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二少爷年前被求诊的人群烦得不行,索性再度离家出走,不知所踪,现在还没有回苏州。

大太太就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还是我们九哥心疼娘。”

五娘子眼神一闪,看了看大太太,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又说起了西北的军事,“今年本来也是族里查账的年份,恐怕今年来查账的人,会住得久一些了。”

杨家身为世家大族,产业当然不止西北的那么几亩田地。西北一带的皮草、牲畜生意,一向是杨家所垄断,乘着大老爷做江南总督的这几年,也渐渐地在苏州开了分店。大老爷虽然和族里关系冷淡,但这点面子,却还是要给的。不过来查账的族人,一向也很难进内堂来和大太太见面。

九哥面上就闪过了异色。

七娘子却有些不解。

本家的人来查账就来查账,和大太太有什么关系?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懵懂,不由得就笑了笑。

“这次他们过来,倒正好把你们姐妹的名字报回族里,上进族谱里。”

七娘子恍然大悟。

杨家在江南做官,和本家联系又疏远,他们这些后辈,当然不可能一出生就给登进族谱里。

一般也是要等大老爷想起来,打发人回家报信,才能上族谱的。

不过既然本家有人要来查账,那顺带着捎个家人回去,自然更便当了。

“本家的规矩,一向是孩子上了十岁,才给上谱的。”

过了十岁,孩子就没有那么容易夭折了。

大太太就扳着手指算,“打从小五开始,小六、小七、小八还有我们九哥,都到了上族谱的年纪。正好一拨儿回去上了族谱,也省事儿。”

七娘子就不禁看了看九哥。

九哥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一点都看不出异状。

外头一阵喧闹,立冬笑着把达哥和弘哥领了进来。

“大伯母!”两个少年郎的嘴都很甜,给大太太请过安,就拥到大太太身边,“大伯母口渴吗?”

“大伯母吃了药嘴里发苦……我给您带了玫瑰糖。”

大太太被达哥和弘哥奉承得满脸是笑。

七娘子一时倒被冷落了下来。

她只好坐到窗边五娘子下首,三个人一起看着达哥、弘哥演一场天伦的戏。

“怎么还没有去上学?”五娘子轻声细语地问七娘子。

“山塘书院要到上元节后才上课。”七娘子也轻声细语地回五娘子。

大老爷固然妙手空空,一下就把三个侄子撮弄进了书院,却也不可能让书院提早开学。

正月里,两个侄子每天都来向大太太请安,名曰探病,实则为的是什么,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就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院的几个孩子也做不了什么。

人家是来探病的,你在里头掺和着排挤人家,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小了。

现在倒好,也只能干坐着看两个堂哥献殷勤……七娘子给九哥使了几次眼色,九哥都没有上去与堂哥们争宠。

三个正院的少爷姑娘,也就只好看了一场天伦好戏。

七娘子吃过晚饭都还是闷闷的。

“白露回来了没有?”打过了初更,才想起来问。

过了初更,正院就落锁了,想要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立夏连忙出去张望。

过了一会,纷沓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直进了西偏院。

“回来了回来了,杭妈妈接回来的。”立夏松了一口气,进屋急急地告诉七娘子。

虽然七娘子性子好,但是主子不开心,做丫鬟的也就硬是有几分提心吊胆。

七娘子也长出一口气。

白露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在堂屋那儿打过招呼的,总不好莫名其妙就旷工。

她就起身梳洗了,换上了宽松的对襟长袄,预备上床窝着酝酿睡意。

古代光照条件不好,比不得现代,睡前还能看看书,一入夜,七娘子是巴不得什么费眼睛的活都不干。

九姨娘、封太太都是年轻时候没日没夜的做女红,做出了眼疾。

过了一会,白露就静悄悄地进了东里间。

和立夏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彼此点了点头。

又倒了半杯水给七娘子送去。

“七娘子喝水。”七娘子睡前是不喝茶的。

“什么事耽搁住了?”七娘子不免笑着关心。

白露就看了看立夏,压低了声音。

“处暑去了!”她带了一丝黯然,又有着隐隐的兴奋。

七娘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好好的人呢——怎么说去就去了?”

“去年九月就听说她病得说不出话来了。”白露就叹了一口气,坐到了七娘子床边。“我这回过去,头两次都没有碰见她爹娘,问了邻居,也只说是去庄子里养病了……我就留了个心眼,今儿晚上吃饭的辰光过去,果然见着了她爹娘。”

立夏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白露身边,侧耳细听白露的叙述。

“头两回我没能进他们家门,进去了一看才觉得古怪,按理说,他们家上上下下,如今就是处暑他爹有活,还有个病人……怎么都要透着一股穷气,却不想,处暑的爹娘打扮得竟很齐整!我就生了疑心……”白露的声音越来越小,“稍微问了几句,才晓得处暑年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在庄子上没的,因为是腊月里,一切从简,也还没敢告诉太太知道!”

白露话里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七娘子不禁沉思起来。

过了片刻,又问,“那你去看过小雪没有?”

白露就叹了口气。

“小雪也病了!”她颇有几分伤怀,“倒是没有去庄子里。家里紧巴巴的,也没有钱请医延药……不过挣日子罢了。精神头倒是还好!”虽说这年代死生无常,少年夭折,也是常有的事。但从九哥屋里出去的这两个大丫环都先后生了病,处暑更是没两年就去世了。

也太蹊跷了吧……

两个大丫环都没有说话。

立夏倒还好,她与小雪、处暑终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面露沉思,寻摸着里头的不妥而已。

白露却是又伤心,又有几分恐惧。

九哥屋里的那一口黑血,一直没有找到主人。

如今处暑去世,小雪病了……七娘子又重新过问起了这件事。

恐怕处暑和小雪的家人,要受到牵连了。

七娘子一时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今晚继续放你一晚上假,不用你上夜了。”她笑着安顿白露,“回去歇着吧,带回来什么好吃的没有?”

白露就笑了,“知道您爱吃糟鱼!给您带了两坛子呢!”

“倒是有心了,回头代我谢谢姚叔姚婶。”

七娘子又和白露聊了几句家常,就放白露回住处休息了。

立夏就上来侍候七娘子洗漱,又安顿她半躺下来,里里外外的忙着关窗闭户、收拾洒扫。

七娘子斟酌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

“立夏,你过几天再回家轮假成不成?这几天就说你身上不好,懒怠走动……”她放软了声音和立夏商量。

立夏毫不犹豫,“听凭姑娘吩咐!姑娘让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就什么时候回家。”

七娘子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像是问立夏,又像自问,“你说这事儿,到底是处暑做的呢,还是小雪做的?”

立夏顿了顿,才道,“这,奴婢就想不透了……”

“是不是,还得问了才清楚。”七娘子自问自答,“也只有问了才清楚……”

76审讯

第二天早上,立夏就派上元去向梁妈妈解释:自己身上不好,想缓几天再回家休息,和上元换了轮休。

梁妈妈自然不会有二话,还派人来问立夏,要不要请良医进来为她诊治。

立夏就和七娘子感慨,“梁妈妈着实是个热心人。”

七娘子好笑,“如若咱们还在南偏院度日,你看她还有没有这样热心?”

深宅大院就是这样,跟红顶白,乃人之常情。

如果七娘子这几年来不是慢慢地得到了大太太的信任与宠爱,梁妈妈都不会准她给自己的丫鬟轮流放假。

受宠的,万事皆顺,不受宠的,举步维艰……

要把这个局面维持下去,就得靠七娘子自己的努力了。

早起进屋服侍大太太吃过药,又陪她闲话了一时,吃过中饭,大太太就赶七娘子回去休息。

“大过年的,也自己歇一歇,和姐妹们玩笑玩笑。我也要午睡了。”

七娘子也只好笑着恭敬不如从命了。

才从屋子里出来,迎面又撞上了达哥、弘哥。

“二哥、三哥。”七娘子不敢怠慢,礼数周全地招呼过了。

达哥和弘哥笑眯眯地和七娘子打了招呼,“七妹妹上哪儿去?”

“回去午睡。”七娘子笑,“母亲才刚睡下,二哥、三哥倒是来得不巧了。”

达哥就稍稍露出了些赧色,“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弘哥却不管那么多,咋咋呼呼地拉着达哥。“找五姐姐说话去。”

弘哥与五娘子的生日只差了几天,若是抛开过继的这点矛盾,两人的性子倒也都是爽快利索一路的。

七娘子眼神一闪,对弘哥的评价倒是高了几分。

这孩子看着天真,其实心里门儿清呢。

毕竟也是十一岁的人了……

七娘子没有再搭理两个堂哥,带着白露回了西偏院。

白露也有些不忿,“这见天的往咱们家跑,还知道害臊……”

“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随口感慨了一句,就把话题又转到了小雪身上。“你看着小雪还好,能下地走动吗?”

“这倒不难。”白露沉吟着,“就是显见着瘦了下去,身子骨很弱!倒也没有到起不来床的地步。不过……要传她进来问话,可就要过了人眼了。”

七娘子也不禁感叹,“住在西偏院,什么都不方便。”

闻弦歌而知雅意,七娘子问起小雪,当然是想要见一见这个关键人物了。

要瞒过大太太的耳目来办这件事,可不容易。

七娘子沉思片刻,又看了看白露。

“梁妈妈有没有歇午觉的习惯?”她就问白露。

白露一怔,反射性地瞟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容色平静,一脸的理所当然。

白露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冬日天短,干妈素来是不睡午觉的……眼下怕是在边厢休息,等着太太午睡醒了再进去回事儿。”

“那就请梁妈妈过来一趟。”七娘子吩咐白露。

白露清脆地应了一声,出了屋子,缓缓进了通向正院的小径。

七娘子是越来越有主意了……对自己也越来越不客气。

从前觉得七娘子和自己,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邻居。虽然七娘子的衣食住行,都是由自己打理。但她却从来没有干涉过自己的行动。

眼下,七娘子是把自己当成了丫鬟来看待……和她说话时,就渐渐地带上了吩咐的口吻。

白露微微一笑,就加快了脚步,进了正院。

她也本来就是个丫鬟,自从进了西偏院,她的得意与失意,也就都由七娘子的际遇决定。

以七娘子的为人处世,恐怕日后,自己跟着七娘子沾光的日子,有的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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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很快就把梁妈妈带进了西偏院。

梁妈妈也不无诧异。

七娘子对她虽然客气,但平时也很少有人情托到她跟前。

说起来,大太太身前两个当红的妈妈,七娘子还是要和王妈妈熟稔些。

也是自然的事,当年那小半年一同看家患难与共的经历,就使得两人之间自然而然要走得近一些。

但这两年来,借着白露,梁妈妈和西偏院也是有来有往,有了些情分。

“七娘子。”梁妈妈未语先笑,就要行礼。

“梁妈妈千万别和我客气。”七娘子也是一边笑,一边抢前几步,亲手扶起了梁妈妈。“耽搁您休息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白露就上了好茶来。“干妈喝茶……”

梁妈妈不由得格外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这丫头,她是从小看到大的,会认白露做干女儿,就可见两家的关系多密切。

白露也一向很得她的喜爱,进了正院,非但没有给自己丢脸,还爬到了二等丫鬟的位置,在大太太屋里,也就只在立春一人之下罢了。

却因为不愿做大老爷的通房,想方设法出了正院,进了西偏院……

这样有主意的一个丫头,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就被七娘子收得服服帖帖的。一副全心全意为西偏院做事的样子。

七娘子真是有本事!

连大太太那样多疑好猜忌的性子,几年来都渐渐对七娘子放下了心防。

梁妈妈就对七娘子又多了几分客气,也觉得身下的圆凳,不是那么舒服了。

尽管是大太太身边受宠的妈妈,对着姑娘,也要有个下人的样子……

“今儿请妈妈过来,其实是有事要麻烦妈妈的。”七娘子却没有注意到梁妈妈的异样。“梁妈妈想必也知道,处暑去年腊月里去世的事吧……”

梁妈妈顿时就惊讶了起来。

“还有这样的事?”她提高了声调。

七娘子就一长一短地将处暑的死与小雪的病说给了梁妈妈听。

梁妈妈久在内宅打滚,又哪里会品味不出这里头的蹊跷?

“这事……还是得告诉太太一声。”她眼神连闪,“恐怕……”

七娘子就长出了一口气。

“梁妈妈,您也知道,小七眼下看着风光,其实……还不都是因为九哥?”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望着梁妈妈。

这倒是七娘子的心底话。

“七娘子这话说岔了,”梁妈妈呵呵直笑,“您是因为九哥进了正院不错,可太太爱重您,那是因为您自个儿的好!”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七娘子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说,“这事虽然是肯定要告诉太太知道的,但若是没有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不免又要让太太觉得是小七多事。把过往的不愉快,又翻出来说……再说,现在母亲还病着,也不好添了心事……”

梁妈妈也觉得七娘子说得有理。

这种事一向是很难说的,未必处暑和小雪不是因为被撵出正院,没了脸面,羞恼成疾。

万一大费周章,打墙动土地查到最后,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以大太太的性子,是肯定会迁怒于七娘子的。

“那七娘子的意思是?”梁妈妈不由就征询起七娘子的意见。

“我想先问问小雪。”七娘子坦然告知梁妈妈,“能问出什么,再向母亲说明,问不出什么,这事儿也就悄悄过去了,不会惊动什么人。”

这是两全的稳妥法子,进可攻,退可守。

不过要提审小雪,就得靠梁妈妈安排了。

平时正院里来往进出的婆子媳妇,都是由梁妈妈一手调配的。像小雪这样没有差事的小丫头,也只有梁妈妈有这个能力,能悄悄地把她领进西偏院。

梁妈妈的笑容就更深了,“七娘子想得是,太太身上不好,我们就要为太太分忧……您想着什么时候把小雪接进来都成,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了!”

七娘子就笑着和梁妈妈又唠了几句家常,待大太太午睡快醒,才把梁妈妈送出了屋外。

白露和立夏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解释,“这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瞒人的地方,说起来,当时这一口血,还是吐在西偏院里的。”

七娘子要过问,也有过问的立场。

立夏就似懂非懂地下去做活了。

白露犹豫再三,还是发问,“还以为您想借题发挥,把这事栽赃到二太太头上……”

白露也不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