜没有再说话,只是不断的为他倒着酒。

朱桢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么久了,一直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你本姓是什么?”

霜霜抬眼看着他,顿了下,才道:“我姓‘于’。”

朱桢卿微惊,直起身,问道:“哪一个yu?”他突然想到,有一个人也姓yu。

霜霜笑了笑,然后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于”字,然后抬眼看着朱桢卿,道:“于是的于。”

朱桢卿重新靠回桌子上,是呢,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姓“俞”的人。

他听观音说过,当年俞家满门被杀被流放,俞姨娘的两个弟弟也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朱桢卿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最终醉倒在房间里。

霜霜让人将他扶回了床上,替他盖上被子,然后出了房间。

望月阁做的是皮肉生意,所以楼里最多的就是房间。出了房间走过去,一排一排的全是房间。

霜霜从楼上走过去,突然看到檐下挂着的一串风铃。

大约是那个姑娘喜欢它的声音,所以挂在了这里。

霜霜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也曾替她做过一串风铃,用河边捡来的贝壳做的,风吹过来,“叮铃叮铃”的,真好听。

有风吹过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她不由苦笑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然后走了。

朱桢卿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掀开被子起来,房间的桌子上放了粥和点心,清淡,却适合宿醉的人。

大概是霜霜为他准备的。

他坐到椅子上,用了半碗粥和一块点心,然后从望月阁出来。他也并未去跟霜霜告辞。

但才刚走出门口,便有广平侯府的小厮下了马车,匆匆的往他身边走过来,焦急的道:“不好了,侯爷,侯府出事了,小少爷出事了。”

朱桢卿眉头一皱,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厮不敢说柳氏的不是,也不好说何姨娘的不是,只好道:“侯爷,您还是亲自回去看看吧。”

朱桢卿回去的时候,朱太夫人、柳氏、何姨娘等人早就聚在一堂,彭哥儿躺在床上,手上被用纱布包扎着。

朱太夫人脸上凝重,柳氏脸上得意,而何姨娘则站在地上,脸上阴沉,彭哥儿眼睛饱含泪水,带着可怜。

柳氏见到朱桢卿回来,马上站起来,对他道:“侯爷,你可回来了。侯爷看看彭哥儿,妾身可从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对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下得狠手。”

朱桢卿看了一眼彭哥儿,彭哥儿连忙将手往身后躲了躲,不让他看见。

朱桢卿皱了皱眉头。

柳氏又道:“侯爷一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何姨娘竟然残忍的将彭哥儿的手烧了,看看他那被烧伤的手,大夫说,彭哥儿这手上,要一辈子都落下疤痕了。”

朱太夫人有些恼道:“事情还没查清楚,柳氏,你不要胡说。”

就算所有的人都跟她说,彭哥儿的手是何姨娘烧伤的,她也不能相信。彭哥儿可是何姨娘的亲生儿子,而且何姨娘一直都对彭哥儿十分疼爱的。

柳氏有些讽刺道:“母亲,我知道你疼爱何姨娘,疼爱的跟个心肝一样。但是再疼爱,也不能纵容她伤害您的孙子啊。难道真的要彭哥儿被她害死了,你才来后悔。”

朱太夫人怒道:“何姨娘是彭哥儿的生母,怎么会害彭哥儿。”

比起说是何姨娘害了彭哥儿,她更愿意是柳氏故意诬陷何姨娘。

彭哥儿这时候也看着朱桢卿,泪眼汪汪的道:“父亲,是我自己不小心将手烧伤的,不关姨娘的事,你不要责怪姨娘。”

柳氏道:“彭哥儿,我知道你护着你的生母,不愿意看到何姨娘受罚。但是这些事情,你的奶娘可是亲眼看见的。还有,何姨娘残害你可不止手上一处伤,你身上多处淤青,都是何姨娘虐待你所致。”

彭哥儿哭着道:“不是的,不关姨娘的事。”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奶娘,哀求道:“奶娘,你跟他们说,不是姨娘虐待我的。”

他的奶娘却握了握拳,最终跪到了地上,对朱太夫人和朱桢卿道:“太夫人,侯爷,事到如今,奴婢不能再瞒着您了。何姨娘自从几年前病了一场醒过来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人前对大少爷还是一样疼爱,人后却对大少爷各种虐待。大少爷还想着何姨娘,不肯说出来。但是奴婢却不忍心,再这样下去,大少爷迟早会被何姨娘虐待死的。”说着磕了两个头,道:“大少爷责怪我也好,但是求太夫人和侯爷救救大少爷。”

朱太夫人不敢置信的站起来,看着何姨娘。

彭哥儿越发急的哭着道:“奶娘你胡说什么,不是这样的,你跟他们说不是这样的。”

朱桢卿看向何姨娘,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46章

第46章

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何姨娘觉得自己真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还没有蠢到故意烧伤彭哥儿的手,她不过是看总是摆着一副主母的款儿对她各种争锋相对的柳氏十分不顺眼,想让彭哥儿在朱太夫人面前给她上点眼药水而已——不过姨娘生的下贱庶女,嫁了高门,就以为自己高贵起来了?

可是明明平日十分听她话的小孩子,今日却拿起了小性子,撒娇非要她抱一抱他才肯去。

她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所以拿着烛台不过想要恐吓他一下而已。

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突然出手拍翻烛台,让烛台上的火烧到了他的衣裳上,最终烧伤了他的手。

至于他身上的那些伤,她不否认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拿他发泄一下。

她真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小孩,整日哭哭啼啼的,一副“姨娘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的表情看着她,还不懂得看眼色,永远在她烦躁的时候出现在她的周围叽叽喳喳的,让她更加的烦躁,真是讨厌极了。

反正不是自己的孩子,她也没有必要疼。

何姨娘想,这样也好,反正她也不想在广平侯府待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朱桢卿,冷讽的“哼”了一声,道:“无论我说什么,在侯爷心里都已经认定了我是坏人,那我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夫人想要认定我有罪,又有什么罪名找不到。”

朱桢卿突然觉得疲倦,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总是很能巧言能辨,无论你做下什么事都能将自己说成很无辜。可是你的话真的有半句可信的吗?”

何姨娘道:“既然侯爷如此相疑于我,那么我自请出妾。”说着从地上跪下来,又接着道:“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自出妾以后,我与广平侯府与侯爷再无瓜葛。”

朱太夫人听得震惊的站起来,又是伤心,道:“有什么误会,两厢说开就是,那里需要闹到要出妾的地步。”说着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又伤心道:“你父…”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父母临死前让我好好照顾你,你这是要让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的父母啊。”

柳氏也很是不满,道:“这么狠毒的人,应该将她关到寺庙里面去直到老死,怎么还能让她自请出妾出去害人。”

彭哥儿则一直在哭。

何姨娘也担忧朱桢卿真会将她关起来,突然仰着头,唤道:“表哥。”

朱桢卿有些惊讶,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何姨娘叫过这个称呼了。

温氏去世后,自从知道观音又被赐婚于他,她伤心得大病一场醒来之后,便再没有唤过这个称呼。

何姨娘看着他,声音厉厉的道:“当年我与你本已定下亲事,可是我家逢巨变,父亲落罪之后,你和姨母却不再认这门亲事,你则另娶了温氏,让我成了你的妾室,是你对不起我,是姨母对不起我。”

朱太夫人伤心起来,有些愧疚的道:“原来你心里一直记得。”

当初她的确和她的母亲口头约下儿女亲事,那时她也是真心打算让桢卿娶了她的。可是她父亲因为贪腐落罪,她成了罪臣之女,这样的女子怎么能成为堂堂侯爷的夫人,以后怎么在世家之中行走。

她考虑良久,最终还是另给了儿子定下了温氏。但心里又愧疚于她,所以便让她成了儿子的妾室,在温氏面前对她多有维护,甚至让她生下彭哥儿这个长子。

何姨娘看着朱太夫人,眼里带了些许恨意,道:“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表哥,却还是让表哥另娶她人。”

若是以前的何姨娘,的确是深深喜欢着朱桢卿的,宁愿从正室变成妾室也要呆在他身边。温氏死后,更会因为朱桢卿要另娶程观音,伤心得一病不起。

可惜,这个身体里面的早已不是以前的何萤月。

不过,她依旧可以利用朱太夫人和朱桢卿对以前的何萤月的愧疚。

她继续道:“姨母,无论我后来变成什么样,全都是因为你。”

朱太夫人听得心惊的瘫坐在椅子上,仿佛一瞬间没有了力气,喃喃的道:“原来你恨我。”

朱桢卿叹了一口气,道:“当初你我之间的亲事,是母亲和你母亲口头的约定,我并不知道,也不曾走三书六礼。后来我与温氏成亲后,并不想纳你为妾,可是你和母亲却坚持,你跪在我的面前哭着说,若是我不肯纳你为妾你愿意死,然后我纳了你…”

何姨娘道:“那是你们一开始就给了我希望,从小的时候开始,姨母就在我耳边说以后会让你娶我,所以我才会对你生出旖思。还有表哥,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的喜欢,小时候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着看着他笑了笑,仿佛在陷入甜蜜的回忆里,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是会照顾我,护着我,别人欺负我你也会挺身而出…”

朱桢卿无奈道:“我那时只是将你当成表妹,无论任何一个弱女子被欺负,我都会挺身而出,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何姨娘觉得自己说的够多了,足够引起他们的愧疚和怜惜之心,然后便什么也不再说了,而是似怨似伤的看着他。

朱桢卿道:“无论曾经我或者是朱家多么对不起你,但都已经还清了,从我和观音的孩子在观音的肚子里落下的那一刻开始,你我就再不相欠。你想出妾,我成全你。从此以后,你与我朱家再无瓜葛,无论生死,永无相关,你走吧。”

何姨娘道:“多谢侯爷成全。”

说着从地上站起来,转身毫不留恋的准备出去。

朱太夫人连忙叫住她道:“萤月,你这是要打算去哪里?你连彭哥儿也不要了吗?”

何姨娘道:“太夫人若是还念着过去的情分,就帮我照顾彭哥儿吧。我和彭哥儿,母子缘薄。”

说完连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朱太夫人在后面哭出声来。

彭哥儿哭着从床上跳起来,喊着“姨娘”,想要追上去,但却最终被屋里的丫鬟拦了下来。

他又哭着对朱桢卿道:“爹爹,孩儿求你让姨娘回来,求你让姨娘回来。”

朱桢卿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没有半点的起伏,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道:“她既然能抛下你,那就表明她心里没有你,你也不必再为她哭泣,你以后跟着你祖母吧。”

他说完站了起来,从屋里走了出去。

柳氏看着屋里,不满的努努嘴,也跟着走了。

待回到自己的正院,柳氏十分不满的甩了甩手帕,气道:“侯爷也真是糊涂了,凭她空口白牙的说几句话,竟然就这样都能放过她。”按她的想法,就应该将她关到寺庙或老宅里面去,直到老死,看她还怎么得意嚣张。

但她想了想,觉得何姨娘出妾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以后再府里,她就再也看不见这么一个讨厌的人了。

再说她一个女人,出妾后孤身一人,看她怎么生活下去,说不好哪天就被卖到了窑子里面去。

柳氏想想就觉得高兴。

柳氏又想到朱太夫人,又恼道:“那老太婆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正经的儿媳妇不疼,去疼儿子的一个妾室,还为了何姨娘打压正室。以前温氏被她气死了,程氏也被她逼得红杏出墙,现在轮到我了,还想要我捧着何姨娘。”

她的贴身麽麽笑着道:“这事啊,其实是有缘由的呢。老奴从伺候太夫人的老人那里打听到一件趣事。”

柳氏“哦”了一声,很是好奇的问道:“什么事?”

那麽麽道:“何姨娘的父亲原是朱太夫人的娘家资助的寒士,朱太夫人未出嫁之前,好像与他还有私相授受,可是朱太夫人又嫌他家贫,最终嫁给了门当户对的老侯爷,而何姨娘的父亲,后来就娶了朱太夫人的堂妹。”

柳氏明白过来,“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老情人的女儿,难怪她对何姨娘这样偏爱。”说着又呸了一声:“好一个老不羞的,外面人人都道她青年守寡,不肯归宗另嫁,含辛茹苦抚养侯爷,甚有节义。她这节,还不知是给谁守的呢。”

柳氏又恨道:“找个机会透给侯爷知道去,让侯爷看看太夫人是个什么货色,也看看太夫人以后还能不能抖婆婆的威风。”

麽麽不说话,但脸上亦是等着看太夫人笑话的表情。

何姨娘从广平侯府离开了之后,看着茫茫人海,却突然觉得无处可去。

宋国公府是她的家,可是现在却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孟绍娶了新夫人,她则被供在了牌位上,而她的敬哥儿…她的敬哥儿一定是连她都不认识。

永安侯府也是她的家,她的弟弟也回来了,可是如果她去跟观廉说,她就是程观玉,更可能的是被当成骗子抓起来吧。

她得想个办法回宋国公府或者永安侯府去。

她先去了宋国公府,她想试试运气能不能见到敬哥儿,但却被人拦在了门口。

门口的小厮看她穿着良好,开口问道:“这位夫人是上门拜访?可有帖子?”

何姨娘顿在那里没有说话,正想要编造一个理由来。

而小厮再仔细打量了她一下,看她孤身一人,也不像是哪家的夫人上门,通身打扮反倒像是哪家的小妾,或者是哪个楼里迎来送往的姑娘。

小厮又有些嫌弃,推了她一把,道:“去去去,要卖笑到花楼里面去,这里可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何姨娘被推倒跌落在地,趴在地上不由回过头来阴狠的瞪着他。

这个小厮她记得,是她一力提拔起来的,结果现在,连一个从前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小厮,也能对她动手侮辱了吗?

小厮见她露出阴狠的表情来,不由“哟”了一声,不屑道:“怎么,看这小表情还想在这里打人?”说着声音一阴狠,又道:“哪家楼里出来的姑娘,说,看我不告诉你的妈妈让她打死你。”

何姨娘没有说话,但却也隐去了脸上阴狠的表情。

她现在明白自己的处境,暂还不能与这些奴才计较。

小厮还想再骂她几句,结果这时候宋国公府的大门被打开,新宁郡主牵着敬哥儿的手出来,身后还跟着一排一排的丫鬟。

小厮再顾不得她,连忙迎上去,谄笑着讨好道:“夫人,您和小世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