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煎服三副,当晚就能退烧了。”权仲白就写了方子,递到了白露手上,“第二天再吃两副,可保无事。”

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以后再不要把事都压在心里了。”他已没有了那股急切的关心与愤懑,多了几分形于外的礼貌,“杨姑娘,你的禀赋在女流中已经不算太脆弱了,只要能善自保养,必可康健一世。多保重吧!”

说完,就背起药箱出了屋子,连一点留恋都不曾有。

这个权仲白,来像一阵风,去也像一阵风。

白露并几个婆子都忙追了上去,请他到后堂稍坐吃茶。

隐约还能听到权仲白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此来只是人情,倒未必要……”

正在葳蕤,七娘子就看到九哥从院子对过的厢房里推门出来。

“权世兄!”九哥就客客气气地对权仲白行了礼。

权仲白忽然站住了脚。

就冲九哥招了招手,扳住他的脸仔细地相了相。

又带着九哥进了七娘子的屋子,累得五娘子和六娘子忙不迭地缩回了身子。

权仲白也不曾留意,就着砚台里未干的残墨,又写了一张药方出来。

“这两年来,你脸上的旧伤处进了春天就会作痒,是不是?”他一边写,一边问九哥。

九哥满脸的叹服,不由自主,就挠了挠脸侧。“是。权世兄真好医道!”

权仲白就摇摇头叹了口气。

“真不爱给你们这些豪门里的小少爷、小姑娘诊治。”他发起了牢骚。“一个个心里藏的都是事,做大夫的,不问不是,问了更不是……”

九哥和七娘子齐齐一怔。

“你脸上的伤口不像是匕首所刺,倒像是被剪子、锥子一样的物事所伤……是不是?”权仲白一边写,一边就问。

九哥不禁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

七娘子也是满心的茫然。

浣纱坞前发生的事,七娘子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头绪。

隐约只知道九哥行事的动机,是为了给她出气。

“看你不答,就当是咯?”权仲白就吊起眼,似笑非笑地凝睇着九哥。

这一眼望过来,风流就如一砚半倾的水墨,溅了一屋子都有墨香味。

去了那一层潇洒不羁的外衣,原来权仲白倜傥起来,竟是这样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抽气声透过帷幕,隐隐传到了七娘子耳朵里。

九哥半垂下眼,咬住了下唇,没有作答。

“金酸银苦,酸疼苦痒,伤你应该是一把银器,我说得对不对?”权仲白就责备九哥,“就算你要诬赖你那许家表哥,也该悄悄和我说明真相,我开几服药给你吃,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他吹了吹手中的药方,塞到了九哥手上,“作痒的时候配齐了敷上,过几年也就没事了。”

九哥期期艾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难得地露出了局促。“权、权世兄……”

“怎么?”权仲白就停住脚步,讶然回望。

见了九哥那一脸的欲言又止,他笑了。

“放心吧。我和你那个表哥,也不大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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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仲白到底没有进后堂吃茶,连诊金都婉拒了。

大太太也只好自我解围,“人家也的确不差这么点子银钱。”

李太太和大太太都只是隔着窗户看了权仲白的半边脸。

就已经赞不绝口,“虽然单看五官不觉得如何,但形容举止,的确是风流文秀,当得上美男子三个字。”

六娘子更是已经彻底被权仲白迷倒,“一举一动,竟是把别人都比到了泥里!”

看她的样子,十一郎早成了昨日黄花。

的确也是,六娘子今年才十岁,就算古人早熟,她也还远远没到“今生今世、此情不渝”的年纪。

对十一郎的一点点好感,容易泛起,也就容易消退。

七娘子吃了几服药,也就真的康复了过来。

就和白露感慨,“要少操心,少操心……又哪有那么便宜的世道,说一声不操心,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白露却也是一脸的迷惘痴狂,“从前在太太屋里的时候,听太太夸奖李家的几个少爷‘美姿仪’,其实真正美姿仪的,是权公子才对!”一点都没有留心七娘子的话。

只有五娘子没有被权仲白旋风刮走。

“又不是没见过比他更俊秀的人!”五娘子就很不齿这些女儿家的轻狂,“不过是行为举止优雅得体……我是没看出什么好!”

权仲白引起的旋风尚且不止于杨家。

苏州别的少,达官贵人是不少的,除了江苏本省的衙门,还有江南总督的全套班子。

这些个达官贵人家里,又怎么能少得了娇滴滴的小娘子、多愁多病的少奶奶?

自然,真个痼疾缠身,绵延难起的病患也不是没有。更有一身富贵病的老太爷、老太太……

还没有进腊月十五,上门求医的队伍就把张唯亭张先生的府门都塞住了。

就连杨家都有人上门辗转求情,想请小神医上门问诊。

大老爷也不由得和大太太感慨,“从前不晓得权家人怎么叫二公子学医。现在才晓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是换作状元到了苏州,怕都没有这样的阵仗。”

大太太若有所思,“听说权少爷自幼身子就不大好,是久病自成良医,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七娘子也有些吃惊:权仲白看着虽不说健壮,但也和病弱扯不上一点关系。

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是比寻常人瘦一些。

难怪总觉得他穿得格外的宽大。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达家三小姐身子骨倒的确不好。”大老爷就沉吟着道,“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缘故,虽然达家先后和许家、刘家议亲,最后还是把这唯一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许了权家。”

大太太不由得动容,“许家?说的是哪个儿子?不会是凤佳吧?”

大老爷似笑非笑,“不是凤佳又是哪个?恰好也就是在两年前,凤佳溜出来与你同下江南的时候。”

大太太的脸色就有几分不好看了。

那几年,许夫人几乎封封来信都要提起五娘子与凤佳的亲事。

自从凤佳在杨家闹出了那么大的事,许夫人也就再没有旧事重提……

原来还有这一段勾当暗藏其中。

“三姐怕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就辩解似地对大老爷解释。“毕竟凤佳闹出了那么一摊子事……”

“达家这个三小姐,是庶出。”大老爷却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不过是写在了嫡母的名下……虽然惠妃这几年荣宠非凡,但要把庶出的女儿许给平国公嫡子,达家也的确非分了些。”

“何止非分!”大太太义愤填膺,“简直是不要脸!也亏达家想得出来!”

大老爷就看着大太太笑了笑,“权家和达家结亲,无异于又给皇长子添了一门助力。”他提醒大太太。

朝中风起云涌,正酝酿着天大的变化。

权仲白和达家三小姐,不过是话引子而已。

想到朝中的事,大太太也沉下了脸色。“父亲是打定主意了?”

“泰山预备明年三月、四月里,上书皇上,督促太子出阁读书。”大老爷神色奥妙,“私下也已经串联起了二十多个官员。”

“都有什么名字?”大太太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老爷就说了十多个名字。

无一不是名动一方的军政大员,平国公许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三姐夫不是正带着凤佳镇守边关……”大太太的话才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就是因为平国公正在边关练兵,他的意见,才这样举足轻重。

大老爷身为秦帝师的女婿,又是江南总督。秦帝师要串联官员保太子出阁读书,当然第一个就想到了这个好女婿。

这可不是往日里的小打小闹,一步踏错,说不准就能让杨家就此覆灭。

大太太前思后想,面露犹疑。“孙家怎么看?”

“定国侯暂时还没有点头。”杨老爷面色深沉,“还在等我们的意向。”

“还是先看看风头吧。”大太太咬了咬牙,“老爷你的意思呢?”

尽管是秦家女,到了关键时刻,大太太还是以杨家主母的身份来考虑问题。

大老爷目光柔和,“这还有好几个月呢,先过了年再说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笑了笑,“是啊,过年,就别担惊受怕啦!”

过了年,太子就十三岁了。

胜负就在明年。

75疑云

杨家的这个年,过得简约而不简单。

二老爷虽然没有能回来苏州,但也殷勤地派人送了不少年货回来。往年,他可没有这样大方。

送回来的年货不但有京中的土产,还有名贵的家具、值钱的摆设……

“二弟也未免过于小心了。”大老爷哭笑不得。

二老爷是不大看好自己在京里的前程。

担心大老爷万一倒台,他受了牵连被贬回乡时,这些值钱的大件不好处理。

京里传来的消息一日紧似一日,惠妃和皇后之间的斗争似乎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这当口又传出了皇上欠安的消息。

一整个年大家都过得惴惴不安。

大太太又要忙着安顿家下的年货,又要忙着和一众贵妇人应酬,又担心着二娘子生产的日子快到了,加倍打点了年货送去。才过了人五日就觉得头晕恶心,嗽喘难当,勉强过了几日,终于起不来床了,只好托二太太代表杨家四处应酬。

众人都知道大太太有恙,也都不敢上门打扰,杨家的几个小儿女,倒是过了个清静的年。

七娘子就请准了大太太,轮流给院子里的下人们放假。“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腊月里事多没有办法,今年正月空闲,一人轮休三日吧。”

西偏院的下人们自然是笑逐颜开,九哥并五娘子也不甘示弱,都纷纷给自己的丫鬟放假,一时府里上下,都称颂七娘子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暗地里嘱咐白露,“你去探探小雪和处暑……也是一道出来的小姐妹,倒不好叫人说你得了意,眼底就没人了。”

白露和立夏除了府里按例发给的新衣、赏钱,都得了七娘子给的两件新衣,几样钗环并五两银子的“过节费”。这个待遇就算是在小姐里,也只有五娘子屋里的谷雨、春分能比了。

白露就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又安慰立夏,“等白露回来了,马上放你休息。”

立夏一点意见都没有,“白露姐年纪大,又是太太屋里过来的,凡事当然要先尽着她。”

七娘子满心的赞赏,恨不得摸一摸立夏的头,夸奖她好学上进。

这丫头能看明白这一层,可见是进益了。

就又开了钱匣子,找了个二两的小银锭子塞给立夏,“别嫌少。”

立夏不收,“您已经赏过了。”

七娘子额外赏了院子里的四个三等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一人一两银子,两个管事妈妈平时虽然也不管什么事,但也得了四两银子——都是两个月的月例。她们两个二等丫鬟,本来也就是四两银子,能得到五两的赏赐,已属破格。

七娘子私底下又塞给她一个月的月例,要是被白露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叫你拿你就拿着。”七娘子沉下脸,“我这里也不少你这二两……回去给周叔打酒喝。”

立夏也只好默不做声地把银子收进了荷包里。

七娘子现在的经济情况,今非昔比。

她一向节省,这两年来除了逢年过节定时接济封家,就没有什么别的支出了。

封锦中了案首之后,这两年封家的田土收成又好,封太太今年就特地托周嫂子送了几件精致的小衣裳过来,请七娘子别再送银子过去了——封家已经能自给自足了。

大太太在银钱上又是真不小气,平时零零碎碎,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的给。

如今七娘子的私房竟也有三百两银子了。

也是一笔小小的财富!

在民间,多有为了二两银子杀人的,三百两银子,已是很丰厚的家事了。

杨家的这几个女儿里,倒是六娘子手里最没油水。

三娘子、四娘子自然有四姨娘照拂,四姨娘也自然有大老爷照拂。唯独七姨娘多年无宠,六娘子手里就只有按时送过去的月例。虽不能说捉襟见肘,但也紧紧巴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靠官中的那一点份例。

七娘子早有心帮六娘子一把。

不过,都是姐妹,说起来六娘子还是姐姐,这个忙该怎么帮才不会惹得大家尴尬,还需要仔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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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回家度假,七娘子就只有带着立夏行走。

立夏虽然也有两三年的资历了,但平时只是安心在屋里做活,还真的很少出西偏院,更少到堂屋走动。

不免就有些怯场。

七娘子也不说破,乘白露不在的几天里,不是带着她到月来馆、小香雪去找姐妹们说话,就是带着她进堂屋为大太太侍疾。

久而久之,立夏也渐渐地挺起了脊背。

她毕竟性子沉稳,不是那等上不得台盘的轻狂之辈。虽然言行举止尚带青涩,但有立冬、立春帮忙照拂,很快也懂得了台面上的规矩。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很是欣慰。

立夏如果一直不能到台面上服侍,白露也就一直不能解放出来。

她还有不少事想要嘱咐白露去办呢……

立夏也该学着来办台面下的事了……

七娘子就一边思忖着,一边带着立夏进了堂屋。

王妈妈、梁妈妈正好一道掀帘子出来。

“七娘子!”梁妈妈笑容满面。

王妈妈也难得地露出笑容,“七娘子。”

七娘子就拉着两个妈妈的手,先问过王妈妈家里的小猫,又问候了梁妈妈家里的小狗。

应酬过了两个妈妈,她又把立夏留在外头和几个小丫鬟说话,自己进了东稍间。

东稍间里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大太太的咳嗽声透过帐幔传出来,有些发闷。

五娘子和九哥肩并肩地坐在窗边,正低声说话。

七娘子就上前几步,给大太太请了安,又向五娘子行礼。

“五姐。”

五娘子大剌剌地点了头,“你来啦?”

九哥迫不及待地告诉七娘子,“北边打起来了!”

“啊!”七娘子吓了一跳。

不期然就想到了许凤佳。

上回不是听说他跟着平国公在边境练兵?

这说是练兵,其实就是预备着有事可以援手……边境有了战事,平国公肯定是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怎么就打起来了?”她不禁就问。

大太太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北戎一向有犯边之意,去年江南收成虽不好,也还算过得去,他们漠北却是寸草不生,怎么能不打起来……”她话间还带了嗽喘之音。“你们回去不要乱说,这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要不是你父亲要调集粮草运往西北,我们也不知道……”

古代信息传递不快,西北和江南之间相距千里,如果官方有意封锁消息,恐怕半年后江南人民都不会知道西北的动乱。

“老家应该没什么事吧!”九哥有几分担心地嘀咕。

“宝鸡深入腹地,不会有大事的。”大太太却明白得很。

见大太太有起身的意思,七娘子忙上前搀扶,又接过立冬端来的沉口杯,服侍大太太喝了几口茶水。

五娘子和九哥都静了下来,等着听大太太的下文。

大太太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人在病中,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一双儿女就在跟前,言笑晏晏……就没有一个晓得上前服侍她。

真是被宠坏了。

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不由得温存起来。“不过……也难说得很,听你们父亲讲,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恐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七娘子恍若未觉,把沉口杯摆到一边,又掏出手帕细心地为大太太揩去唇角的水渍。

“族里怕也是惯了。”五娘子总算还懂得照猫画虎,见丫鬟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就上前接过了黑瓷碗。“仔细烫着。”

九哥也不失时机地表达起关心,“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欧阳家的几个世兄还都不成气候……一等权世兄回苏州,咱们就打发人请他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