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儿女们各自回房,大太太当着大老爷的面把对牌递给梁妈妈,让她去小库房找药妈妈领钱。

“也不要多给了,一个人送上五十两,明日再叫纤秀坊、宝庆银的人上门,给她们做颜色衣裳、打些时新的首饰。”

也就是说,这五十两只是给女儿们得闲零花,买自个儿中意的胭脂水粉用。

以苏州的物价,五十两银子够寻常人家宽宽裕裕地过上一年,拿来买水粉,也不知几世才能买完。

大老爷笑话大太太,“对女儿们倒是越来越大方。”

大太太从前教女甚严,虽然手上大方,但也难得叫纤秀坊上门裁衣。

倒是这几年,手里越发撒漫,三不五时就叫宝庆银的师父打首饰、纤秀坊的绣娘裁衣裳……又是修小花园,又是讲究日常的吃穿用度……

大太太也叹息,“年轻的时候还好,现在老了老了,看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真是不想委屈了她们,花一样的年纪,没的还要为了一点衣服首饰花心机。”

就说起了李家的事。

“上回去李太太家,十三娘打扮得玉娃娃一样,几个庶女身上却还是那几件颜色衣裳,回头小七告诉我,才晓得去年都穿过了,今年改一改大,再穿。”大太太啧啧连声,“李家也做了这么多年的江苏布政使,你看李太太对几个庶女还这么苛刻。我看着都觉得不忍心。”

人就是这样,一安稳下来,就容易老,一老,就容易心软。

大太太也是渐渐地露了老态,快五十岁的人了,鬓边也多了几丝白发。

就要比以前慈祥得多。

大老爷看着大太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儿子多,也有儿子多的不好,李家虽然连年也有些进项,但挡不住儿子都到了娶亲的年纪。李太太也难。”

大太太有些酸味,“只生一个,也没有什么不好,这家财就是再多,十几个儿子一分,也就不显眼了。”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大老爷倒是心中一动。

“这许家的事。”他和大太太商议,“人家盛意拳拳,我们也不好贸然回绝,我看,股,还是要掺一份的。”

如若不然,才把两家结亲的动议往后推,又回绝了许家的好心,许家难免会犯嘀咕。

九哥毕竟小了,没有看到这一层。

大太太也点头,“不过两成五的股份,我们吃下来也吃力了些……”

“我是想。”大老爷就徐徐道,“文清和我们来往也有多年了,人品如何,我们也看得清楚。你不是和我说过,李太太想把小七说给十一郎,后来小七被写进你名下,又换了小六?”

大太太神色一动。

“不是说,十一郎在京城说了一门好亲……”她难免有些踌躇。

大老爷叹了一口气,“说是说定了,可惜,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场时疫,也去了。”

昭明二十一年,京城有一场小小的时疫,说来也巧,好几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都在这一场时疫中去世,有好事者就编纂了“女儿疫”的名头,广为散播。

“也是那一场时疫?”大太太很吃惊,“这么说,倒是和达家三小姐一年去世的。”

对这个达家三小姐,大太太始终是念念不忘。

大老爷好笑,“什么达家三小姐,权二奶奶才是。”

又感慨,“说来也是,世事弄人几个字,真是再对也不过。权公子医术通神,连皇上当时,据说只有一口气就要去了的,都能妙手回春,令圣上痊愈如常。哪里想得到自己的未婚妻却是耽误了病情,再也救不回来了……”

权仲白因在军中效力,耽误了达家三小姐的肺炎,致使三小姐缠绵成疾有了病根,后来在昭明二十一年又染了时疫,病情越重,当时权仲白人也就在京城,可惜却是关在乾清宫中,两耳不闻宫外事,一心侍候皇上的病情。

后来皇上痊愈,这才匆匆忙忙为达家三小姐扶脉,三小姐却已是积重难返,单凭药石之力已无法回春,又是未嫁的女眷,不好行针灸之术,无奈之下,两家匆匆成亲,却是神医手段再高也无力回天,成亲仅三日,三小姐就香消玉殒。

这一段故事被好事者编成了鼓词传唱天下,杨家人也都是知道的。杨家虽然和权家走得不近,但大太太却还是很欣赏权仲白的人品,闻言也叹息了一番,才沉吟,“说起来,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也是见过面的,小七还和我提过,说是十一郎对六娘子很有几分另眼相看……”

“这样的生意,不是自家亲戚,总不好贸然拉人入股,不然两头都不放心。”大老爷就沉吟着指点大太太,“你明日对李太太露一露口风,若是十一郎还没有看中别的人家,我们就应了这门亲事。十一郎这孩子稳重上进,配小六,足够了。”

大太太想了一回,才应下来,却又面露难色。

“当时推托的时候,说的是要等姐姐们都说了亲,才轮得到小六……”

眼下就放着个五娘子,都十五岁了,还没有定亲。

大太太这是在婉转地催问五娘子的亲事。

大老爷倒也没有瞒着大太太的意思,“五娘子的亲事也快了,三姐信上还说,皇上有意走通航路后年年来往贸易,凤佳这孩子会随内侍南下练兵,估计就是要把太湖的水兵厂重建起来,已备逐年补充兵源练兵之用。说起来,他要在苏杭一带盘桓上大半年呢。”

这才委婉地推托了结亲的意思,就把许凤佳打发到了苏杭一带来,显然许夫人是看透了杨家的顾虑:担心许凤佳性子不够沉稳,不是佳婿。

这一次,平国公世子与其说是来练兵,倒不如说是来让大老爷大太太相女婿的。

大太太就怔住了。

半晌,才神色恍惚地喃喃,“三姐她,就这么想和我们家结这门亲……就这么喜欢小五?”

大老爷看了看大太太,似笑非笑,半天都没有说话。

109春意

第二天早起请过安,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下来陪她说话。

七娘子善解人意,说话又婉转动听,这几年来有什么事情,大太太自觉不自觉,总是想找七娘子唠唠嗑,倒一倒心底的话。

“你父亲倒是动了想拉拢李家的心思。”她一长一短地把事情告诉了七娘子。“想着借我们和李家的亲事,也把李家拉拢到这门生意里……倒是真想提拔李文清的意思。”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太太的话。

区区一个布政使,要和秦家、许家这样的人家攀关系,并非易事。

大老爷这是存了提拔李大人的心思。

话说回来,俗话说的好,“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大老爷的全套仪仗都在苏州,这么多年来,李文清与其说是江苏布政使,倒不如说是总督小老婆。

也难为他兢兢业业,把这个小老婆做得有滋有味,无时无刻不站在大老爷身后,做他最忠心的下属。

大老爷想要提拔这样的能吏,这样的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和李家结亲,当然就是在杨家现有的三个女儿中选了。

五娘子出身尊贵,要配,也只能配李家的承嗣子大郎。这显然是不可能了,大郎的孩子今年都会说话了。

也就是六娘子和自己了。

七娘子不期然就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香雪,几个姐妹之间的议论。

她一下就有些着慌起来。

自己今年也十三岁了,在大秦,十三岁的女儿家,就有人上门说亲了。

只是现放着五娘子都及笄了还没有说定人家,七娘子总觉得亲事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

却不想今日大太太的一句话,自己的亲事,好像就要定下来了一样……

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可,可女儿不想……”

大太太倒是吃了一惊。

看七娘子满脸晕红,吃吃艾艾的样子,一下还没有明白过来。

“不想什么?”

七娘子就吞吞吐吐,“李家家境复杂,庶母多、兄弟多……”

情不自禁,是一脸的不情愿。

脑海中就不禁惦记起了桂含春。

虽然对这个少年,七娘子并不怎么熟悉。

西北更是她永生永世也不想再回去的伤心地……

但真要在李十一郎和桂二郎之间选,她自然是更倾向于桂二郎。

大太太这才明白过来。

不由纵声大笑。

“倒是忘了告诉你!”

这才原原本本地把李太太换了提亲对象的事,告诉给七娘子。

七娘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不免又不齿李太太的势利眼。“李太太这个人,真没意思。”

大太太倒觉得找到了知己,拍了拍大腿,“可不是?行事是一点大家大族的气象都没有。”

大户人家,私底下斗得再热闹,对外这一诺千金的面子,也要维护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再不能出尔反尔的。

和七娘子说话就是这样好,每句话,都好像说到了大太太的心坎里。

大太太也就越来越乐意和七娘子说话。

“我想着。”和七娘子商议起来,倒要比和大老爷商议时话更多。“你六姐是姨娘所出,这七姨娘呢,出身又低贱。”

七姨娘是舞姬出身,仔细说起来,是要比良家妾的出身更低一等。

“能得李十一郎为婿,不能说是委屈了她。正经江苏布政使的嫡子,舅舅欧阳郎中这几年又渐渐地起来了,有仕途兴旺的意思,自己也争气,小小年纪就考上了举人,将来母族带挈一把,倒是比大郎、三郎更有出息,也未可知。”

大太太这话倒也在理。

七娘子想到六娘子议论十一郎的那些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大太太就高兴起来。

“按理说,都是偏房庶女,我不能偏心,不过小六从小就乖巧听话,从来没有给我惹过麻烦,连你三姐、四姐,都有五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是嫁到那样的人家。我想着,到时候就多给小六三万两银子的嫁妆,八万两银子的妆奁——李家大奶奶、二奶奶的嫁妆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她到李家,也受不了多少气。没几年李十一郎考上进士,外放做官了,家里的那笔烂帐,又和他们小夫妻有什么关系?”

大太太描绘的这幅蓝图,的确很吸引人。

七娘子也觉得,这么一说,李十一郎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了。

“只是,大姐出嫁的时候……”她轻声提醒大太太。

沁凉的声线,就好像石上清泉。

九月里未褪的燥热,在这样的声音下,都减了三分。

“你大姐出嫁的时候,我倒是想多给来着。”大太太叹了口气,“夫家就是那点家当,再多给,倒不像话了……他们现在经营生发得也好,你大姐的性子我们都知道,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初娘子的确是没对三娘子、四娘子的嫁妆说上一句话。

说起来,昭明二十一年那场科举,虽然没有封锦的名字,但大姑爷倒是顺利中了进士,虽在三甲,但运动了一番,又有大老爷的面子照拂,最终就由秦家出面,为他运作了莆田县丞。

恐怕这个官位,就要比初娘子该多得的那分嫁妆更值钱了。

对李家来说,钱可以赚,但官位,却是没地儿买的。

七娘子也就是提一句初娘子,叫大太太别忘了这个已出嫁的女儿。

见大太太说得在理,也就不再坚持。

“母亲思虑得到底是比小七周详。”还笑着奉承了大太太几句。

大太太也笑,“这海商的事,不急于一时,我想着,你许家表哥横竖今年是要在苏州过年的,到时候把你五姐的亲事一定,就和李家透出结亲的意思,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订了亲,也入了股……事儿办得妥妥的,就可以说你的亲事了!”

七娘子心脏都要为之一顿。

许凤佳要来苏州?

来做什么!

大太太却没有在意她的惊容。

本来,像七娘子这样的小女儿家,说到亲事,哪一个不是又惊又喜又羞。

她就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家上门提亲,除了桂家,还有好几户亲朋好友都看着你是个好的。你放心,到时候娘一定为你说一门上好的亲事……”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

按照大秦的规矩,她不得不起身作势回避,“娘打趣小七,小七不说了!”

大太太就拊掌大笑,看七娘子回身逃出了东稍间。

就和立冬感慨,“任她再大人样,说到这亲事,还是和寻常小女儿一般!”

立冬就笑着应和了大太太几句。

脸上却分明也透露出了心事。

大太太看了,越发好笑:今年腊月,按例是要放一批丫头出去配人了。

“分明是秋天,怎么觉得家里倒有一股春意袭人!”她又笑着打趣起了立冬。

立冬也一下羞红了脸,顿足跑出了东稍间。

东稍间里就传来了大太太畅快的笑声。#

七娘子才从正院绕进了百芳园,迎头就撞上叔霞。

“十二姨娘哪里去。”她索性顿住脚,笑盈盈地问候叔霞。

叔霞也忙堆出了一脸的笑,“七娘子。”

两边对行了礼,手拉手站在路边说话。

这几年来,叔霞在大太太手下帮着打点家务,倒是越发有了管家姨娘的精明。

两厢都在正院出出入入,自然而然,叔霞也就和七娘子熟稔了起来。

说起来,叔霞也不过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而已,与初娘子的年纪正相当。若是不论身份,两边处起来,倒像是姐妹。

“最近正在翻修余容苑那一侧。”叔霞就和七娘子拉家常。“太太说,叫把靠西翼小门外头的垂阳斋收拾出来,预备着待客用呢。”

大太太这几年来,在府里兴了不少的事。

翻修余容苑所在的东翼,简直就是有钱没地儿花了:在七娘子看来,余容苑是毫无翻修的必要。

不过既然是大太太的意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反正杨家家底厚,再怎么花,也伤不了元气。

“垂阳斋?娘怎么又想到了那地儿。”七娘子不免讶异。

垂阳斋本来也是待客用的院子,只是院子里的两株垂柳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并不赏心悦目,大老爷嫌不好看,渐渐的也就闲置了。

这下忽然要收拾出来。

是准备款待许凤佳吧……

“七娘子不知道,就前两年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两株垂柳就又长好了,都说是府里的地气旺盛了起来。”叔霞眉眼间倒有几丝喜气。

古人是最信这些神神怪怪、吉凶预兆的。

府里的树木长势旺盛,草木润泽,就说明府中主人气运正旺。

七娘子就沉眸随意附和了几句。

叔霞倒是没看出七娘子的心事。

又说了几句话,就神秘兮兮和七娘子透露了内幕消息,“听说是要款待表少爷……就是平国公世子许少爷!”

提到许凤佳,叔霞眉宇间就带上了一丝暧昧,一丝打趣,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好像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七娘子就想到了许凤佳的左手刀法。

一时之间,真是心浮气躁。

随意应酬了叔霞几句,也就分了手,“还要回去做师父布置下来的功课……”

这几年来,女儿们文化课是不上了,下午的绣花课,却是一直都没有落下。

就是最荒疏的七娘子,绣出的花儿,也都有模有样了。

两人就在园门附近分了手。

七娘子就从浣纱坞前的小竹桥过了溪,顺着细细碎碎的青石小径,经过改名答春风的轻红阁,又转了几个弯,绕过月来馆,和谷雨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过屏风也似的太湖石,左右拐了几道太湖石屏障,眼前就是一亮:玉雨轩到了。

当时选玉雨轩,就是贪图它的幽静。院落外头,又种了二十多株梨树,也算是个小小的林子了。

园子里四个角落,东北角是长青楼,那是姨娘住的地方,女儿家住,嫌素了。西南角是万花流落的池子,西北角的七里香又是三娘子、四娘子的住处。

也就是东南角的玉雨轩,又幽静,又靠近浣纱坞、月来馆,曲曲折折走上几步,就有了人气。东南角上还有个小门可以拐到衣锦坊里,平时下人出出入入,也方便。

这是个一进的小院落,不过是当院三间的堂屋,小小巧巧,一排倒座南房住了几个丫鬟并妈妈,再有个两进的东厢房,就没有别的建筑了。

五娘子来了几次,就嫌小,“别的都好,我当时也想选来着,就是太小,东西都不够放。”

七娘子只是笑,“要是色色都齐全,也轮不到我不是?五姐早就捷足先登了。”

五娘子就作势要撕七娘子的嘴。

又罚她,“去曹嫂子那里赊一席上好的席面来,请我和六妹吃酒!”

自从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姨娘们搬走,七娘子和九哥进了百芳园,几姐弟就像是《金玉儿女传》里的少爷小姐一样,时常互相做东,虽不曾吟诗作赋,却也是打得双陆、荡得秋千,人虽少了些,但胜在彼此和睦。

进了园子,大太太的管教不那么严格了,五娘子也经常在玉雨轩歇下,一并七娘子到了冬日,也常常到小香雪赏梅……这几年来,七娘子着实是很过了些舒心的日子。

才转过太湖石屏障,就看到几个丫鬟在梨林里来回穿梭,手里都捧了各色器皿,装了满满的白梨。

七娘子眼睛顿时一亮。

“不是说过上半个月再采?”她就加快了脚步,高声问。

立夏正好挽着一篮子大白梨出了林子,听七娘子的说话,就笑,“已是有梨子掉下来了,中元嘴馋,洗了洗也就生吃,说是脆甜脆甜的,再不采,怕反倒软了。”

七娘子就忙张罗,“也不要都采光了,娘牙口不好,爱吃软梨子。一棵留几个,半个月后再采。”

白露笑盈盈地在林间应了是。

七娘子倒有些坐不住,进屋解了裙子,就要往外跑,“我也采几个玩玩!”

就和丫鬟们一起采了半日的梨子,得了几大筐又甜又脆的大白梨。

“今年梨子倒是盛产,看来这梨树也分荒年、盛年。”七娘子一边吃饭一边还和立夏议论,“吃过饭你挑出上好的,给各处都送一送,九哥爱吃大白梨,多送些过去,我们自己就留够十多斤,足够吃的了。”

吃过午饭,睡了觉起来,就看到屋内多了个粉彩小盅。

立夏一边打水给七娘子洗脸,一边交代,“奴婢送了大白梨到小香雪,正赶上六娘子午睡起来,是她给的,说是她精心淘的胭脂膏,自己也就得了半盅,一并都送给七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