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很讽刺。

食不言寝不语,二太太虽然和气,但最坚持这样的规矩,虽然是端午节下,但也没有谁说说笑笑,席面上稍稍有些冷清。

几个姨娘也都吃得不多,八姨娘只吃了几口汤,就告了罪,回房休息了。

六娘子看了,眼中闪过不以为然,“八姨娘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心想生个男孩,给九哥做伴。”她悄悄对七娘子说。

六娘子住在百芳园里,消息要比七娘子灵通得多。

七娘子心中一动,“八姨娘和四姨娘到底走得还近不近?”她也压低了声音问六娘子。

七姨娘和六娘子虽然两边不靠,但也正因为如此,两边对她们母女防心都不是很重。

八姨娘自从怀上了孩子,行事也变得和四姨娘一样云山雾罩,像是和四房若即若离,但和大房也没有什么来往。

饭已经吃到了尾声,众人也开始低声说笑着,亲手剥粽子吃。

六娘子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她和七娘子的对话,便把声音再压低了些。

“她自从有了身子,就疑神疑鬼,总觉得谁都要害她……好像和谁走得都不近!”

七娘子心下了然:八姨娘想走的是七姨娘的路线,两边不靠。

所以和四姨娘走得也不紧密,和大房这边,也是藕断丝连。

她也不容易!

生的是女孩,还好,若是男孩,大太太放到屋里之余,想到她和四姨娘的关系,多半对付她的手段,要比对付九姨娘更狠。

可如果生的是女孩,又只能任两房揉搓,不管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也只好这样暧昧地混过来了。

她笑了笑,“都是可怜人。”

六娘子也流露出一丝戚然,“看她瘦成那样……”

七娘子吃了一口蜜枣莲子江米粽,浅浅一笑。

众人吃过饭,二太太就起身要带八娘子回去了。

这一次,她连眼尾都没望向四姨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妈妈安排的那番指桑骂槐,起了作用。

二娘子若无其事,招呼了王妈妈,要送二太太出百芳园。

上一次,她就没有出面……

七娘子心下有数:二娘子肯定知道了事情始末。

虽然她一向明哲保身,但是九哥的安危,牵扯到大太太的依靠,也就牵扯到了二娘子、五娘子将来在娘家的地位,二娘子是不能不上心的。

一行人正要四散,立春忽然满面笑容地自岸边疾步上桥。

“大姑爷亲自带人送了节礼来,正在外次院和大老爷说话,打发了姚妈妈进来给太太、姑娘们请安!”她一脸的喜气,压都压不住,“初娘子有喜了!”

众人顿时一阵喧闹,二太太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了一缕几不可见的阴霾,才绽开笑容,“喜事!喜事!”

大太太不在,大姑爷就不好进来请安,毕竟二太太是隔房的婶婶,姐妹们又都没有出嫁。

二太太就在解语亭又坐了下来,让姚妈妈进百芳园来请安。

“也让姚妈妈看看旧时住处的景色!”

姚妈妈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透着精干的中年妇人,穿着暗红色烂花乔其对襟长袄,喜气中透着稳重,一进解语亭,便满面是笑,礼数周全地冲二太太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二太太安之若素地受了。

其实,像这样被打发回来请安的陪嫁妈妈,都是很有脸面的,二太太这样的隔房婶子,一般总要谦让一下,再受全礼。

七娘子发觉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欢初娘子。

“给二太太请安!给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请安!”姚妈妈脸上带着笑。

大家寒暄了一会,二娘子就吩咐立春,“给姚妈妈倒茶!”

顺势,就指了指四姨娘身边的小绣墩,“姚妈妈坐——还没问过大姐好!”

就有机灵的小丫鬟搬了绣墩,放在二太太、二娘子斜对面。

姚妈妈谦让了又谦让,才斜签着身子,粘着绣墩的边坐了下来。

“初娘子好着那。”她一脸的春风,“本来是预备着要归宁的,送信的人都要出发了,没想到这当口,忽然害喜作呕……吃什么吐什么,全家老小,都慌得不行了。姑爷急得是团团乱转,连夜到镇上请了医生,还嫌不够,非得亲自到杭州找了才回乡的老御医……这就耽搁到今日,才把节礼送上门!姑爷正在前头给大老爷赔罪呢!”

先不说为了初娘子害喜,李姑爷亲自去杭州请医生,只看大节下的,却是姑爷亲自来送节礼,赔礼道歉,就可见得李家是何等看重初娘子。

几个杨家女儿脸上都浮现了真心的笑容。

“余杭地方就是小了些。”二太太却说,“连个医生,都要到杭州去请!”

姚妈妈就是再好说话,也不知道接什么好了。

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

二娘子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怒意。

“大姐姐有什么话带给我们没有?”她问姚妈妈。

“有!”姚妈妈一下抓住了这个话头,“拉着我的手,让我对众位姐妹赔不是,说是本来想回家和姐妹们好好地玩一趟的,可惜不得来了。问八娘子好,可痊愈了?要好好将养身体。又请二娘子放心,您出阁时,初娘子是一准会到的。”

“还是养胎要紧!”二娘子急急地插了一句,语调里满是掩不住的关心。

“我们也是这样说,可您还不知道初娘子的性子吗?说风就是雨的……到时候少不得请二娘子捎信过余杭,安顿住她了。”姚妈妈呵呵直笑,“还问三娘子好,读书用心不用心,能不能作诗了,若能,把诗作抄回去给她看看。”

三娘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惊蛰,快回去把书房理理,诗我是不敢献丑,字倒是还有几分自信的。写了几幅上不得台面的字,正好给大姐姐点缀屋子!”

姚妈妈笑着拍了拍三娘子,“瞧您说的,求都求不来呢!”又对四娘子说,“初娘子说,请四娘子没事的时候多出来走走,别老闷在屋里绣花,把眼睛绣坏了就不好看了。”

四娘子莞尔一笑,眼睛里也有了四姨娘水雾迷蒙的韵味。

“又说,想和六娘子一道在小香雪荡秋千的,如今看,是不能的了,明年再回家来荡!与六娘子一道赏花!”姚妈妈笑着转向七娘子,“这就是七娘子吧!生得和九哥一模一样,初娘子请您安心在正院住下,姐姐弟弟都是和气的,断断不会委屈了您,千万别见外,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大太太说,万万没有不允的。得闲了,请姐妹们到余杭去做客!”

七娘子不由得感慨:这个初娘子,实在是太会做人了。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李家的境况。

李家家境简单,李老爷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纳妾,只得一个原配嫡妻,生育了两儿三女,大儿子李意兴就是初娘子的夫婿,现在在家读书,二儿子李意飞学的是农事,在家务农,也管着余杭、杭州几家米铺的生意,三个女儿现在都还小,平时被管教得也很严厉,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静性子。

初娘子一嫁到李家,就得到了老老少少的喜爱,上到公婆,下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她当作了宝贝,怎么看都是好,怎么做事都是稳妥。初娘子又有眼色,虽然被宠爱,但行事从来都是谦逊有度,凡事先有了公婆,再有了弟妹,才有自己和丈夫。李家人就算一开始只是看在杨家的权势,一年半年下来,都真心把初娘子当成了宝。

这一次初娘子有孕,本来想要把身边的大丫头开脸给姑爷做通房,李老爷李太太都摇了头,直道乡间人家没有纳妾的规矩,除非四十无子,方可纳一个通房。又主动把李意兴派到苏州,给大老爷送节礼报平安,再解释一下李家的意思。

姚妈妈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

众人听了,都有艳羡之色。

李家虽然没有功名,但平安富庶,家宅宁静,初娘子的舒心,她们都是可以想见的。

六娘子眼底的羡慕满得都要扑出来了。

“这门亲事,当年母亲是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她低声对七娘子说,“万里挑一的好人家!”

七娘子也觉得就算是二娘子,恐怕都未必有初娘子的福气。

定国侯孙家是名门世家,规矩必定就大,亲戚又多,头顶上的长辈都不知有多少……二娘子嫁过去,头几年很是要吃些苦头的。

哪里比得上初娘子来得快活?

她心底渐渐的就有了一些朦胧的向往。

初娘子也是庶女,也养在正院……如果她能和初娘子一样,为大太太出谋献策,将来岂不是也能……

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九姨娘的苦心,也懂得了九姨娘只求速死的心情。

虽然有了姚妈妈的插曲,但是没有多久,八娘子就露出了困倦之色,一个又一个地打着呵欠。

二太太得了借口,就拉着八娘子匆匆地离去了。

七娘子就暗暗注意四姨娘的脸色。

四姨娘站在解语亭边,怔怔地凝视着湖面,脸上云山雾罩,心事重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二娘子邀姚妈妈到幽篁里坐坐,见一见干女儿小寒。

这只是托词,真正想问的,应当都是台面下的体己话。

众人各自散开,七娘子也回到西偏院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白露一反往日的机灵,显得有些怔忪。倒是立夏,依然气定神闲。

说起来,立夏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府里的暗潮汹涌,那天她从家里回来,就从白露那里知道了一切。

但是这几天来,她非但没有露出什么异状,反而比没事的时候还要镇定。面对四姨娘和二太太时,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到了半下午,九哥才回来,小脸红扑扑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王妈妈和立春忙打发他洗澡。

没过多久,便有小丫鬟来送东西:“初娘子送的节礼。”

初娘子送的都是寻常的东西,说不上多名贵,女儿家戴的艾虎钗,佩的长命缕……只是给每个兄弟姐妹都亲手做了一个荷包,手工很细致,里头填了各色香料。

九哥洗完澡出来,看到初娘子的手艺,“是大姐姐做的吧!”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来以前没有少穿初娘子做的衣服。

“里头还填了您喜欢的雀舌香。”王妈妈笑盈盈的。

七娘子心头一动,嗅了嗅自己的香包:只是寻常的蓬莱香。

初娘子处处吃香,是真有过人之处。

王妈妈就问九哥:“要给京里报信,让太太也知道这个喜事,高兴高兴!九哥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和姐姐的?”

“我很想娘。”九哥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说,“爹也想娘了,娘要早些回家。”

这句话比一千句,一万句甜言蜜语都叫人心甜。

王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九哥乖!”她摸了摸九哥的头,“太太在京里,心里也惦记着九哥!”

又望向七娘子,微微露出笑容,“七娘子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

上京请安的人,如果是当着亲戚的面传话,庶子庶女这样情真意切的想念大太太,也显得大太太宽厚贤德,合家和睦。

“小七很想念太太,请太太保重身体,早日归来,府中离了太太,简直就是离了主心骨,什么事都乱乱的,没有太太在家的时候顺畅。”七娘子乖巧地说。

王妈妈不由得好笑,“什么乱乱的,真是孩子话。”

想到是七娘子的肺腑之言,也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就算太太不在家,天也塌不下来。”她语带玄机,“有什么事,送个信她也马上知道了。”

与其说是特地告诉她一声,倒不如说是临时起意,想到了,才告知七娘子:二太太和四姨娘合谋的事,要报到太太那里了。

七娘子眼神微黯:自己的年纪太小了,倒不怪王妈妈不把自己当回事。

忽然间,她有些后悔了。

是不是不该把这件事捅到王妈妈那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初娘子之所以脱颖而出,就是因为大太太有四姨娘这个强劲的对手。

25避嫌

李意兴很快就回了余杭。

“不是苏州不好,在岳丈这里受到的款待,也很热情,只是善德才刚有了身孕……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学着李姑爷的语调。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杨家这一辈排的是善字,不过,平时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众人笑成了一团。

“大姐姐真是好福气!”

黄绣娘走进屋子,好奇地看着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么事这么高兴?”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来送节礼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黄绣娘。

黄绣娘端午那几天回了苏州乡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这一段故事。

听到初娘子过得这样好,她点了点头,也流露出几分喜悦。

“应该的,我们家初娘子那样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内的气氛很轻松,三娘子和四娘子小声说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绣架上绣着花。

六娘子却没有说话,在绣花课上,她一向是最专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绣上几针,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两个女儿,就好像是冰与火。

三娘子热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却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个月,四娘子与她说话的次数是屈指可数,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块坚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浅了。

都不适合传话,也都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时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说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姨娘们都很少在外头走动。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时一样,四姨娘有心来找她,否则,撞见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现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计选人的时间,从提亲到议定,都要半个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动作要是慢了点,三娘子的亲事,她可就真没法做主了。

这个道理,四姨娘也不会不明白。

七娘子望着眼前的丝线出神。

绣花课她一向应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没有说什么。

大太太收了王妈妈送去的消息,又会怎么应变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没脸,设计让大老爷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谋。

大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是很忌惮二太太的,未必没有多少厌恶。

四姨娘在府里的体面,靠的就是大老爷的宠爱,少了大老爷,她什么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妈妈、梁妈妈的性子,未必会采取这样的应对措施。

她要两面都落人情,就得考虑好两面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顿了一下,又甩了甩头。

雪中送炭,也只能在雪中,而且动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动全失,自己的提点只会沦为笑话。

有时候,要把一个人情妥妥当当的送到别人手里,也不容易。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白天也就越来越长了。

出了朱赢台,太阳还挂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脸上就透出了羞涩。

“六姐……”她嗫嚅,“小香雪的秋千还在吗?”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难得有玩心!”

来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确很少有这样童心未泯的时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足,“六姐笑我……”

“哪有这样的事,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干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饭吧!”

七娘子扭捏,“这怎么好意思。”

“嗳,怕什么。”六娘子干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弯,“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饭,没个人说话,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只好一脸无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两姐妹一路说笑,快到小香雪的时候,七娘子找了个空当,对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妈妈说一声,”她轻声嘱咐,“免得她担心。”

白露点了点头,拔脚要走。七娘子又说,“再带些点心鲜果过来……”空手上门吃饭,总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着七娘子的眼里,多了一丝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边,是从来不用害怕她失礼人前的。这孩子行事妥当,如大人一般。

“哎,立夏家里前些时候送来的桂花腐乳,送两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爱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对七娘子的来访,虽然有些讶异,但却也很热情地招待了她。

两个小姑娘在林子里荡了小半个时辰的秋千,都累了,就挤在秋千上一道坐了,缓缓地荡着秋千咬耳朵。

梅花虽然都落了,但小香雪里依然满是生机,碧绿的叶丛间掩映着一颗颗青梅,随着晚风,散发出诱人的酸香。

“大姐姐从前在家的时候,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轻声细语,“不论受了谁的气,转天见了三姨娘……”她顿了顿,才改口,“转天见了那人,还是客客气气,欢欢喜喜。”

就算别人一开始再不喜欢她,长年累月这样笑脸迎人下来,也终究不会太讨厌的。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