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值完毕后,自去领罚。”

二人连忙称喏,大气不敢出。

薛霆严厉地看了看他们,未几,朝大殿走去。

夜风吹来,殿上的灯烛光微微晃动,众臣子议完事,纷纷出来。皇帝从坐榻上起身,踱步往外,一旁的宫人连忙将一件外衣给他披上,左右侍卫跟随在侧。

薛霆紧随皇帝走出大殿,到了阶前,皇帝却没有前行。

他看看殿前的天空,却忽而转过头来,看着薛霆。

薛霆一怔,忙行礼。

皇帝笑笑,摒退左右。

“薛霆,”他缓缓道,“我记得,你是显庆五年,在百济立功,升任了左千牛。”

“禀陛下,正是。”薛霆道。

皇帝捋捋胡子,道:“我前日到兰台,看到了你父亲。想当年,我初为太子,你父亲为长史,常与我共论经道,每每思及,备觉其学识渊博。”

薛霆莞尔,道:“陛下过誉。”

皇帝轻叹:“可是当年我不曾留住他,前日相见,他鬓生白发,都是老了。”

薛霆知道皇帝指的是什么。当年,父亲本来可以留在京中跟随太子,前途大好。可是他的祖父突然病重,父亲无法,只得陈情请调回乡。

这一去,就是十年,虽然祖父故去后,父亲又升任商州长史,可毕竟不比当年,到现在,也不过做到了四品。

“你呢?”皇帝忽而将话头转向薛霆,“你跟着我也有四五年,可有志向?”

薛霆心中一动,想了想,挑着最保险的话回答:“禀陛下,薛霆之志,乃在报国,辛苦不辞。”

皇帝笑起来,少顷,道:“你有将才,困在这宫中做个左千牛,每日为繁缛奔走,确是可惜了。薛霆,朝廷大力治西域,那边正缺人才,亦是尔等儿郎建功立业之时,你考虑过么?”

薛霆讶然,正要说话,皇帝摆摆手,道:“不必急于回答,回去好好想想,方才谈话唯有你我,不过闲聊而已。”

薛霆沉默,片刻,向皇帝一礼:“臣敬诺。”

长夜轮尽,曙光破晓。

薛霆离开禁中,出宫门的时候,看到了裴荣。

二人都当值一夜,裴荣的黑眼圈比薛霆要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这日子当真难捱。”他抱怨道,“整夜里走来走去吹凉风,说出去威风,其实无聊死了。哪日郎君我受不了,直接去西域投奔我叔父,挣个十二转功勋回来,封个国公,舒舒服服……”

薛霆听着他抱怨,忽然想到昨夜那两个千牛卫的话。

“我记得,你叔父如今是金州副都护?”他问。

“是啊。”说到叔父,裴荣苦笑,“我祖母快要把他念死了,昨日收到他的家书,硬将我拉过去给她念。”说着,他叹口气,“也怪他当年管不住嘴,长孙公谁都不怕,二圣没奈何,可褚公和我叔父都被贬得远远的。”

薛霆安慰地拍拍他肩头。

裴荣家里的事,他是知道的。裴氏出身河东,是有名的高门。自前周以来,豪杰之士辈出。裴荣的曾祖父裴仁基,是前朝左光禄大夫;叔父裴行俭,先皇贞观时以明经入仕,显庆二年做了长安令。高门才子,本是顺风顺水,可前几年皇帝废后时,长孙无忌、褚遂良反对,裴行俭参与其中,不久,就被贬去了西州。

“不必担心。”薛霆道,“你叔父才能过人,陛下还是赏识他的。你看,别人都一贬再贬,你叔父却又升做了副都护。”

“那当然。”裴荣眉飞色舞起来,“我叔父,天下没几个人比得上。”

薛霆听他说着,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事。

“……朝廷大力治西域,那边正缺人才,亦是尔等儿郎建功立业之时……”

说实话,皇帝一番言语,戳中了他的心事。

薛氏自高祖起兵时依附,以将门为途。他的父亲虽然是个文官,却改变不了薛霆的志向。他一直想像祖辈那样,闯荡天下,建功封荫。

所以,当初他毫不犹豫地报名去征百济,而后来,他也的确被赏识,拔为了皇帝的近侍左千牛。

不过,他没想到,这一做就是四五年。

在禁中任职,的确是一条好路子,能被皇帝经常看到,升迁也比外面的军府容易。他要是干得好,以后,遇到战事,也可能被封个将军,领军出征。

但是,薛霆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希望自己最精锐的年华在高墙里白白流逝,重复着一成不变的事,会将一个敏捷的人变得平庸。他害怕自己将来真的做了将帅出征,面对沙场,却彷徨恐惧,脑子里只有兵书的白纸黑字。

去西域!一个声音在心里吼道。

可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邵稹。

他,也在西域。

马一路走到街口,裴荣说:“饿死了,去寻个食肆吃好吃的,我请。”

薛霆却笑笑,摇头:“你去吧,我要回家。”

“回家?”裴荣鄙夷地看他,片刻,却似忽然明白,莫测地一笑,“急着想去看你家小表妹吧。”

“什么表妹。”薛霆皱眉,耳根却隐隐一热。

“别装了。”裴荣嗤笑,“中书舍人、工部尚书,这样门第的女儿,哪个配不上你?人家遣人来问你的意思,你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薛霆无奈:“我觉得不妥就推了,这跟我表妹有何关系。”

“你表妹要是生得粗眉小眼嘴边一颗大黑痣,我也会觉得这跟她没关系。”裴荣意味深长道,“可不巧,你表妹是个大美人,上回几个弟兄去你家里,回来都快得了相思病,我就信了。”

薛霆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白他一眼,调开马头:“随你怎么想,告辞。”

裴荣却追上去,嘻笑道:“别急啊,我跟你一起回去!我也要看看大美人!”

“谁要带你回去,滚开。”

“别这样么……”

42紫藤

薛霆回到府中,见里面静悄悄的。

家人过来行礼,薛霆问:“母亲呢?”

“今日赵侍郎夫人有请,夫人过府去了。”家人答道。

薛霆颔首,不耐烦地瞪了使劲递眼色的裴荣一眼,问:“表妹也去了?”

“娘子正在府中。”家人道,“在佛堂里。”

薛霆应一声,入内。

“佛堂?”裴荣讶然问道,“小娘子喜欢礼佛。”

薛霆“嗯”一声,苦笑,道:“原来不喜欢的。”可那人走了以后,她就喜欢了……

裴荣一个劲催他:“佛经读太多,会变得跟我母亲似的爱唠叨,你快去将她请出来。”

“她是闺中女子。”薛霆道,“要看美人,去你的平康坊。”

“你怎老拿平康坊污蔑我,那是……”他话才出口,忽而打住,目光亮亮地望着堂后。

薛霆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见宁儿走了出来。

“表兄……”她正要上前,忽然看到有客人,有些不好意思。

“宁儿,”薛霆走过去,笑笑,“这是我朝中的同僚,裴荣裴文敬……”

“娘子称我裴郎就好。”裴荣打断道,笑眯眯地行个礼。

薛霆很想将他撵出去。

宁儿望着裴荣,有些羞赧,还礼道:“裴郎。”

“哎!”裴荣被她的声音叫得心花怒放,正想再说,薛霆将他推开,对宁儿说,“我和文敬未用早膳,烦表妹到厨中看看,如有吃食,让家人盛来。”

宁儿道:“我早上做了蜜糕,表兄吃么?”

“娘子会做蜜糕?”裴荣露出又惊讶又垂涎的神色。

薛霆冷瞥他一眼,对宁儿颔首,微笑:“还烦表妹取些来。”

宁儿抿抿唇,朝堂后走去。

裴荣的眼神还追着她,薛霆强行把他的头扭回来,让家人摆置案席。

没多久,家人将蜜糕和粥呈上来。

裴荣又饿又馋,先拿起一块蜜糕,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

“嗯!”他两眼放光,吃惊道,“这个味……这个味不是去年吃的那个?叫什么楼的?元钧你还记得么,就是那次那谁给我们吃的,后来再也找不到……”

“我表妹是成都人,这是她母亲教的。”薛霆打断道。

“哦哦,原来是成都味!”裴荣没心没肺地笑,“真好吃啊,我回头就让家里找个成都婢子给我做蜜糕!”

薛霆看他吃得开心,忍俊不禁,自己也拿起一块蜜糕,品尝起来。

虽然面前摆了很多,但他一口一口吃得认真。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绵绵软软。

脑海中蓦地浮起宁儿细心制作的模样,每一点味道,都是她亲手调制。

心中有些难以言道的柔软,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裴荣当值了整夜,十分困倦。虽然没有在看到宁儿,可他吃到了蜜糕,又将剩下的悉数卷走,志得意满地告辞而去。

薛霆也打算去歇息,却带着个私心,路过宁儿的院子时,瞥进去。

宁儿正坐在廊下,拿着绣绷,慢慢地绣着花。

薛霆放轻脚步,侍婢看过来,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侍婢们抿唇笑笑,装没看见。

鸟鸣声阵阵,风吹过,庭院里的树木沙沙作响。

薛霆走到宁儿后面,看到那洁白的绢布上,绣着一串紫色的小花。

“紫藤?”

宁儿吓一跳,回头,看道薛霆站在身后,笑得一脸狡黠。

“吓到了?”薛霆问。

“也不算吓到。”宁儿笑笑,继续绣花。

“你喜欢紫藤?”薛霆问。

“嗯,喜欢。”宁儿道。其实,也不是十分喜欢,但是曾有个人告诉她,他很怀念成都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树。

过了会,宁儿把线咬断,将绢帕取出来,看了看。

“不错。”薛霆道,“宁儿,我正好缺绢帕,送我吧。”

宁儿想了想,道:“不能给你。”

“为何。”

“这是我自己用的。”宁儿看着薛霆,“表兄若想要,说说喜欢什么花,我另绣给你。”

薛霆不以为然,道:“那算了,花花草草的,只怕我那些同僚看了要笑话。不过……”他露出一副优人般的苦相,拉着声音,“小娘子,在下有两条绦带散了,还有一件衣服破了洞,可否劳烦你补上一补?”

宁儿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何妨,表兄拿来给我便是。”

薛霆看着她明亮的双眸,唇含浅笑。片刻,他又瞥瞥庭院里的婢女,低声道:“你今日,去书房么?”

宁儿点点头:“午后去。”

“好。”薛霆酒窝深深,转身离去。

自从去年慈恩寺之事,宁儿再也没有提过邵稹。

她安安分分地待在薛家,每日陪伴舅父舅母。她性子娴静,乖巧顺从,二老都倍加疼爱。

但薛霆知道,宁儿并不是忘了邵稹。

她开始虔诚礼佛,或者跟着韦氏,或者自己一人。每天抄眷佛经,慢慢的,一笔一画都十分认真。她也喜欢看书,父亲的书房里藏书丰富,宁儿常常去翻看,各种各样,来者不拒。薛霆每次回来,都能在这两个地方找到她,他知道,只有用别的心思将心装满,才不会总去想着一件事。

他也不再提邵稹。

闲暇之时,他会跟宁儿一起,看两页,或者抄两页,再去干自己的事。

起初,宁儿以为他又是在监视自己,有些不高兴。可是后来发现,薛霆大概是在宫里闷坏了,故意来找她当听众。因为每次,他一边看书抄书,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各种事。自己的,别人的,各地轶事,四海见闻。宁儿本不爱记仇,也喜欢各种趣事,听着薛霆说话,竟觉得十分有意思,尽管不愿意,却也常常被逗得笑个不停。

宁儿曾经觉得薛霆是个死板的人,他们因为邵稹而争吵过,薛霆也知道她的一些小秘密,关系也一度微妙。

如今,她却不大这么认为了。

他正直、开朗,虽有时会端着道理不让人,但是会有温和的一面。

当不提邵稹的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午后,门外下起了一阵小雨。薛霆来到薛敬书房里的时候,宁儿已经到了。

他看看她手里的书:“汉书?”

“正是。”宁儿道。

薛霆笑笑:“要我给你讲讲么?我经史可是最好。”

宁儿欣然答应,将书递给他。

“……东汉时,匈奴便已经大批入塞。光武帝时,匈奴大饥,其八部族人拥立日逐比王为单于,为南匈奴;蒲奴单于则率部众留在漠北,为北匈奴。虽都是匈奴,可光武帝之后,汉朝的敌人,大多是北匈奴。”薛霆翻着书,指着一行字,给她解释道,“这上面说的北匈奴,便是它。北匈奴占据了西域,汉朝有意夺回。北匈奴根基不稳,多次请求和亲,可是汉朝不许。明帝时,北匈奴入侵渔阳及河西走廊,朝廷派窦固领军北伐,又派班超通西域……”

“班超?”宁儿听着,忽而问,“他是不是有个妹妹,叫班昭?”

“是啊。”薛霆颔首。

宁儿皱皱眉,道:“表兄怎说汉朝那时未允许和亲?班昭就是和亲去了?”

薛霆一愣,啼笑皆非:“班昭?她怎会去和亲,她一直在汉朝!”

“没有么?”宁儿茫然,“她不是作‘女诫’那位班昭么?”

“是她啊……”薛霆亦是茫然,看着她,问,“是不是也有人同你说过这一段?”

宁儿点点头。

“怎么说的?”

宁儿想了想,道:“班昭生得美貌,成年后看上了一个辞赋了得的才俊,与才俊私奔,过不久,喜新厌旧回了家。她名节毁坏,嫁不出去,恰好皇帝要和亲,家中就将她送了去。在匈奴生了三个孩子,她兄长班固攻打匈奴,将她接了回来。而后,皇帝为她赐婚,将她嫁给了曹世叔。她怕人指摘妇德,便作了‘女诫’……”

见薛霆瞪大的眼睛,她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疑惑地瞅着他:“不对么……”

“当然不对!”薛霆忍住笑,“你方才说,攻打匈奴的是谁?”

“班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