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解释给七娘子听。

“将嫡作庶,以庶作嫡,闹腾出去都是不光彩的事,虽说大家心照不宣,总归族长也要担着风险……两万不能说少,但恐怕你本家二叔还嫌不够多呢!”

七娘子连声摇头叹息,“这也太……”一脸的心痛。

大太太看了就很开心。

到底是小七贴心,小小年纪,就懂得节省家用。

“都是值得的。”她安慰七娘子,“你年纪小,不晓得族里的厉害。九哥若只是个庶子,将来在族里难免处处遭人眼色。三个堂兄弟到底又隔了房……写到我的名下,将来在族里就有了底气。”

世家大族,规矩最重,族里倚老卖老的耆宿不少,又有大把陋规,数不尽的口舌是非。杨家两房家事这样丰厚,若没有写到大太太名下,将来九哥但凡软弱一点,大老爷过身后,装神弄鬼、假传圣旨,明里暗里欺负九哥的人,是决不会少的。

大太太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信了九哥没有二心,立时就把九哥提拔成了嫡子……

多疑的人就是这样,一旦能取得她的信任,反倒什么事都好办了。

一步顺,步步顺。

七娘子就货真价实地流露出了感激,“娘真是贤良淑德,堪称主母典范……”

大太太听得顺心遂意,捂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只是。”七娘子话锋一转,又露出了忧色,“恐怕会不会有人作梗呢……”

“你是说……”大太太神色一动。

会在这种事上作梗的,当然只有二房了。

就算七娘子欲言又止,大太太也不是猜不出来。

“这应该是不会的。”她也沉吟了起来。“你二婶从来也没有回过西北老家,是在京城进的门,多年来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苏州……”

七娘子也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古代不是现代,信息传播不便。二太太要在大房的这件事上作梗,那就只有派人回去散布“谣言”,诽谤九哥其实是庶生子。

但二太太本人没有在西北居住过,人头和地理都不熟,手底下的这批仆人也很少和本家走动,恐怕都很难找到杨家村的地头。

比不得本家二叔熟门熟路,恐怕等二太太的人找到杨家村,九哥和七娘子早都上完族谱了。

“也是!”七娘子就缓了神色,“还是娘考虑得周详。”

一口一个软软糯糯的娘,叫得大太太心都要化了。

“也还是得让牛总管留心些。”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小七就是细心得多了——等你痊愈了,也跟在我身边学学理家吧!一展眼十多岁了,也要把这些学起来了!”

大太太以前是从来不过问这些的。

七娘子就又和大太太母慈女孝了一会儿。

才送走了大太太,就伏在枕上径自微笑起来。

“真是一步顺,步步顺……”

她又叫立夏,“你来。”

立夏就一脸恭顺地上了前。

“上回你不是说,溪客坊新进的粗使丫鬟小满,是你拐着弯儿的表妹?”七娘子一脸遮不住的笑意。“你这个当表姐的也该去探一探,免得叫人背后嚼舌头,说我们西偏院的人傲慢!”

“是,”立夏会意一笑,“吃完晚饭,就过去探她。”

虽说溪客坊和正院关系冷淡,但这都是主子们的事。

下人们自有下人们的交际。

打初更前,立夏就回了西偏院。

“我和小满才说了几句话,霜降就把小满喝走了。”她一长一短地复述给七娘子听,“站在台阶下指桑骂槐,说四姨娘是有脸面的贵妾,还轮不到西偏院的人来摆威风,就前几天给本家二老爷洗尘的时候,二太太还和颜悦色地和我们四姨娘说了好些话呢!四姨娘都没有怎么搭理!”

七娘子眼睛一亮。

乐得拍起手来。

“真是精彩!”她笑,“四姨娘果然是个能人!”

又考立夏,“懂不懂里头的意思?”

立夏不紧不慢地一笑,一脸的憨厚。

“姑娘要立夏懂,立夏就懂,姑娘不要立夏懂,立夏就不懂。”

七娘子倒是一怔。

就看着立夏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这丫头倒是历练出来了。

#

本家二叔归心似箭,也顾不得过了中秋再上路,匆匆捡了个黄道吉日,就归整行李,跟着桂含春的驴队上了官道。

大太太和大老爷商议了许久,到底还是派了牛总管出马。

给几个儿女上族谱是一件事,把一些不便携带的财物运回老家妥善收藏是另一件事。

两件事都非得要个能人盯着,才能让两夫妇放心。

二太太往年都是直接把东西往大房一送了事,今年居然也派了身边得力的管家,“这一次二房的细软多了,总不好老麻烦大哥大嫂。”

大太太心领神会,面上笑着应酬,“二婶越来越懂得体恤我们了。”

一边细细地吩咐了牛总管几句话。

牛总管又哪里有不懂的?

才进九月,二房的管家就送了信来:在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军队却等不得他康复,把他放在了蚌埠。

大太太私底下就和七娘子抱怨,“你说世上哪有你二婶这样的人!眼珠子就粘在我们大房的家私上,恐怕拔都拔不下来!”

七娘子又笑又担心,“二婶的手段,只怕不止于此呢!”

“她还能怎么样?”大太太不以为然,“九哥写进族谱,就是咱们家的嫡子了,这又哪有现放着嫡子不理会,过继侄子的道理?”

七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大太太心中一动。

以七娘子的缜密,说不定还真能为她参谋出一些纰漏。

初娘子又回余杭去了……到底是出嫁的女儿,心里始终是夫家更重。

“有什么话就说。”她和颜悦色,“我们母女之间,不玩这些虚的。”

七娘子就低下头细声细气地编排起了二婶。

“就觉得这几年,府里这神神怪怪的事很多。”

大太太不禁面色一变。

立刻就想到了初娘子的那几句话。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这么多法事做下来,也该往生了吧?不说观音山的同寿大师,就连寒山寺的师傅,我们都是多次麻烦过了,每年私底下还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架不住这些大师多年来的祭祀与供奉……”

“固然九哥的吃用,我们是小心翼翼,又有立春姐照看着,不会有什么错的。”七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鬼神的事,也不得不防……毕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事!”

七娘子这是在担心三姨娘吧!

又怕触犯了自己,才不敢明说。

大太太就一眯眼,若有所思。

初娘子走了这许多家的寺院,请了许多班子暗地里给三姨娘做法事……就临去前,还走了观音山,住持同寿大师信誓旦旦:“已是把人送上轮回路了,若再有怪事,老衲就提头来见。”

这大师都是年高有德之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是断断不会发诳语的。

难道……真是有人私底下魇镇杨家的男丁?

一时又想到了叔霞的话,八姨娘的死……

大太太面色深沉,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强忍着满心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不过,都是小七的胡思乱想,还请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话里微微的担忧与惶恐,传神地表达了七娘子患得患失的心情。

大太太摆了摆手,心不在焉地安抚了几句七娘子,就又径自沉思了起来。

92说项

很快就又进了十月。

边境捷报频传,让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北戎近些年来渐渐壮大,大秦却是眼见着有些衰弱,连年年成又不好。

这时候要是被北戎破关而入,说不定天下就真要乱了……

平国公能守得住边关,那自然是最好。

皇上却没有收回成命,还是让大皇子在京郊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京城又不断有信过来,这几个月,大老爷每日里都要和师爷在外偏院议论许久,连浣纱坞都去得少了,每日里只是进正院坐坐,就一脸疲惫地出外院去了。

大太太倒是有几分心疼,请了欧阳家的良医来为大老爷开了几贴补药,又细细地吩咐张总管,让他好生照料外头的清客、师爷们。

“这些人虽然看似无权无势,只是攀附我们家过活,实则个个不是有谋略,就是有人脉,或是有一张利口。”大太太教导五娘子、七娘子,“平日里万万不能怠慢了,否则恩反成仇,那可是甩不掉的麻烦。”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点头受教。

七娘子不免有几分好奇。

“京里只怕是又来信了吧?”

这几个月,从京里往苏州写信的人家,前所未有的多。

就连秦帝师都破天荒亲自写了信快马送到了杨家。

大太太面上就难免现出了一点愁容。

“刘徵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审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五娘子还只是面露不解,七娘子却也跟着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凉气。

官场上的事,虽说女眷们并不需要太明白,但这里面的道理七娘子也不是不懂。

现在正是太子一派得意的时候,在这时候审刘徵的军粮案,刘家是怎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了,至少这个浙江布政使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

继王家之后,又一个重要干将倒下——皇长子和大老爷之间也就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也不知道浙江会是谁上位继任布政使!”七娘子就拉扯开了话题。

大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沉思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你父亲也在奔着这个位置使劲呢。虽说江苏富庶,但浙江也是鱼米之乡,这个位置,最好还是安排咱们自己人来坐。”

五娘子也已经明白过来,就陪着大太太唏嘘了一会人事变迁。

刘家虽然和大老爷不卯,但毕竟多年同僚,刘家的太太奶奶,几个小娘子也都是见过的。

只是一招行错,如今就从云端跌到泥里,如果刘徵被议定了要株连的大罪,更是转眼就成了罪属……

谁没有一点感慨?

或许就是借着这一点感慨,大太太唏嘘了一阵,又透露了大老爷眼下面临的困局。

“皇后是借了太子长史郑长春的名字写了三封信来,要咱们以运粮的大功出面,挑头再请太子出阁。”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恍然大悟。

这才是大老爷最烦心的事吧?

也难怪秦帝师都要亲身写信来做说客了。

这几年来大老爷一直挺着不肯在夺嫡之争中站队,家里人也都是清楚的。

可现在得罪了皇长子,又间接帮了太子一把,皇后就想乘势把这个封疆大吏招安进麾下了。

刘徵案既然开审,肯定是要议定一个罪名出来的,他既然有罪,擒他的大老爷也就有功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又要水涨船高。

这时候他再出面为太子说话……恐怕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不给大老爷与平国公这个面子!

五娘子就寻思着问大太太,“父亲又是怎么想的?”

大太太反问五娘子,“你又是怎么想的?”

五娘子一愕。

七娘子却是心中有数:以五娘子的身份,将来是肯定要嫁进权贵之家,做当家少奶奶的。

眼看着就要十三岁了,怎么都要开始教她这些事了。

“女儿想着……”五娘子似乎也明白了过来,咬着唇就慢慢地分析,“父亲如果要站到太子这边,早几年就表态了,恐怕……是一直担心被皇上猜忌吧?”

大太太眼中闪过了一丝喜悦,却没有说话。

五娘子又哪里会捕捉不到大太太的这一点情绪?

当下也是越说越自信,“眼下又才立了大功,于情于理,皇上都不好不赏,但我们却也要更谨慎起来,免得犯了皇上的忌讳,反而失了圣心。”

大太太不禁轻声喝彩,“倒没想到小五在这上头很有几分眼光。”

七娘子也有茅塞顿开之感。

一直以来,她只知道大老爷不肯站队,却没有深思过里头的因由。

如今五娘子寥寥数语,倒是分析出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封疆大吏和朝中皇子勾结,肯定是触犯了皇上的忌讳。就算朝中只有一个太子,皇上都不会希望自己手底下的重臣提前向太子效忠。

否则这天下,到底是他的天下,还是太子的天下?

皇上今年也不过是四十多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虽然身子骨不大康健,但多年来,也没有什么大病。

得罪太子,将来还有大把时间可以修补关系,就算修补不了,太子上台,也还有许家、秦家在跟前挡着。一个全身而退,总还是有的。

但得罪了皇上,失宠可就是眼前的事。

也难怪大老爷是从来都不愿牵扯进夺嫡的事了。

“别看咱们女眷成年累月地在深宅大院里居住,外头的事,好似与我们一点都不相干。”大太太又点拨两个女儿,“但这官宦人家的主母,对朝中大事,自家的行事,都要心中有数。才能配合男眷,将自家经营得蒸蒸日上。妻贤夫祸少,这话是再不错的。”

五娘子就与七娘子一道起身受教。

七娘子心中更是感慨:别看大太太在宅斗上小肚鸡肠,但却也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大太太说了一大通话,难免露出疲态,就靠在大迎枕上,一面缓缓地啜饮清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梁妈妈,“这几天苏州城里有什么事没有?”

梁妈妈忙笑回,“有,这事儿还不少。李家来人送信,又添了个姑娘,福建布政使郑家也来人请安,送了今年的年礼,倒是比往常更加厚了几分。还有……”

林林总总,也有十数桩亲戚故旧与杨家往来的琐事。

五娘子就有些不耐烦了,鼓着腮帮子,只顾着打量屋顶的大梁。

大太太也漫不经心,只问,“都办妥了吧?”

得了梁妈妈的一句‘是’字,也就不再多理会,无非又叮咛了几句,“郑家不要走得太近,李家是熟惯的,礼物要格外用心……”随口几句交代,就不再过问了。

五娘子见回事的婆子都领了对牌退出去了,也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到月来馆玩耍去!”一边拉扯七娘子,一边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摇头叹息,也懒得约束五娘子,“多大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

七娘子也只得随着五娘子退到了外间。

这才挣脱开来,“五姐,你先过去……我还有话要和娘说。”

五娘子就好奇,“什么话,这么偷偷摸摸的?”

七娘子左右张望片刻,才神神秘秘地凑到五娘子耳边,“不告诉你!”

“你!”五娘子气得直跺脚。

七娘子才羞怯地笑,“是三姐的婚事。”

“噢。”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露出了一脸的不屑。

“那我就在月来馆等你吧!”

到底是嫡女,通身的傲气,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三娘子的婚事,五娘子是连掺和都懒得掺和。

七娘子目送她出了堂屋,才回身又进了东次间。

王妈妈正和大太太说话,“也不晓得明年的春闱,又要点谁做主考……”

今年九月恰好是皇上的四十整寿,秋闱就推到了十月,又因为今年撞着了正科,明年春天还要加开恩科,再开一场会试。历来会试的主考,都是由阁臣兼任,这里头就又牵扯到了不少弯弯绕绕。

“嗯?”大太太见七娘子去而复返,就挑起了半边眉,“怎么,是落了什么首饰不成?”

七娘子就看了看王妈妈,“倒是有话想问问娘的意思……”

王妈妈知趣起身,“还有好些话想着吩咐底下人。”

大太太也就挥了挥手。

倒有了几分好奇,“什么话这样紧要,连王妈妈都听不得?”

“这事还是稍稍避讳些……”七娘子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也算是给四姨娘留几分颜面吧!”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

“怎么?”她终于起了几分兴致,“是溪客坊又惦记着闹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