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又看了看那一对关系尴尬的表兄妹。

许凤佳正一边听着五娘子的话,一边皱眉凝思着什么。

见七娘子看过来,便皱着眉冲她摇了摇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又带着五娘子徐徐靠到了回廊边的红漆柱边上。

这样一来,从东翼经过的仆妇,倒不大看得清两个人的身影了。

七娘子索性也靠着一根红柱子,坐到回廊牙子上,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借着红漆柱的遮掩,她也看不到那两个对话的人,那两个人也看不到她,倒不必担心说话被她听了去。

五娘子的婚事搞到现在,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

大老爷有大老爷的考量,大太太有大太太的一厢情愿,五娘子有自己的执拗,九哥又有九哥的安排。

乱得和一锅粥一样。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自己。

虽说大太太说了几次,将来的婚事是由她自己选。

但这种话,从来都是听听就算,没可能当真的。就算大太太肯放手让她选人,也还有大老爷……

她就有些烦躁起来。

很多事,并不是凭着七娘子的想望,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当年的嫡女身份,是大太太主动抬举的她。怎么看,好似都是好事。

却偏偏得了这个嫡女的身份,亲事也就郑重起来。

想要谋求初娘子、四娘子那样的人家,已是不可得了。

就算是初娘子,又当真那样顺心吗?

若是真的顺心随意,也就不必上赶着巴结娘家,又要使手段笼络九哥和自己了。

当时父亲问起了封锦,又是什么意思?

这人自从去了京城,就是杳无音讯,连着两届科举都没有消息,也没听三娘子提起过他和张家之间的联系。

是少年人负气吧……和杨家之间尴尬起来,也就越发不愿意和张家来往了,免得将来落人口实,说他一边贪图杨家的财势,一边又要清高。

也是少年人的风骨。

只是父亲忽然问起他来,难道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不知不觉间,七娘子就出起了神。

轻轻的脚步声踱到她跟前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才一抬头,猛地回过神来。

许凤佳就靠在长廊对面的红漆柱上含笑打量她。

眸光亮得七娘子不敢逼视。

“五姐呢?”她霍地站起身来,探头一看。

只看着五娘子的背影消失在长廊那头。

万籁俱寂,西翼这一侧回回转转的长廊里,似乎就只剩下许凤佳和她自己了。

“五表妹心绪很乱。”许凤佳柔声回答,“恐怕是没有顾得上叫你。”

他低沉醇厚,又似乎隐含笑意的声音,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平添了她三分心乱。

她就靠着柱子,微微一抬头,看进了许凤佳的眼里。

“表哥……”就嗫嚅。

一边怪责自己不够争气,一边却又只觉得浑身暖热。

该死的青春期!

到底还是开了口,“垂阳斋的事……”

许凤佳就一边笑,一边嗯了一声,“垂阳斋怎么了?”

七娘子只觉得尴尬得都快烧起来了。

垂阳斋的事到底不名誉,一个女儿家,也不好主动提起。

难道还直接说,“表哥,请你不要因为垂阳斋的事就上门提亲。”

这万一许凤佳本来就没有上门提亲的意思,自己这么说,还透着自作多情呢。

也不晓得九哥到底把自己的意思传到了没有……

唉,以那小子的刚愎,恐怕非但不会老实带话,私底下还在撺掇着许凤佳先斩后奏,写信让许夫人来信提亲呢。

七娘子越想越乱。

饶是她平常思绪清明,做事有条有理,到了这样的时候,也难免乱了方寸。

大老爷、大太太甚至是九姨娘、九哥、五娘子、封锦、桂含春、权仲白……一张张脸,走马灯一样地在她脑海中换来换去。

她禁不住甩了甩头。

思忖了半晌,才委婉地道,“垂阳斋的事,父亲已经把几个仆妇送到了庄子里,表哥大可不必担心此事外泄,影响两家的清誉。”

她在出神,许凤佳居然也未曾打扰。

一双亮得可以烧化琉璃的双眼,只是盯在七娘子脸上,逐分逐寸地细看,看得她极不自在。

听了这话,那双亮得惊人的眼才是一闪,转开去望向了别处。

七娘子顿时大松了一口气,才敢抬头望向许凤佳。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没想到许凤佳反而示意她往长廊深处走,“离及第居太近了……被人看到,总不大好。”

七娘子展眼就十四岁了,和表哥说私话,的确不大妥当。

满心底的事,就束缚住她的脚步,叫她只能跟在许凤佳身后,徐徐走了一段,又拐进了寥落空寂的百雨金。

大冬天里,百雨金里只是摆放了几株盆景,就显得格外的冷清。

这里背靠了假山,又隐秘,又说不上什么暧昧——毕竟是在外头的空地里,就算被人看见了,也编排不出什么。

七娘子虽然心绪纷扰,亦不由得赞赏许凤佳的处事。

才在杨家住过多久,就对杨家的地形了如指掌,一下就想到了这个说话的地方。

的确是长进了,为人处事,色色都透着妥当。

许凤佳就靠着亭子外头的红漆柱,略略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才问七娘子。

“我听五表妹的意思,她……是不是看上了你生母娘家,一个姓封的亲戚。”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到七娘子身上。

她一下就回到了现实。

五娘子也实在是太莽撞了!

为了不成就这门亲事,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换作任何一个男子,听到自己可能的未婚妻心底钟情于别的男人,自然都不会有什么好滋味。

以许凤佳的傲气,就算从前可能还对这门亲事有所期望,现在也都会另找别家了。

她的想法,也不能说错……只是却没有给自己留一点退步。

七娘子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点了点头,默认了许凤佳的说法。

“这对于你我,倒是件好事。”许凤佳又低头半晌,才皱眉问七娘子,“只是你知道那位封公子现在的下落么?我看五表妹和他,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就是再惦念,怕是也难成事了。”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听许凤佳的意思,难道他竟是知道封锦的下落不成?

她就看向了许凤佳,字斟句酌。“杨家女儿的亲事,始终还是要问过母亲,只是母亲这一关,封公子就过不了的。表哥倒不必为五姐担心,害怕五姐所嫁非人……”

话里若有若无,带了些打探的意思。

却好似有意无意地放过了许凤佳的第一句话。

许凤佳略微又皱了皱眉。

犹豫了半日,才道,“实话对你说,我知道得也不真切,这几年来南征北战,京城的事儿,就没有以前那么清楚了……这事又关系到了他人清誉,不好胡乱猜测。横竖你说得也对,四姨是肯定不会让五表妹低嫁的,这事,你就放在心里,也不要露出来给五表妹知道。”

听得出,他对五娘子终究是关心的,并不因五娘子大剌剌地回绝了这门亲事而有所芥蒂。

也是,从小就有交情,就算是亲事不成,也有纯粹的兄妹情谊在。

七娘子就垂下眸,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是。

场面就又冷淡了下来。

千百个问题,在七娘子心头打起了转。该要先问哪一个,却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至于你我之间的事,也还需要筹划……我本来还顾虑着五表妹的心思,如今看来,倒是恰好对上了。”许凤佳又扬了扬眉毛,露出了一抹笑,“不过听你的口气,四姨性子倔强……要怎么在她老人家跟前分说,还是得由你来安排了,杨棋。”

杨棋这两个字被他念出来,就有了分外的风流意味,进了七娘子的耳朵,倒让她耳廓都要烧红了。

果然,九哥这小混蛋,终究是没有打消许凤佳的念头。

七娘子暗暗叹了口气。

不答反问,“表哥的右手……到底是不是因为几年前的那件事,没办法再拿兵器了?”

124回绝

许凤佳怔了怔,就又勾起了唇角。

“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我的手?”

他反而把右手藏到了身后,“你倒是猜猜,我的右手究竟残废了没有。”

七娘子不由就白了许凤佳一眼。

这个人,你说他稳重,他的确是稳重的。

可是你要是真当他稳重了,他下一刻就能把你气死。

“这种事也好开玩笑的?”

当着许凤佳的面,她总是很难维持惯常的沉静风度。

不是害臊羞怯,就是满心不悦。

偏偏白眼珠送得越多,许凤佳脸上的笑意反而越浓厚。

这个男孩子现在真是了不得,浑身上下好像都散发着荷尔蒙,说起来长得也不过就是端正俊朗,没有封锦的过人美色,比不上权仲白的雅致……偏偏一个眼神,好似就能望进七娘子心底,一个笑,也能笑进她的脑海里。

七娘子就越发不自在起来。

“表哥要是不正经说话……我就要回去了。”她勉强板起脸,又别过眼不和许凤佳对视。

和许凤佳说话,总是累得很,他就算只是站在那里,都好像在无孔不入,想要抢夺主导权。

偏偏七娘子对着他就总是不能服气,也想要把握谈话的节奏。

从前还好,两个人都小,没有牵扯到男女之思。

现在都有了年纪,两人之间又存在着连七娘子都没法否认的暧昧拉扯。

和许凤佳说话一下就变得很艰巨。

当了人,两人都要作出端庄的样子,倒也无所谓。

私底下一见面,七娘子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该用什么样的面貌对待许凤佳都想不好。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也做不出她这些年作出的事来。

但是当着许凤佳,装闺秀,总是落了被动。要抢回主动权,又囿于他古人的身份,只怕自己哪里做得出格一点,反而被看轻了去。

那双眼又那样的热,在她脸上扫来扫去,让她更不自在……恨不得要逃走,却又逃不开。

许凤佳就嗤嗤的笑,“好,好,我正经说话。”

就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放到了七娘子眼前。“你看着像是残废的样子?”

这是双相当粗糙的手。

与细腻扯不上半分关系,虎口、指尖,都可以见到薄薄的茧。

武将的手,的确也就是这个样子。

手心掌纹分明,一条淡淡的疤痕横在手掌侧下方,若不细看,真看不出来。

七娘子怎么看,都觉得这不像是一只没有办法用力的手。

若是右手没法用力,虎口、指尖的茧是怎么来的?

她不禁抬起头迷惑地望向许凤佳,张口想问什么,又合上了嘴。

许凤佳却是迷蒙了眼,只是盯着七娘子,一脸的心旌摇动……慢慢的,人就要俯就过来。

“表哥!”七娘子吓了一跳。

忙退了几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才子佳人后花园私会的故事,在话本里是美谈,在现实中,却是能让人身败名裂的丑事。

许凤佳一下就回过神来。

脸上蓦地就红了一片,忙也退了几步,和七娘子拉开了距离。

两个人一下又都没了声音,各自低头,看向了别的地方。

半天,许凤佳才慢慢地解释给七娘子听。

“这手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多了,一并那条疤,都是在西北留下的,四表弟当时留下的伤痕,早就褪了。”

低低哑哑的声音流进七娘子耳朵里,一下叫她大松了一口气。

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这几年间,许凤佳的手几乎已成了七娘子的梦魇。

心心念念,就怕他的手是因为九哥当年在浣纱坞前的作为而伤,姐弟俩在此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将来闹出来就又是一场尴尬……

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没有大碍四个字,真的是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学左手刀法,不过是因为在战场上多一门技艺,我的右手也一样出色……这一点,桂家的世兄没向你提起?”

说到桂含春,他的声调难免有些怪怪的。

七娘子就诧异地看了许凤佳一眼。

却发觉这少年也正密切地望着自己,好似正在探索桂含春这几个字,对她的影响。

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旋即又觉得好笑——多少年前的事了,许凤佳的心胸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小吧。

“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她轻描淡写,“也是匆匆说了几句话……多半还是应五姐之托,向他打探表哥的消息,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许凤佳神色稍缓。

“就只有五表妹挂念我,你就不挂念我了?”他似笑非笑,盘起了双手。

七娘子心中不由就是一荡。

这人要再大一点,肯定更不得了。

小小年纪,眼角眉梢就写了风流……再大一些,还不要像现代的那些男影星一样,纯靠荷尔蒙都够混饭吃。

她别开眼,略略咬了咬唇。

在心底告诫自己:一个庶女,又哪有资格和世子爷谈情说爱。

就慢慢地把那丝丝缕缕的暧昧,极力收敛了起来。

“我……不挂念。”她轻声回答,“五姐挂念你,是五姐的身份,我有哪有身份挂念表哥……”

许凤佳就低笑起来。

“我看,你满可以挂念挂念。”

他润了润唇,自睫毛底下瞥着七娘子,话里,满是笑意。

又还要再说什么。

七娘子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表少爷!”她加重了语气。“知道你的手没事,小七就放心了。别的事……就算你有心,太太也不会答应的,我看……”

“不答应?”许凤佳的神色又阴沉了下来。“杨棋,你是在和我说笑话?垂阳斋的事,你当我没有本事闹腾出来,叫全苏州城的人都晓得你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四姨不答应,总有办法可想,但你这话——”

两个人的神色忽然都是一动,许凤佳一下住了口,快走几步警惕地望向了外头。

远远的从长廊上传来了娇嫩的少女声,“奴婢想着,两位少爷是断断不会走远的,不在小香雪,肯定在及第居了……”

接着就是敏哥温和的声音,“嗯,我想着也是,横竖顺路,就先到及第居看看也好。”

七娘子倒不由得好奇起来。

敏哥平时说话,都是四平八稳,透着尊重,很少有这么温和的时候。

听那女儿家的口气,想来也是丫鬟无疑了。

是哪个丫鬟,能得到敏哥这样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