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所有的小首饰都取了出来,祖母的金钗也在其中。这是无法,她先前打听过,商州距离此处有两千里。宁儿不曾独自出远门,路程超出百里便觉得茫然,两千里么……她觉得盘缠要尽可能多才好。

“你这金钗卖多少钱?”一个穿着不错的中年人过来问价。

“两千钱。”宁儿说。她同样不太懂钱财,这个价钱是她自己估的,其实若是在平常,两百钱在她眼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大数。

中年人看着金钗,目露精光。

“两千钱可太贵了。”他神色挑剔,“八百钱。”

邵稹歪着头,借着一队过路的马帮遮着,想不动声色地绕过去。听到这话,忍不住偷眼瞟了瞟。

宁儿手里的金钗在余晖中泛着光,成色做工,在邵稹眼里一分不落。

八百钱?邵稹心底腹诽,怎不去抢?

“不行,太少了……”宁儿的声音传来,邵稹稍稍安心。

“我这可是实价,”那人振振有词,“你这钗有些年头,看看,还有划痕……这成色也不足,当初打的时候掺了铜吧?”

掺你爷爷的铜。邵稹心里冷哼,这话也就拿来讹三岁孩童……

这时,宁儿道:“这个,嗯,你给一千钱吧……”

邵稹只觉一记闷拳打到了心口。

中年人见宁儿应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狂喜。他当初看她外貌神色,猜着就是个不懂行的人,没想到果然要占大便宜。

他喜滋滋地吩咐仆从取钱,正要去换那金钗,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宁儿的金钗推了回去。

中年人讶然,却见是一个年轻人,微笑地看着他,目光锐利。

“这位公台,”他说,“一千钱买一支金钗,不怕别人说你欺负妇孺么?”

宁儿看到邵稹突然出现,一愣,睁大眼睛:“你……”

话才出口,却被邵稹瞪一眼:“说过你多少次,再想用钱也不可乱偷家中细软来卖,母亲发现可饶不了你!”

中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了一下,却不甘心,急道:“你是何人?金钗已经成交,怎来搅乱!”

“我是她兄长!”邵稹昂首冷笑,“什么成交,她给你货了还是你给她钱了?你一千钱买我家半两重的金钗,我还未说你讹诈!若是不服,来随我去见官评理!”

中年人脸色一变,悻悻地拂袖而去。

宁儿听得邵稹方才的话,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但她还是不明白,邵稹既然已经离开,怎么会有出现在这里?

邵稹回过头来,冷不防看到宁儿亮亮的眼睛。

“你……你一直跟着我?”她问。

邵稹脸色僵了一下,立刻说:“勿多想,我跟着你做甚,恰巧遇到的。”

“哦。”宁儿一想也应该是这样,低头去收拾物什。

邵稹有些讶异:“你不卖了?”

“嗯,市鼓响了,不能再摆了。”

邵稹想说什么,忽然失语。

“你,”他四下望望,又转回头问,“你宿客栈么?”

宁儿摇摇头:“不宿客栈,我没有钱。”

邵稹讶然:“你不宿客栈宿何处?”

“马车上。”宁儿说着,摸摸马的头,拉着缰绳坐到车上,“我先出城,明日再来。”

邵稹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看着她离开,自己却没挪步子。

一切都出乎意料,宁儿再遇到他,竟然没有纠缠,没有吵闹,平静清爽得教他无比错愕。

不来惹我就好,继续去买袍子吧。心里说。

可邵稹转身,眼睛却仍然看着那辆马车。

是她要走的,不关你事。

邵稹生生地回头,朝衣冠铺子的方向迈步疾走,可才走了几步,又收住步子。冤孽!邵稹闭眼长叹,骂一声,转身朝马车跑去。

拉车的马算得听话,宁儿驾车手法生疏,它也并不乱走。

一队骡马慢悠悠走在前面,宁儿正思忖着如果超过去,耳边却传来邵稹的声音:“……杜宁!宁儿!”

她诧异地回头,只见邵稹从后面跑了来。

“今夜住城里!”邵稹说着,从她手里扯过缰绳,也坐到车上。

宁儿睁大眼睛:“可我没有钱。”

“我出。”

宁儿看着他,片刻,却掰开他的手,重新把马车赶向城门。

“不要你出。”她说,“我母亲说过,不可平白受人恩惠。”

邵稹瞪着她,好气又好笑:“什么不可平白受人恩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独身在城外夜宿,遇上贼人野兽怎么办?”

宁儿咬咬唇。他说得很在理,其实她心里也怕得很。

邵稹看她犹豫,只道是要同意了,伸手把缰绳拉回来。可是宁儿却仍然把他的手推开,不让他动。

“我今夜要宿在城里,可不会跟你走。”她说。

邵稹不解:“为何?”

“昨日你弃我而去,谁知你今日又会如何?”

原来是为了这个,邵稹讪然。

可宁儿的神色却是认真,半点也不像矫情闹脾气。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邵稹想着措辞,笑着说,“我不是你表兄么,表兄照顾表妹,呵呵……”

“我不是你表妹。”宁儿正色道,“那是你编出来骗人的。”

邵稹忙道:“你与我是旧识,他乡遇故人,帮忙总是应该。”

“我不说你才不会知道我是谁。”宁儿用力把他推下车,“是你说遇到山贼不要轻信!”

“我欠你钱!”邵稹无法,烦躁地大声道,“我还欠你五千钱,为了还钱总行了吧!”

宁儿愣住,望着他。

“当真?”她问。

邵稹心里又骂了声冤孽,生硬地说:“当真!”说罢,抢过缰绳,赶着马车去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声明:文里所有的物价都是我乱掰的--

文牒

曹茂见到邵稹带着个女子回来,很是惊讶。而当他看清了宁儿身上的新妇衣裳,瞅向邵稹的眼神更是暧昧。

“我表妹。”邵稹知他乱想,开门见山道,“给我多一间房。”

“好嘞!”曹茂一边应着一边却不停瞅宁儿,用一种“真想不到啊”的好奇神色向邵稹飞眼。

邵稹不理他,带着宁儿去厢房里。

奔波整日,终于能有房子歇息。宁儿四下里看看,又问邵稹:“你住在何处?”

“就在隔壁。”邵稹看看她,“你且歇息,我去看看前堂可有膳食。”说罢,不等她回答便转身离开。

到了前堂,他对曹茂说:“外面有辆马车,替我照看好。”

“好说。”曹茂凑过来压低声音,“哪来的小美人?”

“不是说了么,表妹。”邵稹淡淡道,四下里看看,确认无人了,道,“你不是会做过所么,帮帮忙,我要送她去商州,最好后日就给我。”

曹茂愕然:“送她到商州?真是表妹?”

“那自然。”邵稹昂头,“我何时说过谎。”

“信你才有鬼。”曹茂哼道,“那小娘子乖乖巧巧,怎么看也配不出你这样的表兄。”

邵稹不耐烦:“你做是不做?”

曹茂正色:“每张一千钱,不议价。”

邵稹眉头跳了跳,片刻,咬牙道:“好。”

曹茂眉开眼笑,片刻,拍拍他的肩膀:“何必多开一间房,表兄表妹睡一处多自在。”

邵稹白他一眼:“真是表妹,她落了难。”

“是,是,”曹茂点头,“邵郎怜香惜玉名声在外,见不得美人落难。”

“我剐了你!”邵稹终于不耐烦,跳起来掐他脖子。

曹茂连忙告饶,贼笑开溜。

宁儿要在腰间藏细软,却只有那条新妇的裙子足够宽大,故而一直不曾换下。现在,这客栈里家俱不少,她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卧榻底下能藏东西,便把财物都塞了进去。这样,她终于能把这套碍手碍手的新妇衣服换下来了。

翻包袱的时候,她看到邵稹的那袍子还在里面,想了想,把它拿出来。

邵稹在前堂吃茶,见到宁儿一身布衣出来,不由眼前一亮。

她双鬟垂髻,虽然穿着朴素,却是二八少女,俏生生水灵灵。

邵稹看着她,忽然勾起些从前的记忆来。成都宁静的街道,午后的阳光照在杜司户家的那棵繁花如瀑的紫藤树上,还有树下,那个一直躲在杜司户身后的一抹小身影。

邵稹神色如常。对宁儿点点头,让曹茂盛来膳食,与她隔案而坐。

“你的袍子,还给你。”宁儿袍子交给他。

邵稹看了看,说:“不必还我,你留着。”

“为何?”宁儿问。

“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邵稹颇有几分豪气,“再说,你没什么厚衣物,路上难免刮风下雨,就算给你做个遮挡。”

宁儿看着他,有些犹疑,却还是道了声谢,把衣服收下。

饭食算不上好,但是宁儿两天来用糗粮充饥,现在吃起来觉得格外美味。不过,她发现邵稹一直看着自己,很是不自在,吃了几口,询问地看他。

“你要去商州寻你舅父,是么?”邵稹觉得该把话说清楚,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

宁儿点头:“嗯。”

“我送你去。”邵稹说。

毫不意外地,他看到宁儿睁大眼睛,接着解释,“我还欠你钱,盘缠我出,送你到商州就算还了钱了。”

宁儿看着他,脑子里飞快地计较。

邵稹虽然先前把自己丢下了,可是再遇到,他还是出手相助。商州那么远,加上自己眼下的处境,能有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人同行,的确再好不过。

“可你把契书收回去了。”宁儿说。

邵稹犹豫一下,从怀里掏出那份契书。宁儿看去,惊讶地发现上面竟然用布包了一层。

“给你。”邵稹递给她。

宁儿接过来细看,契书完好,一点新添的折痕也没有。

“你收好,等到事毕,要还给我。”邵稹停了停,补充道,“我要整的。”

倒成了我还给他了。宁儿心里嘀咕,忍不住问:“你怎么不曾将它毁掉?”

邵稹不耐:“问这么许多做甚,依言便是。”

宁儿眼神怪怪,把契书收好,低头用食。

邵稹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挠挠头,起身离开。可没走两步,又折回来。

“嗯……你叫我一声。”

宁儿不明所以,片刻,道:“稹郎。”

“错。”邵稹俯身低声,“先前告诉过你什么?”

宁儿望着他的脸,只见嘴唇微微弯着,一双眼睛隐约映着她疑惑的脸。

她忽而了然:“表兄。”

邵稹的眉眼间展开柔和的弧度:“这才对,表妹。”说罢,扬长而去。

曹茂做事很是利落,到了后日,果然将文牒交了来。

邵稹展开细细看过,觉得并无纰漏,爽快地付了钱。

“你近来得闲么?”曹茂一边点着钱一边问。

“有事?”邵稹道。

曹茂说:“我家想做往塞外贩丝绸的买卖,从长安运往西州,到处寻武功出色之人做护卫,我便想起了你。”说着笑笑,“如何?西域大漠,去闯荡一番。每日五百钱,来回一个多月,可比干别的来钱快。”

邵稹听着,眉头一动。

他与曹茂相识多年。

曹茂家在京畿,是丝绸大贾。他是庶子,性情散漫,不爱沾那些大生意,却爱闲来无事赏个金石放个贷,于是借着自家在各地的商铺做起些三教九流的小生意。邵稹武艺出众,曾经帮过他的大忙,二人交情不错。

“好是好,”邵稹道,“不过我要先把表妹送到商州。”

曹茂“嘁”一声,只道,“我家商旅入了秋就走,你切记赶上,莫被美人迷住了心。”

邵稹苦笑,自顾出门。

马车前,宁儿正在给马喂草料,摸摸它的脸,神色好奇而柔和。

邵稹看着她,郁闷地挠挠后脑。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歪道上混了多年,已是名节毁败,可是没想到连曹茂那奸人也来鄙视。他邵稹就算人品有亏,穿齐整了也是公认的仪表堂堂,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乖乖巧巧的美人表妹了……

马车上路,仍是前日下山的样子,邵稹驾车,宁儿坐在车里,扬鞭甩响,一路往东。

除了龙州有渡口,宁儿望见守卫,脸忽而一白。她的过所牒文中,所述的去往之地并非商州,而是要嫁去的阆州。

当初从篦城出来,宁儿只一心逃走,寻思着先到什么地方藏匿起来,然后想办法给舅父捎信求救。可是如今,她要光明正大地过关,只怕渡口守卫揪着过所牒文上的不符之处纠缠,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听说,查出过所不符,是要入罪的……宁儿紧张得要死,邵稹却不以为意,告诉她不用怕。

“记得叫我表兄别漏嘴就好了,别的我来答。”他一边赶车一边说。

到了渡口,果然,守卫的军曹看着邵稹手中的过所牒文,细审了好一会。

“李稹,胡宁。”他打量着邵稹和宁儿,“你二人是表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