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妈妈也笑,“您这主意好,还当您忘了三娘子那茬呢!李四郎说来也是极出色的少年,和大郎、三郎也走得近,老爷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大太太嗯了一声,把鸡血红小碗推到了一边,“和李太太应酬了半日,我倒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吃过晚饭,让七娘子留一留陪我说说话。”

梁妈妈就笑着应了是。

这几年来,大太太遇事也总是想着要先问问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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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七娘子果然就留了下来。

已是驾轻就熟,少了许多无谓的客套,在大太太下首坐定了,七娘子便以询问的眼神,盯住了大太太。

大太太不禁莞尔:这个七娘子,有时候那样的老成,几乎不逊色于初娘子,有时又这样稚气。

她就添添减减,把自己想将三娘子许配给李四郎的事,告诉了七娘子。

却没有提十一郎的事。

七娘子不禁有些踌躇。

这李四郎的名头,的确全苏州都知名,至少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李四郎今年十八岁,也是个少年俊彦,什么都好,甚至连文才都胜过了大郎与三郎,就是个性子么,稍微有些古怪了。

大秦并不禁男风,尤其是江浙闽一带,清俊的少年郎有几个同性情人,也不是什么怪事。七娘子本人对同性恋爱也没有什么歧视的心情。

不过李四郎的恋爱史是有些轰轰烈烈的。他同南风馆的一个当家小倌已经保持了三四年稳定的恋爱关系,夜楚斋的小语是李四郎的人,这一点在苏州城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三四年来,李四郎少说也为小语打了七八场架,得罪了**个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就算李老爷暴跳如雷,把他栓起来不让他出门也好,打得他没法下床也好……李四郎总之就是离不开那个小倌。

抛开这点不说,他的确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当然前提是他的妻子能忍受得住李四郎心底永远住着个男人。

还是个传说中很好看的男人。

七娘子想到三娘子的圆脸,就有些无语。

“倒是个好人选!”她斟酌着话语,“不过,李家和我们家的关系到底太近了些,怕是李四郎也顾忌着父亲,头两年是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的。”

大太太无非就是想折腾三娘子么,如果李四郎不敢折腾,她就要失望了。

大太太就有些好笑,“你到底年纪还小了些,管他头两年不头两年……这女人心底,是从来不会喜欢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

七娘子也觉得自己失言了。

虽然大太太并没有避讳自己折腾三娘子的心思,但自己却不好顺着这条思路给她出主意。

“李太太那边,怕是不会愿意吧?”她就换了条思路。“虽说李家的事,小七不大清楚,但只看四郎没有在李太太身边打转,就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三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再差,也是杨家的女儿。

谁娶了杨家的女儿,在李家自然就能占着几分优势……李四郎又是庶出,正愁没有个有力的妻族来提携。

李太太恐怕是不会乐见又一个年长的儿子坐大的。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温和下来,“还是小七看得透彻。”

七娘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对三娘子的婚事也起不到什么好的作用,但至少能避免三娘子嫁给这样一个……生错了时代的男人。

“再看吧。”大太太不置可否,“李家想和咱们家结亲,也就只能在三娘子和四娘子里挑一个了。”

五娘子是正房嫡女,身份尊贵,自然是不会低嫁的。

她的婆家,怎么说都要能和定国侯孙家比肩。李家虽然显赫,但和孙家这样的老牌权贵比,还差了几个档次。

七娘子就提到了十一郎对六娘子的特别,“……倒是真有几分意思,五姐随口笑话了他几句,就避讳了起来……”

大太太不由大笑起来。“十一郎和六娘子?这可不行。”

七娘子就有了几分莫名,望着大太太没有说话。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懵懂,越发笑个不住。

“这也都是后话了。”笑完了,就随意找了个借口来敷衍,“想和我们家结亲的人家,也不止李家一个。这桂家还搁那晾着呢……唉,要不是西北实在是太荒凉了些,我倒想把五娘子嫁进去。”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了。

心里却始终有些疑窦:十一郎和六娘子的配对,难道就那么匪夷所思?

大太太也未免笑得太夸张了点……

这里面不会又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吧?

大太太却已经说起了别的事,七娘子也只好收摄心神,陪大太太玩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几年侍奉大太太,并不像七娘子想得那样痛苦。

大太太虽然小气多疑,但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见多识广,不论是政治、军事、人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只要不存在利益冲突,她的看法大多颇为中肯,平时与七娘子议论起来,大多受益匪浅的,反而是七娘子。

应酬完了大太太,七娘子就回了屋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在窗边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到七娘子进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太太叫你留下来,是不是问你李家的亲事啦?”六娘子就迫不及待地问。

五娘子气得直弹六娘子额角,“傻丫头,谁叫你张口就问来着?”

七娘子不由大奇。

这三娘子的婚事,也不过是大太太的一个念头罢了。都还没有成真呢……五娘子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连六娘子都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

五娘子见了七娘子脸上的讶色,却也得意起来,顾不得责怪六娘子,自己揭了底牌。

“没想到吧?谷雨正好听着了一两句话……再一问梁妈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的意思怎么样?要我说,李家虽然好,但人到底多了些,换作是我,我可不嫁!”

六娘子不以为然,“十一世兄人品究竟是极不错的!”

七娘子就想到了大太太那莫名的笑。

她一下明白了过来。

十一郎的人品,七娘子还是认可的。

但李家却绝不是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甚而要比杨家更险恶。

风流的老爷,厉害的太太,无数的姬妾外,还要多了这么十多个心思各异,各有能耐的少爷!

“……母亲可没有和我说这事!你们可不要乱说!”

她不禁有些发急起来。

五娘子和六娘子更是乐得快仰过去了。

“谁和你乱说来着!”

“梁妈妈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一晚上,就光顾着斗嘴了。

到了快就寝的时候,两个姐姐才放过了七娘子。

六娘子胆子小,七娘子就和她住了大间,把单间让给了五娘子。

两个人洗漱上床后,七娘子才轻轻问六娘子,“说亲的事,是真的吗?”

六娘子的声音很开朗,“嗯!真不骗你!谷雨听到了一两句,回来和我们说了……我们就亲自去问了梁妈妈!全是真的!”

不知怎么的,七娘子就有些内疚。

“我……我是不会答应的!”她就向六娘子保证。“再说,母亲怕是也没有答应的意思……”

亲姐妹一向是很少嫁到同一家的。

大太太既然想把三娘子嫁到李家,就肯定不会考虑自己了。

七娘子不禁暗暗懊恼起来。

帮三娘子说话,不过是顺手拉她一把,没想到反而拖累了自己。

六娘子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这叫什么话!”她似乎被七娘子逗乐了,“谁在乎这个了……傻孩子,你还真当我喜欢了十一世兄啊?”

七娘子就是一怔。

几年下来,她也已经很了解六娘子了……

六娘子若是对十一郎没有好感,又何必和他谈得那样入港?

有些事,只能瞒得了自己,骗不了过来人的。

她就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不是和你说过?”六娘子索性趴到了枕头上,支起了身子,“将来我的夫婿呀,必定要又威风,又能干……我嫁过去之后,谁都不用讨好!只有人家讨好我的份……”

七娘子就应和着她笑了起来,“你说的对,是我忘记了。”

“就是!”六娘子就快快地应和,“十一世兄虽然不错,但五姐说得对呀!家里乌七八糟的事一点都不比我们家少……又没有了娘……我看啊,你不答应再对也不过了。你是正院养活的,以我们家的门第,将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没有?十一世兄人虽不错,但还是配不上你!”

才几句话,就来了两个十一世兄人不错……

唉,六娘子的庶女身份,又要比自己低了一层。

就算有心想嫁,也要看李家那头看得上看不上了。

七娘子就笑,“你说的是,你说的是,快睡吧。”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说,“那我睡了!”一边翻身躺下,把被子拉到了头顶。

七娘子也想心事,想到了三更方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就觉得鼻塞耳鸣。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一点点小病都可能延绵成疾。

大太太很紧张,连忙叫了炖了姜汤给七娘子服下,又张罗着叫人下山请大夫。

没有多久,梁妈妈就带了人回转。

“才到山脚,就遇见了张先生。张先生带了几个年轻俊彦,想要上山游览梅林……奴婢自作主张,就答应了下来。”

大太太也没有二话。

以大老爷和张先生的交情,杨家的山头当然是随时对张唯亭开放的。

“恰好又提到了七娘子的病,张先生就请随行的权二少爷过来为七娘子诊治。”梁妈妈笑眯眯,“本来还怕光福的大夫技艺不精,耽误了病情……倒是巧!权二少爷派人回去拿药箱,一会儿就过来!”

大太太也只好接受了张先生的好意,又叫人去外头张了帷幕,以便女眷回避。

李太太和大太太议论,“都说权家小神医有潘安宋玉之貌,这会倒能见识见识了。”

六娘子就趴到七娘子枕边,把梁妈妈和李太太的话一点点告诉了七娘子。

“上回权二少爷来咱们家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这回,我也要躲在屏风后头看两眼。”

在屏风后头看看青年才俊,是大秦的大家闺秀难得的乐趣。

七娘子却无心搭理六娘子。

满心里都是梁妈妈的那句话:张先生带了几个年轻俊彦,想要上山游览梅林。

封锦可也是年轻俊彦,又是张先生的入室弟子……

74风流

七娘子就坐立不安地等到了权仲白。

她年纪还小,用不着拉上床帐把自己遮起来。

倒是两个姐姐都上了十岁,虽然六娘子还沾了个孩子的边,但也已经有了羞怯之心。

便叫人拉起了帷幕,躲到了提花帐幔后头,憋了气,预备从帷幔的缝隙里鉴赏鉴赏权二少爷的风姿。

五娘子虽然与权二少爷打过对脸,但或许是当时年纪小,也说不出权二少爷与寻常男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越是这样,六娘子就越是好奇。

“听说他如同潘岳、宋子渊一样,是有上古遗风的美男子!”她就和五娘子在帷幕后头叽叽喳喳,“这几年来,京城的女眷有个头疼脑热的,哪个不到权家问诊?二少爷烦得不得了,这才下了江南来游玩……”

“那又如何肯为七妹诊治?”五娘子就有些不解。

两个人还在议论,几个妈妈已是引导着权仲白进了屋子。

权仲白今年大约十八,在古代而言,已算得上青年了。

看形容,倒是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差别。依然是鹤氅,依然是唐巾,也依然是一进屋就把氅、巾都去了,露出了底下的淡青隐莲纹道袍,与无暇的白玉冠。

单单是除袍卸巾的这几个动作,由权仲白做来就是一阵赏心悦目。

不过那张冠玉似的脸上,却隐隐带了些怒气,越发衬得一双眼似过了火的琉璃,明亮得灼人。

“权世兄!”七娘子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个好,再道个歉,“耽搁世兄游山了。”

权仲白就看了看七娘子。

又挽起袖子,并了双指,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

“我扶脉的时候,不愿被人打扰。”他容色稍缓,但声调仍带了冷淡。

几个婆子便低眉垂目退了出去,只留白露在一边服侍。权仲白望了白露一眼,连白露都退到了屋外。

隔着玻璃窗,他的一举一动都为人所知,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

权仲白就低头在药箱里翻找起来。

他的动作很大,大得几乎就快失去以往的优雅。

“杨姑娘,两年不见,你的病又重了几分。”

就连语气里的不满,也都没有一点掩饰。

七娘子愕然。

她虽然说不上很健壮,但这几年来也很少生病,平时又注重保养……

哪里来的病?

“权世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禁有些忐忑。

自己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虽然在杨家的生活说不上轻松,但至少吃穿用度,是无数人所欣羡的。七娘子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当然会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一点。

权仲白就自药箱里抽出了一个小迎枕。

“手放上来。”他没好气。

见七娘子明显的愣怔,索性劈手就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带到了迎枕上。

“小小年纪,心事这样重!”一边扶脉,权仲白一边就数落起来。“一听说杨家的小姑娘病了,我就知道是你!”

“我……我?”七娘子只好鹦鹉学舌。

“先天不足,后天又失于保养,过分思虑……现在你还小,自然不觉得什么,过了三十岁,百病就来缠身了!”权仲白沉了脸一路数落,就缩回了手。“昨日晚上是不是又思虑过甚,一夜都没睡好?”

“我……”七娘子竟兴起了被老师训斥的感觉。

就好像前世没有完成作业的时候,年轻的班主任一脸无奈地训斥自己,“除了你自己,谁会为你自己打算?你也要懂事了!”

她就求助般地瞥了帷幔那头一眼。

权仲白也跟着看了过去。

帷幔微微地颤动着……屋里可并没有风。

他不动声色,呵斥七娘子,“和你说话呢!”

七娘子吓得一抖,委委屈屈地看住了权仲白。

权仲白清俊的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几个字。

“以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权仲白俯身自药箱里抽出了方笺。

白露连忙进来侍候笔墨。

“没事就和姐妹一起说说话,乐一乐。别像个小老太婆似的,成天到晚的只会愁……你有什么可愁的?锦衣玉食,家境优越,父母又这样疼爱……要自己逗自己开心,知道了?”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长出一口气。

却又连忙捂住了,提心吊胆地瞄了权仲白一眼。

权仲白忍不住微露笑意。

又很快屏住了,不动声色地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这才是你这年纪的样子。”他威严赞许。

七娘子就冲权仲白咧了咧嘴。“谢权世兄关心……”

权仲白低头写起了方子,一边写,一边自己也叹了一口气,“就是你这样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里,都算难得的了。尚且不知道爱惜自己……殊不知,有人想求得一个康健,都是难比登天……”

这一瞬间,他话里流露出的伤痛,与两年前那别样的爽朗比,竟是判若两人。

两年时间,对成年人来说可能还算不得什么,但对少年而言,或许就是两个心境的差别。

七娘子就同情地看了权仲白一眼。

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权仲白是在怜惜自己。

想必在深宅大院生活的,除了自己这样“无病呻吟”的小娘子之外,还有权仲白真心怜惜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