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虽然有杨家做后盾,但他们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从前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密切。

妻强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给大太太找点麻烦,大太太难免就要颐指气使,以势骄人了。

七娘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担忧,绝非无的放矢,只看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态度,就知道她不饶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时带了大笔的嫁妆过来的……

世界上有严嵩,也有大老爷这种人。

“不过,说到儿女亲事么,做主的怎么都是我这个主母。”大太太点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时间敢于阳奉阴违,不过是看准了大太太要离家拜寿,她的机会要来了。

现在大老爷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让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点,但大太太短期内却没有出门的道理了。

四姨娘当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面上是决不会再和大太太作对了。

到时候大老爷该找谁给大太太上眼药?难不成是连子嗣都没有,身若飘萍的浣纱坞三姐妹?

她与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没有多议论大老爷的动机。

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亲心里有数,小七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就让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带着二婶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来,四姨娘自然知道怎么行事的。”她垂下眼帘,把话题绕回了四姨娘身上。

说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烦躁了起来。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尽管二太太是一脸悔改的样子,但大太太心里怎么能贸贸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间的利益同盟,才刚瓦解没多久,就因为三娘子的亲事,又回到了可以联手的情况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还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梦。

“你二婶前几天派人来传口信,说是今年二叔要回来过年,恐怕要等过了年再上京!”她略带烦躁。

七娘子就皱起眉头。

事关九哥,在这几件事里,七娘子当然最关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没想到二老爷居然使出了拖字诀。

他身为翰林,常伴君侧,哪里能擅离职守,回苏州过年?

二娘子腊月又要在京里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爷府上……这就又耽搁了时间。

再说,二房还有三位少爷,几个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过年带不带回来?带回来了,还是只过个年就回去?这也未免太折腾了些。

若是几位堂兄被留在苏州,那就又要生出无数的事来了。

在这一瞬间,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烦。

内外交煎,一日逍遥都没有。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脸上掠过的阴影,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这样,要是知道了还有第二个不舒服的人,自己的这点难受也就不算什么了。

“算了,也只能见招拆招。”她叹了口气。“要紧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门,别的事,回头过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点了点头,不免关怀,“方才可是孙家的婆子来请安?”

“嗯,说是孙大少爷再过几天也就到苏州了。”大太太知道,孙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妆单子递过去了。”

原来是递了单子。

七娘子恍然。

单子上写了纤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爷磨叽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这事别告诉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妆惹得父母纷争,恐怕宁可不要那几间铺子。

七娘子莞尔一笑,“母亲尽管放心,小七虽然笨嘴拙舌,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两个人话语间已是带上了不少随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头,和我谦让什么。”便带着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里间。

王妈妈一直未曾说话,此时才低头上前为大太太换茶。

“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妈妈心头一紧。

正院的这几个儿女,说来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帮着说情的事……王妈妈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虽然以她的身份,也帮不了七娘子什么,但总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关心。

“我看倒是个好的。”她笑着开了口,“年纪这么小,就七窍玲珑的,再长大一点,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却没有想到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这纤秀坊,按理该是留给九哥的产业……小七就一点都不惦记?”

王妈妈没有答话,这话,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记,也拿不住九哥会不会惦记……”过了一会,大太太又缓缓地加了一句。“凤佳对七娘子无礼的事……就是九哥告诉立春的。”

49、拜访

王妈妈头皮发炸。

九哥是大太太亲手自襁褓养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亲姐姐。

杨家还有这么大一份家事……少了纤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亲姐姐,知道表少爷欺负她,当然要和大太太说一声,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吓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宽慰的意思,“当年也是一样和和气气把他带到大,现在……”

王妈妈就陪着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笑眯眯地进了里间。

“奴婢先头看见孙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爷有了消息吧?”

“嗯,嫁妆单子已是递出去了!”大太太点了点头。

梁妈妈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费了心机了。”

几个人都看着梁妈妈,等她说下去。

梁妈妈解释,“三娘子见天往幽篁里跑……”

为的还不就是那张嫁妆单子?

就算看不到单子,看看二娘子身边的物事也好。虽然大部分嫁妆都摆放在库房里,但贵重的金银首饰,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边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气,“她也未免太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么教导女儿的,一点大家小姐的气质都没有。”

嫡庶有别,二娘子又说了这么好的亲事,嫁妆是肯定要比三娘子丰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东西,才好向大老爷开口讨要。

梁妈妈和王妈妈对视一眼,抢着附和起来。

大太太数落了一会,也觉得没意思,就收了话头吩咐梁妈妈,“你亲自到幽篁里去,看着她们把嫁妆封好了上档上册,运到小库房里。”

“恐怕没有空地了。”梁妈妈面露难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库房里的东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说明她的私房多。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攒私房的。

她的语气就柔和了起来,“挤一挤安顿一下吧!没有多久,也要运到京里去了。”

梁妈妈笑着应了是,就转身出了屋。

王妈妈看在眼底,心下暗羡。

她就是学不来梁妈妈的八面玲珑。

正这样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约束一下三娘子,孙家人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来来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礼人前,到时候还真没法说亲了!”

这说的是三娘子去幽篁里的事,也说的是在李家人面前失礼的事。

王妈妈就肃容应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闲了下来。

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白皙娇嫩的手,尽管主人已经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丝毫老态。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纤纤玉指……一时就微微冷笑了起来。

小七说得对,就让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现在的得意,到了将来,都会化作说不出的苦涩……

把王妈妈派到溪客坊唱黑脸,为的倒不是真要约束三娘子的行为,不过是把戏做到十分罢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来,旋即又有些不舍。

二娘子出嫁后,恐怕家里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强古怪……在内宅的事上,她只是个学生,还不能做大太太的参谋。

立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手中还端着果盘。

“让人到余杭去问问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随口吩咐,“我上回在铜观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并送过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还惦记着初娘子。可见,是真心疼爱这个庶女。

立春垂下眼,轻巧地转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着她的背影。

立春穿着淡红色小袄,水绿绸裤外系着淡绿色的裙子……行动之间,腰臀扭摆,窈窕轻灵。

真是个可人儿!

大太太一时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

她的眼神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门学问。梁妈妈、王妈妈、药妈妈、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还有手底的这些丫鬟,都要摆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样。

该怎么用她才好呢?

梁妈妈带着笑,又进了屋,“已是都安顿好了,只等着运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说……二老爷屋里,是不是该添几个人了。”她随口问。

梁妈妈一下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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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几个小娘子连上午的学都不去上了。

虽然婚礼要到京城去办,但到底是杨家的喜事,江南一带叫得上名号的人家,主母能亲身来拜访的也都来了,不能来的,便打发管事婆子来送礼,大太太不免也要应酬一番,收了礼,再请几个庶女出来见见人。

这样露脸的事,当然不会有溪客坊两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六娘子干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来访就与七娘子一道出去见客。

“好像卖笑的姐儿似的。”私底下悄声对七娘子抱怨,“一声令下,就得满脸堆笑出去应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愿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换吧!”

“三姐姐是要定亲的人,哪里用得着出来应酬。”六娘子不以为然,“四姐那木头一样的性子,就是我愿意换,太太都不许。”

四娘子在人际往来上是差了一点。

六娘子又问七娘子,“我也没来得及问你,在光福的时候,你是不是和许家表少爷闹了别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诧异。

这事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么?”她不动声色地反问。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爷这几次和你碰面,不都恶狠狠地盯着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样,我想来想去,只记得在光福的时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块说了说话!”

七娘子不禁莞尔。“谁知道表少爷心底在想什么,或许是觉得一直没能捉弄过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颇有几分惆怅,“也不知道许夫人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表少爷在,我都不敢荡秋千了。”

对六娘子来说,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弯弯。

每次和六娘子说话,她的心情总是不错。

“他现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里,倒很少到园子里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着唇,露出了几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许凤佳和五娘子的确很有交情。

少了许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课,五娘子就成天往余容苑跑,找许凤佳玩耍,连九哥都大受冷落。

许凤佳也经常到东偏院找五娘子说话。

两人俨然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样子。

“他们两个年纪相近,又是嫡亲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说,“彼此亲近些,也没有什么。”

六娘子就只是笑,也不肯再说下去。

虽然年纪小,但有些话也是不能随便出口的。

许夫人对五娘子格外的疼爱……许凤佳和五娘子之间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对许凤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过这种事,一天没有定下来,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装聋作哑,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这里头的道理。

正说闲话,正院又来人请两人去堂屋见来问好的王太太与张太太。

王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当然有族人在苏州生活,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属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属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爷也未曾出仕,只是仗着祖上荫余的几百顷田地、少许生意并王家的名头,成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张唯亭很有交情,两家常来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连上门拜访,都是联袂而至。

张唯亭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却是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贵,连大老爷都不敢怠慢,因此虽然这两位太太没有诰命,但大太太还是满面笑容,又亲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来拜见长辈,在下首陪坐说话。

王太太就捡起了方才的话题,“自从进了九月,广州一带就全都断了货,现在通江南也就是广西还有出产一些,也都不是好货色。”

大太太和张太太都听得很专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几万两的货,今年却只听说珠王牛家出了三百两就再也没有了。”张太太也道,“想着以杨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妆必定是早就备好了珍珠,不过是随便一提罢了。”

大太太含笑点了点头,“倒是几年前就在留意了,现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涨价,倒是早买不如迟买。”

“杨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国公夫人身边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从光福启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这前后也就到家了,到时候自然要见面说话,王太太不妨自己问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尴尬,就没有接大太太的话头,而是笑着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这孩子倒是和杨太太身边的四少爷有几分相似。”

九哥其实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爷呼之,只有李太太这样亲近的长辈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所以才有这么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却仍是笑道,“这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前几年一直在生养的姨娘身边侍疾,今年才进正院来养活。”

对外,大太太一直是这个说法。

王太太就夸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眯眯地问六娘子,“今年几岁了?”

五娘子脸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张太太看在眼里,也就夸起了五娘子,“生得越来越明艳了。”

场面一时是一团和气,大太太也说了京里的见闻给两位太太听,又问张太太,“今年置办了多少田土?”

张太太笑眯眯地掩口,“见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么都做得出来,手里有些余钱,就要置办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过是多置了四五十顷罢了,如今江苏的田土也贵,倒是福建一带,大有赚头。”

她们主母说起家里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儿家们哪里听得进去,五娘子枯坐无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里倒不由好笑,温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还问大太太,“四少爷得闲了,也出来见一见,上次要见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没见了。还有三姑娘……听说也出挑得越发好了!”

“他在园子里玩呢,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没听到王太太的后一句话,“还有许家的表少爷也在家,请出来见见?”

王太太和张太太对视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说话,五娘子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先起身给两位太太行礼。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只好跟着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问五娘子,“姐姐做什么去?”

“表哥闲坐无聊,先到了我屋里和我打双陆,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双陆却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