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苏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来,她和初娘子之间,有过一段恩怨。

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她轻轻说,“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六娘子虽然也是处处带着笑脸,但是行事,却和八面玲珑沾不上边。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绣屏,与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别人学。”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经很可爱了。”以六娘子的个性,大太太就算不会像对初娘子那样上心,也都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的。

毕竟杨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脸面。

六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秋千,面孔半隐在夕阳下,七娘子只隐约瞧见了她唇边的笑。

不知为何,在这瞬间,她反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丽。

“吃饭啦,发什么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秋千,两个小女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刚才那一刻,她们都展现了太过私密的自我,两人之间反而尴尬了起来。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过来。

她还端了一盘子扬州糖烧卖,一篮子个大鲜红的石榴果与小林檎。

“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一点点心意。”立夏很客气。

这些东西在杨家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好东西,小香雪里也不是没有。

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七姨娘爱吃腐乳,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风韵犹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弯弯,谢过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里酿的,和外头卖的,风味不大一样。”七娘子笑着说,“这个扬州糖烧卖也是吴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虽然搬到了幽篁里,但三不五时还传话出来,让她做了送进去。”

六娘子一向爱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里坐下来吃晚饭。

七娘子这次过来用饭,并没有敲锣打鼓,大厨房那里,怕是都不知道她来了,开出的还是两个人的量。

虽然比不上正院饮食的细致精美,但也是□名贵,味味丰盛。

六娘子一边吃饭一边和七姨娘说话,嘀嘀咕咕地说着今天在朱赢台绣花的事。

气氛温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羡慕。

吃过饭,天色已经半黑了,七姨娘张罗着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赶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着拉过了立夏,“我们也是在百芳园里行走惯了的,不至于迷路。”

七姨娘也就从善如流,唇边含着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们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小香雪只有一条石子路通向园子里,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铺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带着七娘子往右走。从朱赢台过玉雨轩,经由浣纱坞前面的小板桥回正院。

七娘子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拐到了左边。

从小香雪的左边出去,最近的路是从聚八仙穿过去,绕到轻红阁边上,再从假山边出百芳园进正院。

可是七娘子却兴致盎然地拉着立夏东游西逛,经过聚八仙的时候,还采了一捧未谢的琼花,直走到了万花流落边上,与立夏指点着池子里早开的荷花。

杨家的荷花花期晚,虽然进了五月,也只开了几支,大朵大朵的红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万花流落里,透了几分寂寥。

眼下正是执事们吃晚饭的时候,园内冷清无人,乌压压的黑云压在了夕阳上空,只有一星半点暗红色透出来。园内又还没到点灯的时辰,连迎面而来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倒是七娘子兴致很好,一边走,一边问立夏,“怎么是你送东西过来?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说,我也该学着待人接物,出来办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细脚底路滑。”池子边的青石路,总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

“白露这个人,倒是谨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懂得避嫌这两个字的涵义。”

立夏浑身发冷,不觉细细颤抖了起来。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饭,又把白露打发了回来,让自己过来……要说只是心血来潮,连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花树下,又透着坚定。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一个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声音里,渐渐透出了疲倦与无奈,“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有时候……总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着七娘子的软弱,一瞬间,心里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

“我不怕。”她斩钉截铁般地说,“凭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从南偏院带到正院,就能把她从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为她能依靠的只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这个时候,她决不能退缩。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紧紧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终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细细地对立夏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么样的,这一趟上京,其实还是为了搬救兵……就算许夫人真的派了人来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过把二太太带到京里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边,一下就少了对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亲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咙。大太太在这个家里,就没有对手了。

到那时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对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边出入……她的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所以说,一个人的算盘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会让身边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对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诚……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不论如何,大太太的心肠还是软的,只是小气了点!

只要大太太还有劲敌,她就能一点一点,和大太太培养出情谊,成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怅的声音还回荡在七娘子耳边。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她们这样的庶女,羡慕的无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渐渐迷蒙了起来。

不求家财万贯,只求人口简单,平实度日。

大太太总是有能力如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不知不觉间,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园内的万花溪,经过浣纱坞就换做了暗水,在假山与青石路底下流着,到了溪客坊,便汇聚成了一渠浅浅的荷塘,环绕着小小的院落,再汇入万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颇有几分相似,与外界都是靠一条小小的青石路连接,不过溪客坊的这条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琼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这捧花放到院门前,动作轻一点。”

立夏接过话,左右张望。

溪客坊在百芳园西南角,背靠万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着的。

在深重的暮色里,就算是两个人迎面撞见,恐怕都认不出来。

立夏轻盈灵巧地踱到院门前,弯腰放下了琼花,转身气定神闲地走回了七娘子身边。

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对立夏的评价。

“胆大心细,遇事镇定,又有良心。将来,是你的好帮手。”九姨娘的声音,嘶哑中透着虚弱,虚弱里,暗藏着满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转头看着立夏的侧脸,微笑了起来。

“再说,我们都是庶女……”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虽然平时难免争斗,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不会踩她的。”

一个人对朋友的态度,并不能证明她的为人。

只有对敌人的态度,才能体现出她的人品。

虽然这道理并非人人都能说得出口,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秤。

对敌人尚且如此,对朋友,就不必说了。

立夏也扭过头轻轻对她笑了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穿过百雨金,从假山脚下转出来,进了正院。

正院里正点灯,捧着巨烛的婆子丫鬟来回穿梭,映亮了半边院子,和百芳园的冷清相比,这里热闹得多了。

人们来回走动的时候,见到七娘子居然在这个时候从百芳园回来,都不免奇怪地看她们几眼。

从头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脸上也带着徐徐的微笑。

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

26琼花

王妈妈对小香雪留饭的事,没有多说什么。

她都不发话,立春自然更不会说什么不中听的。

七娘子年纪小,去小香雪荡荡秋千,也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七姨娘母女一向与世无争,虽然比不上大姨娘、五姨娘与大太太亲厚,但一直也没有给大太太惹出什么麻烦,大太太看她们,还是很友善的。

倒是九哥抱怨,“这么晚才回来,野到哪里去了?又让我一个人吃饭。”

立夏心中一跳,面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是视线却不由得调向了七娘子。

她们今天做的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吃里扒外能道尽的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回到南偏院,都是奢望了!

七娘子有一丝抱歉:九哥一向习惯了热闹,现在大太太和五娘子不在,他的确寂寞了很多。

“下回我只是去荡秋千,就不在小香雪吃饭了。”她笑盈盈地许诺,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的从容、稳重。

听到秋千,九哥眼睛一亮。

他还没开口,王妈妈就发话了,“大太太在家的时候,要荡,您什么时候都能去荡,大太太不在家……您就想都不要想!”

九哥一扁嘴,就要闹起来了。

“难道九哥要等小香雪的秋千被拆了,才能死心不成?”王妈妈黑了脸,不轻不重地说。

虽然王妈妈对九哥一向客气有加,但她的性子摆在那里,九哥还是很有几分怕她。

七娘子左右看看,笑了笑,转身进了东里间。

白露斜靠在窗边的红木圈椅上做针线。

“七娘子。”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她忙笑着起身招呼,又伸手去摸茶壶,试探茶水的热度。“七娘子回来了。”

“哎。”七娘子眉眼弯弯,难得地把笑意表露在了脸上。“在小香雪荡秋千,弄得一身大汗。”

“上元,中元,去小厨房要水给七娘子洗澡。”白露就放下针线,出门喊了两个小丫头出来做事。

返回来,又笑盈盈地把手中的针线亮给七娘子看。

“给您做了个肚兜。”

这是很鲜亮的活计,红绫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不论从构图还是手艺上看,都十分出挑。

“白露姐姐有心了。”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彼此之间,洋溢着无言的默契。

立夏却没有留意。

要是搁在往常,她心里多半还是会有些不高兴。

毕竟和七娘子一道从南偏院挣扎过来的人是她。

白露又是这样迅速地就得到了七娘子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今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一捧琼花上。

如果、如果这事闹腾了出去……

立夏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七娘子喊我什么事。”她忙露出了微微的笑,“想到了七姨娘屋里的好菜,就不由得走神了。”

已经学会掩饰了!

七娘子笑着说,“叫你帮我洗头。”

白露瞥了立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又凑到灯前,仔细地穿针引线起来。

立夏服侍七娘子擦头发的时候,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孩子现在才知道后怕。

“不过是个老妈妈!”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眼里,又浮现出了熟悉的无畏。

立夏就想到了几个月前,刚到西偏院的时候,她们下了学,在甬道口等五娘子。

当时七娘子也是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她说,“不过是个小姑娘!”

五娘子虽然不喜欢七娘子,但终究还是没能让她吃到什么苦头。

她挺直了脊背,“是!”

四房一直风平浪静,那捧琼花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四姨娘反而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成日里只是呆在溪客坊,侍弄一渠的荷花。

七娘子每天都要在早晚课程里,和三娘子、四娘子见面。

三娘子脸上还是那喜气盈盈的样子,但绣花课上,常常住了针线,发起呆来。

笑容里透着的三分勉强,任谁都看得出来。

反倒四娘子一直冷冰冰的,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早上的启蒙课里,先生终于读完了女四书,开始教《声律启蒙》。

课程要比女四书有意思得多了。

三娘子、四娘子和七娘子听课都明显认真了起来。

只有六娘子还是呵欠连天。

七娘子还在临卫夫人的字,先生就叫她仿着卫夫人的意思,抄一遍声律启蒙。

这是大工程,上课下课,七娘子都一边听,一边凝神静气地写。

六娘子就更无趣了,往常还和七娘子说些闲篇,现在只好睡觉。

三娘子得闲了,也常常来看七娘子的字。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栽花对种竹,落絮对游丝。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

七娘子已经抄到了支部。

三娘子看了,笑盈盈地问七娘子,“七妹总不会私底下也才读到声律启蒙吧?”

问得像是随意,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七娘子,透出了紧绷。

七娘子有些纳闷,“也读些诗词歌赋,志怪小说,都是解闷用的。”

“要多读些书才好。”三娘子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四娘子,“四妹平时绣花之余就是读全宋词,已经读到张先了。”

说着就叫四娘子,“你昨儿读的那首词是什么,怪好听的,背出来我听听。”

四娘子根本没有搭理三娘子,三娘子也不着恼,想了想,背给七娘子听。

“汀苹白,苕水碧。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别时携手看□。萤火而今,飞破秋夕。旱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断云孤鹜青山极。楼上徘徊,无尽相忆。”

六娘子听到她们在说诗词歌赋的事,早就昏昏欲睡。

七娘子心中一动,望着三娘子,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三娘子也冲七娘子笑,弯弯的眉眼里,喜气渐渐淡去,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七妹妹闲着没事的时候,要多读书。”她看了六娘子一眼,“父亲最喜欢满腹诗书的人。”

七娘子回去借了九哥屋里的全宋词来看,找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张先的这厥词,就叫做《忆琼花》。

六月里一天,二娘子身边的小寒到西偏院来找王妈妈。

两个人嘀咕了半天。

七娘子写完了一百个大字,去净房洗了手,出来和九哥对坐着吃早饭。

早饭很简单,不过八色小菜,两三样粥水。九哥挑了黑枣粳米粥喝了半碗,很是艳羡地看着七娘子。

“七姐,你怎么每天都起得那么早!”他满面的羡慕。

九哥年纪小,还是很爱赖床的,每天早上都要小雪、处暑千方百计地哄起来,也不过是吃个早饭,就要去上学了。

七娘子笑着看了九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