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打算乘着未婚夫回京的机会,让权仲白来开个方子,针灸熏灼,减一减病势。

不想权仲白却是前脚才进京城,后脚就被宫中人接了进去,再也不放出宫来。

达家人固然是忧心忡忡,但却没有多少人在意达家三小姐的生死。

倒是这件事后头的意思,叫朝中无数的官僚都是食不安枕。

皇上的病情,难道已经紧急到了这个程度?

说起来,朝中也有两个多月没有朝会了。

三月不朝,那是天下大乱时才有的荒唐事儿!

就在这时候,秦帝师终于出手了。

他老人家以帝师之尊上书,督请内阁三相以前朝旧事为例,由太子出面监国。

太子既然是太子,当然有很多皇子们比不了的特权。

前朝的永乐大帝就是位好动的伟人,成年累月,不是巡狩就是出游。

只要他不在位,京中就是太子监国,这是明摆着的旧例。

如今内阁有三位阁相理事,说起来,太子不过是个人肉印章,管的就是往奏折上盖章的活儿。但没有这个人肉印章,却有好多事就没法顺顺当当的办下来。

比如说,调粮的令旨要是再不颁布下来,边关就又要缺粮了。

说不定就会给北戎喘息之机。

老人家这封奏章,还真被送进了乾清宫里。

皇上虽然多年来一直在太子和皇长子之间举棋不定,但到了这个时候,倒还灵醒得很,没有多久,就传了口谕:龙体欠安,由太子监国,又急招闽越王入京,负责乾清宫防务。

消息传到苏州时,虽然已经不再新鲜**,但与闻者莫不感到深深寒意。

天家就是天家,父子相疑,居然至此。

闽越王的封地毕竟是在福建,虽说常年居住在杭州,但他一向知趣,触手倒是很少伸出杭州城。

这一次奉诏入京,他和身边十几个卫士的饮食起居,就要官府出力了。

也都是由大老爷亲自打理,沿路都打了招呼,备了最快的马,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京城。

大老爷送走闽越王,眉间就有了愁绪。

“只看皇上能不能顺利挺过这一关了!”私底下和大太太商议,“还是给四娘子说一门亲事吧!”

大太太一惊,“到这个地步了?”

四娘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经不起太长久的耽搁。

万一皇上就此去世,一来,一年的国丧是不能说亲的,二来,继任者不论是谁,都肯定要在江南总督这么好的位置上安顿自己的人手。

杨家的地位,一下就有些岌岌可危起来。

若是出事,也难保可以全须全尾的退下来……

到时候兵荒马乱的,很容易就把四娘子耽搁成老姑娘。

大太太一想到要终年对着四娘子那张阴沉沉的脸,倒也紧迫起来。

就匆匆忙忙地给初娘子写了信。

没有多久,初娘子就回了信,为四娘子在余杭镇物色了一户殷实的人家。

家中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和余杭知县却是亲戚,在余杭也是根深叶茂,算是当地的望族。

四娘子尽管脸上留了些微微的疤痕,但古家人究竟不是名门大户,竟也不在乎这些。

只是托了人上门相看了一眼,就欢天喜地地上门来定了亲,好像动作慢一点,这美梦就会醒来一样。

大老爷大太太两夫妇都定了心意,四姨娘再怎么闹也闹不起来。

更何况这门亲事虽然低了些,但古家的那位是独生子,将来万贯家私,都是他一人继承,生得也是仪表堂堂……四姨娘虽然有些不足,但也不得不承认,四娘子能得这样的归宿,已是福分。

两姐妹的亲事虽然都是波折重重,但出嫁倒是前后脚。八月里张家二少爷从京城回来,迎娶了三娘子,九月里余杭古家也欢天喜地地上门迎走了四娘子。

杨家一下就冷清了下来。

大太太忙忙乱乱了小半年,给三娘子、四娘子各预备了四五万两银子的陪嫁,虽有四姨娘帮忙,却也是累得喘不上气。

也顾不得去担心朝中的事了。

两个女儿出嫁后,她得了空闲,在床上狠狠躺了几日,才恢复了元气。

就叫了几个小的来闲话,连六娘子都有份。

女儿多的人家就是这样。

从前女儿们在家的时候,唧唧呱呱,好像养了无数的麻雀,整日里不是看这个不顺眼,就是看那个刺目。

待到上头的四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三个女儿并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又觉得冷清起来。

五娘子也十三岁了,很快就要说亲,还有六娘子、七娘子……

到最后,家里只会剩下九哥。

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就是一派的温存柔软。

连对六娘子都多了几分顺眼。

说了几句家常琐事,就问九哥,“东西可都整顿出来了?”

翰林府的小花园已经收拾好了。

大姨娘、五姨娘并七姨娘都已经先搬进了小花园。

还有几个平日里有些脸面的通房……都住了过去。

只有浣纱坞的三姐妹,因为大老爷发话,有了特权,可以不必进翰林府居住。

四姨娘在四娘子出嫁第二日,就痛快地收拾好行装,也进了翰林府。

听说已是开始吃斋念佛,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

倒是退得干净利落。

大太太也早没心肠折腾这个宿敌,不但痛痛快快地为四姨娘安排了一处宽敞的院子,有时候还催着大老爷和她说说话,显示自己的贤惠。

七娘子很佩服四姨娘: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功成身退,没有一丝留恋。

百芳园就冷清了下来。

正好张罗着让七娘子和九哥进园子居住。

七姨娘进了翰林府,六娘子就占了小香雪,倒是不愿意搬到别的地方。

“只是牵挂小香雪的秋千。”五娘子不免嘲笑六娘子。

六娘子扮了个鬼脸,一脸的娇痴,“五姐又何尝没有荡过它?”

七娘子就接口抢白五娘子,“五姐就是这样,荡起秋千来不说你贪玩,一下秋千,就开始数落我们六姐年纪多大,还爱荡秋千了。”

五娘子气得直叫七娘子,“黄先生留你堂呢,去朱赢台绣花吧,正经别在这添乱。”

众人倒都笑起来。

九哥才回大太太,“东西是都收拾好了,不过……及第居有上下两层呢,娘,您看……”

就露出了馋涎欲滴的样子。

大太太好笑,“好,好,明儿就让药妈妈带你去小库房,看中什么,你尽管挑,好不好?”

九哥这才心满意足,只是嘿嘿地笑。

大太太又问七娘子,“玉雨轩虽小,但怎么也都比西偏院大了,短了什么陈设,你就只管找药妈妈。”

百芳园内虽然空出了不少馆阁,但七娘子却都没有看中,反倒是看中了月来馆对过的玉雨轩,喜欢它靠着园子一角,平时少有人经过,比较静谧。

七娘子就笑,“好,我哪里会和娘客气。”

又说了几句家常,大老爷也进来探大太太。

“父亲。”几个儿女都起身行礼。

大老爷摆了摆手,“都坐吧。”

四个孩子这才慢慢地归座。

大老爷这半年来也沧桑了不少,鬓边多了不少白发。

问过大太太安好,也就在大太太身边靠着床柱子坐了,和儿女们闲话。

有大老爷在,话题绕来绕去,最后总是要着落在朝事上的。

这半年来,皇上病势有所好转,朝野上下也都渐渐安心。

平国公在北疆又打了几场胜仗,竟是大有开疆辟土,把北戎远远地赶进西域的势头。

上个月,太子又加封皇长子为鲁王,在山东临潼为皇长子规划了王府。

“造得也快。”大老爷面有讥诮,“现在就催着鲁王前去就藩了……”

大秦的藩王是没有兵权的,一应供应制度,和前朝无异,到了临潼,皇长子名义上就不能再参与朝政了。

皇长子又怎么会甘心就范?

朝中的争斗,已是日趋紧张,大有图穷匕见的意思。

“就看皇上什么时候能痊愈吧!”大太太一脸的忧心忡忡。

只要皇上没有断气,杨家就能稳坐钓鱼台,若是皇上断了气,这滔天的富贵,就难免保不住了。

大老爷神色凝重。

“皇上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有几次都差点撒手。”他低声透露了宫中秘辛。

几个孩子脸色不由大变。

大太太却没有露出惊容,显然早已知道。

“要不是小神医会同欧阳家的几个弟子昼夜施针,恐怕皇上是熬不过这一关的了。”大老爷又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据说就算能够康复,日后的精神头也不会太好,朝事终于是要交到儿子们手上的……”

管理一个国家,千头万绪,有无数的事,皇上精神不济,理所当然,就要把继承人调教出来,开始考虑身后事了。

虽说多年来,皇上一向自恃年富力强,对两个儿子多有限制。但如今天年不永,到底要让谁来继承这么大的家业,他老人家心里,想必也要开始斟酌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懵懂。

九哥与大太太却是都犯了沉吟。

七娘子却是半懂半不懂,隐约也能捕捉到大老爷话里的一点意思。

大老爷是何等人物?

眼光一扫,众人的反应,已是全落进眼中。

九哥年纪小小,对朝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还是让他欣慰的。

至于五娘子和六娘子的迷糊,也不在话下。

毕竟年纪还小,一向又是温室里的小姐,不懂,是情理之中。将来出嫁后,自己要支撑家庭,慢慢的,终究也会懂的。

倒是七娘子……

大老爷心中一动,就细细地打量起七娘子来。

七娘子咬着下唇,眸中思绪无限,好似有些颖悟,但又没有全明白过来。

封姨娘自己处处都是平常,倒是所出的这一对双生姐弟,真是钟灵毓秀……

大老爷不禁感慨。

九哥也就罢了,七娘子若是男儿身,自己也就能放心闭眼了。

他不动声色,提点两个女儿。“这世上有谁是口渴起来才挖井的?未雨绸缪,我们杨家,也到了站队的时候。”

等到分出胜负再来站队,倒不如不站。

朝事就是这样,大老爷和大太太所能做到的,也无非就是作出在当时的情况下最好的选择。现在表态虽然已经嫌晚,但毕竟还要比清高到底强得多了。

大太太悚然动容,却没有过多的惊讶。

“都下去吧!”就端正了神色吩咐几个儿女们。

“九哥留下。”大老爷又叫住了九哥。

虽然年纪还小,但关乎杨家未来走向的大事,是该让儿子也来旁听了。

几个小娘子就鱼贯退出了东稍间。

脸上都带了浓重的心事。

朝局晦暗不明,杨家作出的每一个选择,和她们都是息息相关。

五娘子勉强振奋精神,招呼六娘子、七娘子,“去小库房给七妹选几件摆设吧?”

看了看六娘子,又笑,“还有六妹,七姨娘去小香雪,肯定也带了些东西走的,给你多选几件玩物!谁叫你这么好玩!”

六娘子也就笑了开来,把方才的事抛到了脑后。

“真讨厌!”埋怨五娘子,“五姐只会砢碜我!”

七娘子甩了甩头,把心事放到了一边。

六娘子一向乖巧听话,五娘子要越俎代庖为她在小库房选几件摆设,大太太多半也不会说什么。

“走走。”她笑着和五娘子一起,死活把六娘子拉出了堂屋,“要我说,你索性住到朱赢台,我们三姐妹靠在一个角落里,也热闹得多……”

大事,自有大人操心,小女儿家要顾虑的,也无非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日子就像水一样流了过去。

卷三:葱荣满目,微雨湿流光

107初成

昭明二十三年,朝廷里接连出了好几件喜事。

皇上自从昭明二十一年的那一场大病后,这两年来总是时好时不好,大有病势延绵的意思,不过,今年春季,平国公终于大胜北戎,将北戎驱赶到了昆仑山以西,将大秦的疆域一下又扩出了一块。

一时之间,大秦竟大有中兴之势。

这样开疆辟土的好事,自然让皇上精神大振,捷报送到的那一日不但多喝了几钟酒,更是亲自进了太庙,向列祖列宗禀报这个大好消息。

自从北戎冒起,一百多年逐分逐寸地侵袭下来,西北的一大片土地,事实上早已不属于大秦,如今西域再度回到大秦治下,仅仅是这份功绩,就使得皇上在身后可以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到了六月,好消息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妃孙氏传出了有喜的消息。

昭明二十二年末才入的门,不到半年,太子妃就有了喜讯……

皇家子孙昌盛,皇上自然只有高兴的份。

又有鲁王妃也在七月生育了皇长子的第二个嫡子……

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让大秦的天空,都多了几丝晴意。

进了七月,小神医权仲白又自西域归来。

朝廷才收服西域,他就带了药农,跟着边兵一道进了昆仑山、天山一带,走了一年多的路,为的却是替皇上寻药。

古代交通运输不便,上好的药材,真是价比千金。

尤其是昆仑山一带的冬虫夏草,天山一带的贝母,都是多年来中原绝迹的好药材。——北戎治下都是牧民,不会放牧的药农对他们而言,不过累赘,没有人采药,就算皇家本事再大,又能到哪里寻觅药材?

总算平定边疆,但布政使还有无数的事要做……

分定界碑、勘测地图、牧民迁徙、边军驻扎。

每一样都比给皇上找药来得更紧迫,没有这些前置工作,也没办法给皇上找药,补给怎么办?运送怎么办?

小神医屡次催问,底下人都有自己的回话。

索性就带了几个药农、一并几个武艺高强的贴身护卫,直进了昆仑山。

大半年后,还真淘换到了上好的冬虫夏草、贝母、天山雪莲……

这些比金银珠宝都要值钱的药材到手,小神医不再难为无米之炊,几帖药一吃,再加上他的独门针灸秘术,皇上进了九月,就觉得身上大好,行动间,又有了龙虎之姿。

不免龙颜大悦、顾盼自豪,虽没有免了今年的赋税,但也是大赦天下,又加开了恩科。

朝廷太平,皇上龙体大安,最高兴的莫过于百官了。当下也是连声的歌功颂德,搜索祥瑞,把大秦昭明年间,夸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

苏州城自然也不例外,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这个月就跑了好几次总督府,和大老爷商议起了江苏省要送的祥瑞。

大老爷转头就跟大太太抱怨,“祥瑞、祥瑞,也只有难得才叫祥瑞。现在是越发的失心疯了,什么白鹿也算是祥瑞,白狮也算是祥瑞,老树发芽也是祥瑞……”

大太太只好笑,“也都是一阵一阵的,入乡随俗,李大人不送,人家当他不合群,私底下也不好做人。”

大老爷就发愁,“你要这样说,我们自然也是要送的,仓促间,要到哪里找祥瑞去?”

回头到底还是派了师爷四处搜寻,访了几条白鲤鱼送上京城,充作祥瑞。

倒也得了彩头,皇上一高兴,给大老爷挥毫写了“中流砥柱”的匾额,赏到了总督府里,一时间,江南的百官,又是好一阵艳羡。

大老爷却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皇上已是有多年未曾赏给臣下匾额了,”心事重重地和大太太商议,“这几年来,也无非赏了闽越王、权家并许家……”

闽越王于昭明二十一年宿卫乾清宫,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皇上渐渐痊愈,可以视事后,才返回杭州,没多久皇上就在杭州赏了他一个大园子,又颁赐“一代贤王”匾额。

平国公父子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平国公世子许凤佳以稚龄运筹帷幄,万军中取了北戎可汗的透露,得的也不过是正四品的亲军指挥副使一职,并一块“将门虎子”匾额,其余的,也就只是分内的封赏。

小神医权仲白为了给皇上寻访好药,出生入死直入昆仑,除却财帛,也不过是得了从三品的资治少尹这个散勋,连职官都没有授。外加一块“父母仁心”匾额。

杨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