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这几年来一直说不上得意。

政务繁忙,大老爷又宠信浣纱坞的三姐妹,虽说溪客坊还是荣宠不衰,但比起几年前四姨娘霸宠的局面,总是要落寞了几分。

三娘子婚事不顺,四娘子又破了相……四姨娘也就渐渐地沉寂了下去,在大太太跟前小心翼翼的,连一丝儿错处都不敢有。

大太太也渐渐地就不把四姨娘放在眼里了。

“还不是三姐的婚事?”七娘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四姨娘夏天就私底下求了小七几次,想请小七在太太跟前说项,让太太松松手,把三姐许配出去。”

大太太眉峰一挑,“哦?”有了几分纳罕,“她怎么就求到了你头上?”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在意。

说谎讲求的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就算七娘子身边的人不会向正院通风报信,也难保溪客坊里有没有正院的眼线。

倒不如直接把话挑明了来,告诉大太太自己和四姨娘私底下有过几次接触。

“小七却觉得,”七娘子垂下眼,“这才得宠没有几年,就私底下卖好送情,在不该插手的事上乱说话,也实在是太不谨慎了。是以,也一直没有松口……”

大太太的神色就柔和了下来。

“还是小七懂事。”她夸奖七娘子。“没有轻易松口……”

“不过,最近四姨娘的眼光是越来越低。”七娘子莞尔一笑,“从前看上的还是张唯亭先生家的二少爷,现在,竟是连三少爷都肯屈就了。”

虽说张家家底殷实,张唯亭也是江南名士,但到底没有功名在身,一个白衣家的庶子,认真计较起来,算是很辱没杨家的门第了。

当然,张家是关陇世家,在老家势力雄厚,张唯亭的几个兄弟也都有出仕……这门亲具体到三娘子,是委屈了她,但放大到杨家来看,倒是一桩美事。

大太太就渐渐露出了笑容,“四房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家里才打起官司,她就吓得沉不住气了。”

四姨娘为什么“眼光越来越低”?不就是被杨家和刘家的官司吓住,害怕杨家倒台,三娘子就更说不上亲了?

从前大老爷稳若泰山的时候,张家的门第,四姨娘还未必能放在眼底。

到底是小家小户出身的女儿,就少了这一份大气,一点点风波,就吓得做张做智……

“既然四房自己都这样想了。”七娘子婉转地道,“我们又为什么不成全她呢。”

刘徵受审的消息,虽然也传进了杨家,但四姨娘未必品得出里头的味道。

这么着急上火地私底下托了人情,请七娘子向大太太说项,为的就是把三娘子嫁给这样的一个庶子?

大太太索性就成全了她,待亲事说好了,恐怕刘徵获罪的消息也就传到了苏州。

到那时候,再来欣赏四姨娘的后悔……就算后悔了,四姨娘又能向谁抱怨?这可是她千求万求,才求来的姻缘!

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你简直都快赶上你大姐了!”

就兴致勃勃地为七娘子出谋划策,“你就私底下应了四姨娘!叫四姨娘向老爷说去,我这里,是肯定会点头的。”

又好奇,“四姨娘许了你什么好处没有?”

七娘子很有几分羞怯,“倒是许了几两银子,怕还把我当刚进正院的小姑娘呢……我也没答应下来,就没过问数目。”

大太太拊掌大笑,“你就狮子大开口,又有何妨?敲得出多少,都算你的!”

七娘子也附和着笑了起来。“是,娘,小七知道怎么行事的。”

大太太又若有所思,“还当她是又瞄上了你二婶!践行宴那天,你二婶是特地绕到溪客坊和她闲话了半个时辰……”

“四房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七娘子只是笑,“惯看风头火势……她现在要指望二婶,可不是猪油蒙了心了?”

眼下的杨家,说话最顶用的除了太太,也就是九哥并七娘子这对姐弟了。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是,她现在是不会指望你二婶了!”

不过,二太太倒未必不会指望四姨娘。

七娘子也读懂了大太太的未尽之言。

她却没有接话,只是起身告辞。“五姐还在月来馆等着……”

“快去快去。”大太太才回过神来,“能把三娘子说出去也好,免得一天拖一天,你五姐展眼都要十三岁了,还没有说婆家。”

又暧昧地冲七娘子一笑,“三娘子不能说给李家,也好!将来啊,你喜欢哪一家,娘都由得你!”

七娘子懵懵懂懂,面露不解。

大太太却是再不肯往下说,只是催七娘子,“快去月来馆玩耍吧,也累了大半日了,很该松散松散。”

七娘子也只好进了月来馆,跟五娘子、六娘子一道说话,一道占花名。

吃过午饭,她才回了西偏院。

就吩咐立夏,“去看看你那个小满表妹。顺道给四姨娘传话,就说我已经向太太递过话了,太太也点了头……她答应我的事,也该着手办起来了。”

立夏就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出了院子,进了百芳园。

93添花

过了几天,大老爷果然就对大太太提起了和张家结亲的事。

“我思来想去,倒觉得这是门不错的亲事。”大老爷面带沉吟,“虽说我们家现在有官司在身,不大方便和张兄提这码子事,但张家家境殷实,又和朝中的争斗无关,在关陇根基深厚,三娘子嫁过去,总也是为我们添了一门稳固的外援。”

如果以这个思路来衡量,三娘子嫁到张家,倒是比之前说过的李家、王家都好得多。

大太太也觉得这门亲事,从哪里说来都是上好的。

又能给杨家带来看得见的实惠,为九哥将来添上一笔助力。

张先生的几个学生现在也都在朝中做官,再有多年来往来的文友,都是人脉。

张家的大奶奶又是那样不饶人的性子……听说她出身不算太好,陪嫁拢共也就是三千多两银子。

大太太就算再小气,也都至少会给三娘子准备两万两银子的陪嫁吧。

大太太就笑,“好,既然老爷都说行了,那我明儿就托李太太上门问问张太太的意思。——不过,咱们家现在还犯着官司。张家倒未必知道内里,现下托人去问,是不是有点不讲究?”

大老爷微微一笑,“也因此,唯亭先生到底是真心与我们家来往,还是只存心借我们家的势,那是一句话就能问出来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

心情又好,就奉承,“还是老爷思虑得周详。”

大老爷捻须不语,只是笑。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大太太转天就请了李太太来说话。

“想着把三娘子说进张家……”就一长一短地和李太太说起了结亲的事。

李太太有些讶异,却也高兴,“好,好,这两家要是结成了亲家,以后就更亲密了!”

又埋怨大太太,“您这是偏心呢,还是看不上我们家十一郎?这七娘子的事都说了几年了也没个回音,却又主动向张家提起了三娘子的事!”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尴尬,“这也得先说了姐姐,再来说妹妹不是?”

世家大族,说亲有严格的先后之分,不少子女就因为兄姐婚事不顺被耽搁了的。

五娘子今年也十三岁了,二娘子十三岁的时候,定国侯孙家都上门来说亲了。

李太太眼神一闪,“您这就是偏心!”半开玩笑地嗔怪大太太,“一早就知道您喜欢七娘子,想必是觉得我们家十一郎老实木讷,配不上七娘子吧!”

大太太不由语塞,正要开言缓颊,李太太就又笑着自己解围,“也是,看七娘子的容貌,看她的行事,连我都爱,何况您了?只是姐姐,以咱们两家的交情,您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儿,是一定要匀给我们李家一个的!七娘子舍不得,六娘子,您总舍得了吧?”

“这……”大太太倒有些恼怒起来。

李太太这做得也有些太过露了吧?

“六娘子我也舍不得呢!”她就笑着和李太太打起了太极,“你要这样说,我还真是一个都舍不得了!要不,就把四娘子领回家去吧!”

李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偏房庶女不说,又不得嫡母的喜欢,个性阴沉,还破了相了……

“嗐,说到这四娘子,我也真是为您发愁。”她笑若春风,一下就转了话题,“三娘子要能嫁到张家,怎么说也算是有了结果,可四娘子脸上不好……要在这名流仕宦家找女婿,还真有些难办。”

大太太也就不为己甚。

李家到底是杨家最□的后援,李太太立刻就要上门去探张家人的口风。

“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长出一口气,“这事还得看老爷的意思。”

两个太太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太太就起身告辞。

又握着大太太的手,语气诚挚,“这要是实在不中意十一郎,我们家的十二郎和七娘子也是同岁——”

大太太真是哭笑不得。

只好应付走了李太太,回头和王妈妈抱怨,“往常听说她这个人没意思,没意思,倒还不觉得什么,今日见识到了,才晓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没意思。”

梁妈妈也很看不上李太太的做派。

“世家大族,讲究的是一言九鼎……看她的意思,好像这儿女的亲事就是做买卖,谁的身价涨了,那边的出价也要跟着涨似的。”

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唉,也是不容易,这十多个儿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大郎三郎今年都要进场,要是有了举人的功名,就更难节制了。”

不由就想起了自己家里的这本帐。

“我们家九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个功名来家!”

梁妈妈也不禁佩服大太太的决断。

自从信了九哥在浣纱坞前的所作所为,乃是魇镇,大太太就好似从没有对九哥起过疑心,一应呵护,较诸往常,只有更仔细。

她心底就隐隐约约有些发寒。

七娘子是吃透了大太太的性子!

她就笑着敷衍大太太,“以咱们九哥的聪明,恐怕没两年就能下场考进士啦!”

又提醒大太太,“不过,这九哥的婚事……”

九哥过了年就十一岁了。

这样承嗣的独生子,娶亲往往都早。

他的婚事,就值得大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这事还是得问过老爷,”她自失地笑了笑,“出嫁从夫,我就算能为再大,这种事也得听老爷的吩咐。”

又叹了一口气。

“这一辈子是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只盼着我没有看错九哥吧!”

梁妈妈垂下眼望着脚尖,没有接大太太的话。

过了两天,又送了一批名贵药材进西偏院,却没有让大太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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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很快就给了答复。

据说张太太还犯了几句嘀咕,只推说要问过老爷。

却是李太太前脚才到家门,张太太后脚就跟进了李家。

一并张先生也亲自上门拜访李大人,太太对太太,老爷对老爷,都传达了一个意思:三娘子系出名门高贵典雅,张家能得她为配,是儿子的福气。

李太太第一次做媒就有这样好的结果,立刻喜气洋洋转头又上了杨家门,把喜讯告知了大太太。

杨家和张家有意结亲的事,也很快就在宅院里传开了。

“也不晓得是嫡出的二少爷,还是庶出的三少爷……”

六娘子很好奇。

七娘子就只是笑,倒是五娘子白了六娘子一眼,“怎么,你急着嫁出去呀?我和娘说了,先把你说出去,再说我的婚事!”

六娘子大窘,“五姐这话,反倒显得你心急着嫁人了!”

两个小姑娘就掐起了嘴仗。

三娘子自从这消息传扬了开来,就羞得躲在七里香不肯出门,四娘子自然也随了她,没有到家学上课。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问七娘子,“七姐,这三姐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姑娘身子弱,说这几句话,倒咳嗽了几次。

七娘子耐心细致地对八娘子解释,“三姐和张家的三少爷……”就仔仔细细地和八娘子把事儿说了一遍。

八娘子脸上就现出了一个真心的笑,“那真要恭喜三姐了!”

七娘子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没准小姑娘还真只是关心姐妹……

“这婚事要真成了,倒也不错。”她含蓄地道,“不过,张家毕竟没有功名……”

八娘子若有所悟,扇了扇长长的睫毛。

又过了几天,刘徵案的结果也到了苏州。

这一案居然这样快就出了结果,对刘徵的惩罚又是这样严厉,就连大老爷都难免吃了一惊。

“据说是皇上亲自过问……倒没有让太子的人插手。”他仔仔细细地对大太太复述,“秦家、许家倒也没有掺和进去,都是皇上的人在操办这件事。”

同时到达苏州的,还有对大老爷的封赏。

在一长串无意义的表彰之后,大老爷倒也是获得了货真价实的好处:虽说没有封爵,但皇上还是慷慨大方地把大老爷的文勋往上提了几级,提拔成了左柱国。

苏州城顿时是哗然一片,就连朝野上下都为之震动。

左柱国可是正一品的勋官!

在大秦,正一品官衔是从不轻易授人的,历来只有内阁领衔的阁老才能兼领正一品太子太师衔。可以说,能领正一品官衔的存在,无一不是在朝廷上下呼风唤雨,权倾一方的大员。

就连秦帝师致仕的时候,领的都不过是从一品的太子少师衔。

虽说只是没有俸禄的虚衔,但大老爷这一下可是连秦帝师都越过去了,满大秦还有哪个地方大员是一面领着江南总督这个从一品的实缺,一面又领着左柱国这个正一品的文勋的?

恐怕连那一等老牌权贵勋爵之家,都没有办法和杨家争风头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对浙江布政使刘徵的处置。

刘徵贪财枉法因私废公,废为庶民永不叙用,自京城发还原籍看管居住,原有财产一应罚没充公,浙江省内事务着江南总督代管。

抄家遣送,监视居住,几乎是对文官最严厉的处置办法了。

大秦一向优待文官,立国一百多年,还没有杀过一个大员。不然,恐怕刘徵的项上人头都难保了……

这一次角力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了。

有心人却还注意到了旨意里的另一句话:浙江省内事务着江南总督代管,一应留心人才,举荐继任。

这是赤/裸裸地把浙江省送到了大老爷怀里!

举荐继任,大老爷能不举荐自己人?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本来就只看杨家眼色行事,这下浙江布政使又成了杨家的人,再有和杨家也算有些联系的福建布政使郑家……

江南三省,竟真成了大老爷的自留地了!

杨家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大老爷与大太太开了外正院堂屋大门,点了香烛设了案,带了全家男女老少接了封赏的旨意,便又都流水价忙了起来:上门道贺的车马,几乎是要把二杨街都塞得过不了人了。

好在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员,没有露出见不得人的馋相,客客气气地送了贺升迁的礼单上门,又和主人道了几句喜,也就都告辞离去。饶是如此,大太太和二太太也是忙了好半个月才闲下来,纵使有二太太相帮的,大太太也是累得又吃了几贴补药,才勉强恢复了精神。

四姨娘就在此时进了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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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堂屋里里外外,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喜气。

堂屋的条案上也多添了几件新鲜的名贵器具,还有未拆封的表礼随手堆在墙角,几个小丫鬟里外穿梭,正一边拆看,一边将绸缎金银归拢搬运。

进进出出,是一派大户人家才逢喜事的热闹。

东次间里也隐隐有大太太的笑声传来。

四姨娘眼神微黯,在台阶下立定了,垂首仔细地掸了掸裙角,深吸了一口气,才笑着跨过了门槛,招呼东次间门口的立冬,“——来给太太请安!”

立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身进屋通报。

就算有讶异,也都没有露出来。

四姨娘是有多久没有单独进正院请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里,环视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陈设,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几何时,这堂屋里是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又是一片让人窒息的灰暗。

那时她虽然也日日进来请安,但又何尝把堂屋里蛰伏着的大太太放在眼里……

她的天地在东偏院,那里才是内宅的中心,千头万绪的家务,那几年是全汇总到了她手里。

——怎么就不晓得在那时候给两个女儿说上亲事!

啊,是了,那时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还没有说亲。

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心胸狭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只要位份还在,时机一到,就能翻云覆雨。

妾,不论是良妾还是贱妾,也终究只是见不得人的小星。

就连想给亲生女儿说亲,都要遮遮掩掩,绕无数的弯子……

轻巧的足音慢慢地自东次间响了出来。

四姨娘连忙抬起头。

已是又换上了一脸的盈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