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亲自带了许凤佳一轿。

五娘子带了九哥一车,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车,多了两驾小清油车留在光福,预备着给许夫人的随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议论着太湖的景色。

“虽然年年都要来光福,但每年都是进了腊月才来,这几年更是稍微住半个月就要回去过年。”她很兴奋,“难得上船到湖里玩。”

要不要对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还没想好。

按理说,未嫁女儿,是不应该听到自己的亲事的。

六娘子对自己的亲事也的确没有决定权。

她知不知道,对事情的发展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过,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来的相公是谁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门,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会答应。

再说,二娘子的婚礼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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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猜得不错。

回到家没有多久,孙家的人就来送信了。

未来的二姑爷孙立泉已经过了南京,只怕没几天就要到苏州了。

婚期定在腊月,婚礼当然是在京城举行,如果是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也许就到京城杨二老爷家里出嫁了,不过,以杨家、孙家的身份,亲迎礼是要孙立泉亲自到苏州来把二娘子迎出家门的。

孙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苏州,可见孙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大太太很满意。

“亲迎礼还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孙家派来的管事婆子商议,“足足一个月,怎么走都够了。不过,嫁妆要早些过去,我看十月下旬,就发船吧。”

亲迎的船上,当然只会有花轿、新娘子和几个侍候的人。船轻,走得就快,一个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装满了嫁妆的船只,在冬天走得本来就慢,如果还要跟在喜船后头,可能会赶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没有十里红妆,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孙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眯了眼,连连地应承。

大太太叹了口气,又递过了一张红单子。

“这是我们家的嫁妆单子。”她悠悠地说,“亲家夫人不在,只好请姑爷过目了。”

管事婆子连忙客气,“哪里哪里,杨太太是长辈,对我们家少爷无须如此客气。”

说着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单子。

她也是经过富贵的人,一眼,就觉得手里的单子重得有点拿不住了。

杨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饰不说,历来不上单子的压箱银不说,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居然全陪给了未来的少夫人!

她虽然掩饰了又掩饰,却还是面露异色。

大太太唇边就挂上了丝丝笑意。

女儿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脚,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孙家排行稍次的几个少爷,就算说了出身更高贵的媳妇,恐怕也很难撼动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宠爱在深宅内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撑腰,媳妇的头才能抬得起来。

管事婆子就收敛了傲气,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拿了红贴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门,大太太才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王妈妈就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又在溪客坊过夜了。”

自从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纤秀坊陪给了二娘子,大老爷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气。

虽然说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但一般有了亲生儿子的妇人,也都会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给儿子。

九哥虽然不是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连亲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确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九哥养在正院,不是为了杨家,只是为了小二与小五。”她目光悠远。“只有养在正院,他才懂得亲近姐姐……否则,我为什么要给杨家操这份心。”

王妈妈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内宅的争斗往往就是这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错,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却也忌讳着四姨娘。

低头沉思了一会,还是淡淡地问,“小七人在哪里?”

48、二试

七娘子很快就进了正院。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她穿着纤秀坊的新衣,浅褐遍地金云纹如意扣锦袄,搭配了八幅满绣银花红绸裙,手里套着大太太给的羊脂玉镯子,腰间佩了独山玉玲珑,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鱼五福玉珠花。

因为衣服颜色鲜亮,所以就只以玉为饰,看上去又富贵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两人。

和九哥虽然生得像,渐渐的,倒也能分出不同来。

这孩子很静,眉宇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从哪里过来的?”

她和颜悦色地问。

“才在屋里练字来着。”七娘子弯了眼。

这几天黄绣娘忙着为二娘子绣些小玩意,下午的课就停下了。

五娘子还有和许凤佳进百芳园玩耍的时候,七娘子却是等闲不出院门,只是在屋内练字绣花。

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来,一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话。

七娘子也不着急,规规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二娘子的嫁妆、大老爷的脾气、四姨娘身边的霜降,浣纱坞里的三姐妹。

这还只是百芳园里的事。

百芳园外,还有秦家、王家、李家、许家……

“立春和我说,她见到凤佳在船上欺负你。”

思来想去,大太太缓缓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释然。

到底只是游船,又不是错综复杂的迷宫。

许凤佳和她只是身处舱边的隐蔽处,又在阴影中,才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立春是揽总的大丫环,肯定时常张望甲板,确认众人的安全,会看到她和许凤佳的尴尬一幕,并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难出言制止……不过告诉大太太一声,也是两面讨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丝委屈。

这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七娘子不是圣人,平白无故被这么对待,任谁都不会多高兴。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再沉稳,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凤佳身份高贵。”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宫中贵人的欢心,自小出入宫闱,养就了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脾气。”

以许凤佳的身份,看不起杨家的几个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国公许家这样的天潢贵胄,不是宗室,胜似宗室,自从开国以来,代代坐拥重兵,大秦的权贵虽多,但能和许家别苗头的,却是寥寥无几。

许凤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铁打的小公爷,只要他不弑君弑父,将来这滔天富贵,稳稳就落到手里……往来的也都是未来的人中龙凤,又有身份,又有才华。

哪里会看得上杨家这几个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头,细细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将来必能得到助益的。”

杨家和许家不一样,许家是世袭武将,没有什么大差错,富贵是跑不了的。

杨家却是考出来的文官,大老爷的身份或许能给九哥一些助力,但将来宦海沉浮,也还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脉。

不要说许凤佳只是小小为难她,就算是大大地为难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会装作没有看见。

大太太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是识大体。

“其实。”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凤佳平时虽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亲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到了苏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头,静静地等大太太说下去。

“说起来,他这次下苏州,也透着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谈天。“以他的身份,长年累月不在京里,是要惊动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听说了,许凤佳是太子伴读的事。

许凤佳虽然桀骜不驯,但平时显然也不会荒唐到哪里去。

否则帝后也不能放心让他做太子的陪读。

明知道许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几个月,他却还是偷溜出来,跟在母亲身边。

许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几句,就顺水推舟,把儿子带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处港口把许凤佳放下,再遣人回京报信,接许凤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处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于现代,在这个蒙昧的时代里,神佛之说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愿意在神佛之前祈祷。

许夫人很明显就是有了心事。

再结合五娘子的那几句话,这心事只怕和许凤佳也有一定的关系。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了。

“许家家大业大。”她轻声说。“平国公前几年又一直在外征战……想来,许家也是一本烂账。”

大太太眉宇间不由自主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人就是这样。

大太太自己心里烦心事多,虽然嘴上不说,但听到许夫人也过得不好,自然会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当做没有看到。

“不过母亲在京里也有几个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个孩子,又常年住在苏州,对京城亲戚家里的事,肯定并不了解。

“我也只去平国公府拜访过一次。”大太太摇了摇头。“许家这样的门第,底下就算都烂成一团了,面子上也都还是过得去的。”

不要说别人,就是杨家,平时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真正的交锋都在暗处。

七娘子就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不免有些尴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来,只是问两句许家的事——七娘子还根本答不上来,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说给凤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内幕消息。“不过……”

如果许夫人与许凤佳母子在许家的地位并不稳固,大太太当然不想把女儿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惊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镇定下来。

虽然没有和未出嫁的女儿商量这种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边能依靠的人没有几个,大老爷又和她离心,恐怕,也是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过这种事,并不是她可以随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岁嘛!”她笑着说,“哪有这么早说亲的。”

大秦的女儿,一般都是十四五说亲,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没有指望七娘子在这事上给她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就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父亲这阵子是认真和正院闹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语气里的沮丧。

这才是大太太找她来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难低头向她这个小小的庶女问计。

只看大太太因为二娘子藏起九哥,让她在许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发脾气,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认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则,她都不会愿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叹了口气。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亲手养育起来的,两人当然不会有隔阂。她是大太太带起来的第一个孩子,论情分,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样了,长到七岁才进了正院……这份先天的母女亲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了!

但,并不是一味显示自己的聪明与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欢心的。

又要力求表现,又不能过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来说话都好像在过淘汰赛,要揣摩对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为了二姐的嫁妆吧!”

她没有装糊涂。

大太太既然难以启齿,那就让她来说吧。

大太太果然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亲自承认这难堪的事实了。和小七说话,总是很轻松。

“没有见过这样下作的人!”禁不住发了几句牢骚。“钱是我的钱,女儿也是他的亲女儿,多给一些,就撂脸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成天就会算计正院的这点陪嫁。这还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则我的脸也不知道往哪搁了。”

不需要努力什么,七娘子都是一脸的不齿。

嫁妆是大太太的私有财产,就算爱往水里丢,大老爷也不好说什么的。

无非就是当年花老婆的钱花出了瘾头,花出了理直气壮,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当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孙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态度鲜明,“再说,二姐也不是没有妯娌……”

孙家次子、三子,也都说了上等的人家为亲。

大太太顿时就觉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远在苏州,几个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没有一点钱,在孙家怎么说的上话。”她神色有些激动。“也不是我偏心亲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么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过去,还是李家来入赘?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东西……”

从大太太的话来看,恐怕大老爷是在三娘子的嫁妆上和大太太爆发了冲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语。

这事透着古怪。

大宅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太太对她透出三娘子亲事有变,都有一个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诉了自己,大老爷也总该把这事告诉四姨娘一声吧?怎么到了现在,四姨娘还是一心冲着嫁妆使劲。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父亲对四房的偏宠,我们也是看在眼里……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风。”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来。

“你当他是真宠爱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谈到大老爷,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几分不解。

大老爷对四房难道还不够特别?

“这内院的大事小情,怎么都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声音有些飘渺。“内院要是太宁静了,他心里就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