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回头看了眼许凤佳。

这人倒也知道避嫌,已是在亭子边上坐了下来,免得高挑的身量,叫敏哥发觉了他。

江南园林,精致小巧,百芳园虽然大,但长廊和百雨金近在咫尺,敏哥要是眼神好,倒未必不会看到什么。

七娘子咬了咬唇,索性霍地站起了身。

“如果表哥是真心为我着想,亲事一说,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的语调虽轻,但却极坚定。

也不等许凤佳的回复,就徐徐步出了百雨金。

心底虽然依旧砰砰乱跳,不过她这点城府倒还是有的,自信面上应当不会露出破绽。

只是许凤佳的一双眼,即使穿越了重重草木,依然锁定在她的背影上,叫七娘子的脊椎底下,都泛起了一阵阵麻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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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拐出百雨金走了几步,七娘子就和敏哥打了个照面。

“大哥。”

“七妹。”

两边连忙互相见礼。

敏哥就含笑关心七娘子,“大冷的天,怎么在外头逗留?快进屋暖和暖和——看你的脸都冻得通红。”

七娘子握了握脸,倒有些好笑,“是,多谢大哥关心。”

一样是关心,许凤佳的关心就带了霸道,敏哥的关心,就多了一分温煦。

又去看敏哥身边的小丫鬟。

这是个清秀的圆脸姑娘,双眼似乎天然带着笑意,眯缝着如弯月牙一般,看着就惹人喜爱,年纪虽小,穿得却很体面。

身上竟不是下等丫鬟的棉袄,而是中等的官缎。

七娘子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就觉得她的面目有些似曾相识。

“见过七娘子。”这小丫头倒也乖觉,不待敏哥吩咐,就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磕头。

“起来吧。”七娘子忙含笑吩咐。

敏哥就介绍,“这是余容苑的南音,才到我身边服侍来着,以后我在家的时间少,还要靠妹妹们多管教了。”

敏哥总是这么客气。

不过,就算是客气,也看得出对南音的重视。否则一个小丫鬟,等闲出不了余容苑门口的,又怎么谈得上让姐妹们管教。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你原来就叫南音么?”她笑微微地问。

“奴婢原名糯米。”南音的说话声果然软软糯糯的,好似含了一颗蜜糖,天然就带了甜味。“少爷说糯米难免不雅,我说话又糯,索性给奴婢改名叫了南音。”

七娘子不禁笑看了敏哥一眼。

“原来如此。”

又告诉敏哥,“二哥与三哥是到小香雪看梅花去了不错。”

敏哥就好奇地看向七娘子的来路,“还当七妹和他们在一块呢。”

“五姐半路想到万花流落走走。”七娘子神色不变。“索性就分开玩乐……走到一半,她又说不舒服,想回月来馆歇着。”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敷衍得风雨不透,又是半真半假,挑不出错来。

敏哥也没有深究,又和七娘子寒暄了几句,就目送着七娘子绕过长廊,往玉雨轩方向去了。

他脚下却一时没有挪动。

低首沉思了半晌,才带着南音,往百雨金走了几步。

“少爷。”南音怯怯地,“小香雪要从聚八仙穿过去才近呢。”

敏哥就笑,“这我知道。”

脚下不停,一头与南音说话,一头已是拐过长廊进了青石甬道,紧走几步,就进了花圃。

左右探望了一番,一无所获。

就站在原地,又出了一回神,半天才回过神来。

南音就站在身边,胆怯地盼望,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敏哥看了,倒觉得有趣。

这丫头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

“你方才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没有?”问南音,“好似就坐在亭子里的……我看了看,却没有看真。”

南音转了转眼珠子,想得一想,才摇头,“没有呢,许是盆景吧,从这里看过去,盆景有时候像个人呢。”

敏哥半信半疑,又环顾四周,打量得实在无人,才笑了笑。

就带着南音回了长廊,折返聚八仙,去了小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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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一回玉雨轩,就问乞巧。

“你白露姐姐呢?”

乞巧本来正在廊下逗百灵鸟。

见七娘子回来,忙端肃了表情,亦步亦趋地跟在七娘子身后进了堂屋。

为七娘子宽了大氅,又忙着为她倒水、换衣……

听了这一问,倒是一怔。

因为乞巧上手得快,七娘子前几天就放了白露的假,让她一心一意地准备自己的嫁妆。

“这就去喊她。”却不敢多问什么,只是翻身出屋,进了白露平时起居的西厢。

没多久,白露进了屋子。

“七娘子有事吩咐?”

却不见乞巧。

七娘子不禁微微点头:这丫头倒知道进退。

“你和小雪是一起长大的。”她开门见山。

以白露和七娘子的关系,也早过了需要拐弯抹角的阶段。“对她妹妹糯米,你熟悉不熟悉?”

白露就思索起来。

半日才笑,“倒是不大知道她的为人——糯米年纪毕竟小了,我虽和小雪相熟,也是在内院里的情谊,平时我们很少有机会回家,自然也谈不上到对方家里拜访。只是在几次去探望小雪的时候,见了糯米几面。”

“嗯,那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七娘子也不失落。

大宅院的女人,见识多半仅限于宅门里,对宅门外的事,知道得多半很模糊。

“就是个乖巧的小姑娘。”看得出,白露已经是绞尽脑汁地回忆,“也很懂事,小雪说她在家的时候,父母忙于差事,都是几个妹妹在照料。”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天才笑,“梁妈妈前头和我说,你以后就定在她手下打下手,专管调/教新晋的小丫鬟们?”

白露换作媳妇,肯定是不能继续在玉雨轩服侍的了。

不过,她的婆婆是梁妈妈,也不愁没有好缺。

从白露婚后的第一份工作来看,梁妈妈是想由媳妇继承自己的职位,继续抓起人事了。

也好,白露是自己的丫鬟,在府里越有体面,七娘子行事也就越方便。以她的性子,稍加历练几年,手腕就更玲珑了。

“是,成了亲就上任。”白露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到时候出了什么难题,还得请七娘子给我拿主意。”

“你肯时常回来坐坐,我就求之不得了。”七娘子也笑,“拿主意可还轮不到我,你婆婆也拿不定主意了,再来问我还差不多。”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七娘子就打发白露,“去忙你的吧,不过是想到了白问你几句。”

到了晚上,才和立夏提起。

“这个糯米,不晓得是运气好还是有手段,敏哥这样有心计的人,才几天就对她另眼相看。”

立夏也觉得有意思。

“正是给大少爷挑通房的时候……没准南音就有了这福分不是?”

她凑到了七娘子耳边,和七娘子细说起来,“立冬方才过来送药材的时候,偷偷和我说,今早太太把大少爷留下来,就是和大少爷说通房的事儿呢。说是过一两年就要成亲,还是得先收一个通房大丫头在身边服侍着。让大少爷平时留心,选中谁,尽管和她说……”

七娘子托腮不语,手捏着调羹,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银耳羹。

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着敏哥的言行举止。

半天才笑,“你说,这个大堂兄是龙,还是虫呢,立夏。”

立夏神色不变,“姑娘说他是虫,他就是虫,是龙,也能让他变成虫。”

125惊鸿

七娘子觉得立夏实在是个妙人。

这几年来,历练得越发沉稳了不说,偶然谈起家中的大小琐事,也是妙语如珠,看法透着独到。

这句话实在是说得很妙,连七娘子都不禁费起了思量,半天才自言自语,“算了,是龙是虫,我也管不到那么多,反正他能好好过活,不把手插到大房里,我自然也乐见二房自己能立起来。”

到底还是吩咐立夏,“白露是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很多事都不方便交代到她手上,你冷眼看着几个小丫头有谁是稳重又有眼色的,就带着她私底下多和小雪家里人来往几次,横竖小偏门就在玉雨轩左近,出出入入是极方便的。若是南音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自然会知道咱们的意思。”

说起来,南音的这份差事还是七娘子辗转安排,而小雪虽年纪轻轻就夭折了,但家人还能平安无事在内院当差,说起来,也要感谢七娘子的照拂。

南音只要是个灵醒人,这些道理也不会不明白,到时候该向谁靠拢,她自然也知道分寸的。

立夏就会意地应了下来。

“这几个丫头都是多年服侍的,下元和端午,都是老实人,上元这丫头倒是还好……中元性子巧,却难免七零八落的……”

和七娘子商量了半日,七娘子拍板,“等白露年后出嫁了,就让上元进里屋服侍吧。”

上元是外头采买进来的人口,在府中没有多少靠山,全凭自己的稳重妥当,才爬到了七娘子屋里。

这样的人,不论是哪个主子都爱用,七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白露姐先还问我,将来打算让乞巧管着什么活计,我说我不知道,还得问姑娘。”立夏一边为七娘子拾掇绣架——进了正月,闺阁里不动针线,丝线绸缎,都要分门别类地收好,一边和七娘子说闲话。“看着倒是色色都妥当,是大丫环的料子,不过……”

七娘子也笑了笑。

“她不是叫乞巧吗?上元进里屋服侍,玉雨轩的针线就少了人打理,我看,就让乞巧顶上吧。”

不由又多看了立夏几眼。

垂阳斋的事,她一直憋在心里,和谁都没有露出过一星半点,包括乞巧进玉雨轩的缘由,也没有向立夏透露。

立夏竟是全靠自己揣摩,把七娘子的心思摸得**不离十,猜到了乞巧进门,背后必有故事。

这丫头要再历练几年,恐怕把杨家的家务交到她手上,都能一手玩转了。

她就和立夏商量,“我想着,白露姐毕竟是太太院子里过来的,这些年来尽心尽力,虽然比不得你我贴心,但也是情谊深厚。我私底下送她五十两嫁妆,再赏一副银头面,应该是说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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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许凤佳到底还是去了胥口大营。

“萧总兵是拖家带口下的江南,大过年的,家人就在左近,总不好劳他老人家在胥口坐镇。我早和他说定了,今日去替换世叔回苏州过年。”他略带歉意地向大太太解释,“初一一早一定上门给四姨夫、四姨拜年。”

大太太很遗憾,“唉,这说起来,萧总兵还是为了匡扶你才下的江南……”

萧总兵不过五品总兵,许凤佳却是四品将军,不论从职位上还是职务上来说,萧总兵自然都是副手,哪有副手回家过年,主帅却在胥口的道理?

许凤佳就只是笑,“四姨,外甥年纪还小,很多事都仗着萧世叔提点,不过是挂了四品的虚职,真要摆起架子来,父亲都不会放过我的。萧世叔跟在父亲身边已有二十多年,劳苦功高,我这个做世侄的当然要尊敬些……初一一早一定上门给您拜年!”

七娘子不禁暗自点头。

看得出,许凤佳是真的进益了。人情世故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少年得志,却不曾得意忘形。

这样的人,日后在官道上才能走得高远,才是继承家业的嗣子该有的模样。

她又看了看九哥。

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人比人,比死人,没见着许凤佳,还不觉得,和许凤佳一比,九哥就显出了生涩。

许凤佳都这么说了,大太太虽然遗憾,也只好放人。

大老爷倒是很赞赏许凤佳。

“从前不觉得,这孩子现在行事,的确是有了章法。”

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的时候,就随口和她感慨。

“你娘也是个不懂事的,本来大家都是杨姓,兄弟姐妹之间不用过多避讳,大年夜就团座着,热热闹闹。若是凤佳这孩子留下来,小五要不要回避?你们姐妹要不要回避?一家人反倒要隔出两桌,进出也不方便,本来人口就少,这样一闹,更是大家都尴尬……这么大年纪了,思虑起事情来,还不如表少爷周详。”

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磨墨。

七娘子不动声色,纤细白皙的双指捏住徽墨,在砚台中缓缓绕圈,动作一点也不见滞涩。

“表哥毕竟在西北历练过几年,和寻常的少年比,多了几分阅历。”她轻缓地回应大老爷的说话,态度自然大方。

大老爷不由暗自点头。

只是对七娘子的赞许,却没有明说出口。

七娘子磨好了一池墨,洗过手,就提笔等大老爷开口。

回完最后这几封信,师爷们回家过年,大老爷也就正式放下公务,开始年假。

一年忙到尾,不过休息五六天,这封疆大吏别人看着是有滋有味,名利场上的人,却是苦辣自知。

大老爷捻着胡须想了半日,才缓缓开口。

“先生台鉴……”

七娘子顿了顿才缓缓落笔,把自己当一台人肉打字机,大老爷说什么就写什么。

这几封信都是给江南等地的亲友写的,远方的信,大过年的也送不出去了。

多半都是拜年问好的客套话,不过在末尾轻轻提起,江南的盐税已经有三四年没有清帐了,大老爷打算等开春了就把帐盘一盘,请这几位先生留心些,否则盘到他们头上出了错,大老爷也不好向众人交代。

七娘子一边写一边纳罕。

查盐税的事,其实是盐铁司的差使,盐铁司肥得流油,又关乎民生大事,年先生平时就专管盐铁司和总督衙门的公务往来。

只是他老人家还在光福养病,人都不在大老爷身边,大老爷怎么忽剌巴在年边想起了盘账的事?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欲言又止,不禁莞尔。

就指点七娘子,“来年春天,我们要在浙江、江苏一带拔掉几颗钉子。动作是小不了的。”

七娘子恍然大悟。

动作小不了,就肯定会引起上头的注意。

没个过得去的借口怎么行?

从盐铁司的差使入手,是砍掉了大皇子和江南财政最紧密的联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三省的财政和大皇子没了关系,相信对鲁王的小金库,会是个沉重的打击。

果然是江南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指要害。

“父亲实在是算无遗策。”她真心实意地奉承大老爷。“这一招圆熟如意,想必大皇子就算有所察觉,也都很难找到应对之策呢。”

大老爷却苦笑起来。

“雕虫小技罢了。”就和七娘子感慨,“官场上混过的老油子,谁在我这个位置上,这些手段也都使得出来。”

“只是现如今皇上又有扶植鲁王的态度,我们偏偏在这时候逆势而动,圣心如何,就不好猜了。”

这个清癯的中年文士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疲惫与苍老。“可惜,到了这一步,就算想回头做纯臣也有所不能,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娘子也没话好说了。

谁能想得到权仲白医术居然到了通神的地步?一个大病将死的人都可以救到如今这个地步。

只好安慰大老爷,“皇上的身子骨渐渐痊愈,也好……本来我们家在太子心中的根基就不深,正愁没有卖好的地方,如今就是雪中送炭,培养关系的时候了。凭权神医手段多高,不也有无力回天之叹?皇上本来元气就弱……一场大病,哪有不耗费本源的?再说,深宫六院……”

她又连忙收住了自己的话。

深宫六院,旷女最多,皇上就算不风流,也要被带得风流了,男女**本来就最消耗元气,权仲白可以把皇上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次,但元气耗弱却未必救得回来。若是要七娘子来说的话,杨家当时决定向太子靠拢,这个决定即使是现在看,也是明智的。

大老爷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神色明显轻松多了。

很多时候,有的道理不是想不通,只是难免会有彷徨与抑郁。就算是大老爷这样久经风霜的官场老手,也未能免俗,还是需要安慰。

“皇上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是猜不到。”就难得地向七娘子露出了一些心底话。“毕竟君臣相得多年,皇上还是能体谅我们做臣子的难处。只是……东宫年纪还小,心思却极深沉,这几年对我们杨家不咸不淡,你爹虑的不是眼前,是皇上身后……否则,又何必考虑和许家的亲事?我们和秦家、许家的联系本来已经够紧密的了,此时却是唯恐不能更紧些!”

七娘子心头一动。

索性就乘着大老爷难得吐露真言,徐徐地问,“小七倒是一直觉得奇怪,我们家想和许家结亲,用意是明显的,可许家又有什么地儿用得着我们杨家,犯得着上赶着把表哥派到江南来吗……”

在立下开疆辟土的大功后,平国公自然与平常贵胄不可同日而语,平国公世子要找个媳妇儿,还用得着巴巴地下江南?京里的权贵人家可是多了去了,未必就只有杨家的五娘子是个矜贵的。许家的做法,实在是惹人疑窦。

大老爷神色也有所触动。

就闭目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言多必失,今天的这几句话,已经是超越了她应有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