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自然早迎了出来。

“两位姑娘可算是来了。”她一脸无奈的笑,“我们姑娘盼了多少天,今儿个起来就咳嗽发烧,还说,‘这回看两个妹妹来不来探我’……”

七娘子不禁莞尔。

五娘子这张嘴,真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可有时候就是这任性的言语,偏偏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五姐也不是不知道,正月里我们事儿多……”

两人一边和谷雨说话,一边进了东次间。

五娘子已是支起了半身,有气无力的招呼,“总算舍得来看我了?”

六娘子赶前几步,扶住了五娘子,笑嘻嘻地责怪,“生病的人还不好生躺着?”

七娘子也笑,“装病装出个真病,五姐真厉害!”

五娘子一边咳嗽一边解释,“人、人家哪有装病,这……这……这分明就是真病!”

三姐妹就一边笑着一边互相斗了几句嘴。

七娘子到底细心些,见五娘子面有不胜之态,往常的抖擞精神烟消云散,欢容之下,止余一团委顿,就知道恐怕是真病了,探手试了试五娘子的额温,不禁就略皱了皱眉。

“你很该昨晚就报信到正院,请医生上门。”她温言浅责。“这烧是昨晚就烧起来的吧?……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顾惜身体……”

五娘子咬了咬唇,偏过头瓮声瓮气:“晓得啦晓得啦。”

六娘子也关心,“怎么忽然就病了?这一向也没见你出过月来馆的门……”

“可还不是?”春分正好上茶进来,就接了六娘子的话头。“昨儿都好好的,只是嚷着无聊,晚上太太亲身过来探了一回病,反而探出病来了!”

“春分!”五娘子就回首喝住了春分,脸上现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恼怒。

七娘子心下却已了然。

恐怕大太太自以为是带了灵丹妙药过来“探病”,却是真把五娘子给探出了病来。

这对母女能沟通不良到这份上,也不容易。

她垂下眼,没有说话。

倒是六娘子本待还要发问,看了看五娘子的脸色,就又转了话题。“听七妹说,权家……”

唠嗑了几句家常,婆子进来请两个小娘子回避,良医要来诊治。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就顺势出了月来馆。

“今年五姐的脾气实在是莫测。”六娘子滴滴嘟嘟。“唉,真是和三姐越来越像……”

七娘子倒兴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就在回廊上站住了脚,轻声问六娘子,“你知不知道?”

六娘子还念叨得起劲,听七娘子发问,微微张了口不解,“什么知道不知道?”

她本来就生得好看,年纪越大,举手投足之间越发优雅,可七娘子却偏偏喜欢六娘子无心之间流露出的这一丝娇憨可爱。譬如此时双唇微张,大眼圆瞪……散发出的那股子天真无邪的气息,就连七娘子看了都爱。

她就笑着在六娘子耳边说了李九娘的话,“……说是五姐的亲事一定,就上门来提亲。十一郎知道了,乐得合不拢嘴,半夜都笑醒……”

六娘子顿时羞红了脸,猛地跺了跺脚。

“你……你欺负我!”她背过身去,连耳廓都红透了。“我不和你好了!”

七娘子捂着嘴笑着要走,她又急急拉住了七娘子的袖子。

“是不是真的呀……”

羞涩底下的那一丝喜悦,明明白白就表现了出来。

七娘子于是拉了六娘子到玉雨轩吃茶。

明明白白地把十一郎的婚事始末告诉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也听得极是入神,一边听一边脸红,一边也是止不住的笑。

“连娘都说是极好的亲事。”七娘子越说越欣羡,“我看呢,最难得是他心里也有你……又都是从小认识的。”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六娘子禁不住附和,“我真怕娘把我嫁到不相熟的人家,要到掀盖头才看得到新郎官的长相……”

哪个女孩子不怕盲婚哑嫁?六娘子的担心,也是极现实的。

七娘子就望着她笑,打从心底高兴起来。

世上最高兴的一件事,莫过于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算十一郎并不完美,但看六娘子的神情,竟是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意思。

“不过,”六娘子又担心起来,拉住七娘子的袖子急急问,“五姐的婚事什么时候才定啊?”

她露出了赧色,偷眼打量七娘子,“你别说我瞎操心,可我看五姐的那个样子,倒不像是情愿嫁给许家呢,倒像是……”

五娘子的心事虽然没有对六娘子言明,但三姐妹同进同出这么多年,六娘子虽然面上不显,心底却未必对几个姐妹的心思没有体会。

一说起五娘子的婚事,七娘子就一阵无奈。

“娘都发话了,这种事,多得是女儿家不愿意的,真过门了,也没见谁过不下日子。”她轻描淡写。

六娘子默然不语,不过看神色,似乎并没有被七娘子的话说服。

就又自顾自地害羞傻笑起来,半晌才起身告辞。

“这话可不要流传出去了。”七娘子把她送到门口,不忘叮嘱,“毕竟亲事没成……”

六娘子本来还在冲自己微笑,听了七娘子的叮嘱,忙板起脸,“你六姐也不是傻的,这种事才不会流传出去——我是自己给自己使绊子呢?”

一脸的灿笑,惹得来来往往的丫鬟都看住了。

七娘子看得好笑,“还说五姐脾气变怪了,你看看自己?和个小疯子似的,笑得多欢!还说要找个第一流的夫君,将来谁的气都不受……还说看不上那人……”

六娘子不出声,只是微微笑,对七娘子的嘲笑,一律当耳旁风。

就一路抿嘴笑出了玉雨轩,笑得整个院落里,都多了几分春意。

七娘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的也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难得地透出了真诚的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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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下午,谷雨又请她到月来馆说话。

“喝了半碗药,人好多了,也不咳嗽,烧也退了……就是精神得很,怎么都睡不着,只是喊着无聊。”谷雨一脸的无奈,“想请七娘子过去陪着说说话。”

五娘子要闹腾起来,那可是一天按三顿的闹腾,不把身边的几个丫鬟支使得团团乱转,是决不会罢休的。

七娘子午睡起来,本来想自己练两幅字。

可见了谷雨隐隐带着祈求的表情,心中就是一软。

也只好披了大氅,和谷雨一前一后地出了玉雨轩。

“五姐这阵子脾气不大好,你们底下人也受累。”她随口和谷雨寒暄。

“谁说不是呢……”谷雨很有几分激动,“不过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多劝,免得姑娘一个不舒服,遭殃的还是自己……七娘子要是能劝劝五娘子就好了,其实咱们做下人的折腾些也没什么,只是看着姑娘一天天的见瘦,心里也难受!”

七娘子不禁跟着谷雨叹了一口气。

明眼人谁看不出五娘子心中有事?

也只有大太太,五娘子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还一厢情愿地把事情往好处想。

“月有阴晴圆缺,很多事,不是……”她就不由得感慨起来。

才说了半句,又赶快收住。

听谷雨的意思,是连她都不知道五娘子的心事。可见得五娘子虽然焦灼,但行事还是有分有寸,没有胡乱吐露自己的想望。

此事当然也不好由七娘子泄露给谷雨知道。

谷雨脸上掠过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其实您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为了亲事烦心……”

进了正月末,冬天已到了尾声,扑面而来的风也不再刺骨寒冷,有了和暖的意思。

两个小姑娘并肩走在淡绿色的山水里,就好像一副仕女画。

却是远没有画中仕女的逍遥。

“不瞒七娘子,我跟在姑娘身边多少年了,很多事姑娘就是不说,我和春分也猜得出几分。”谷雨低下头拨弄起了汗巾,“只是这事却是姑娘太糊涂了,表少爷乃是人中龙凤,两家又是亲上加亲,只要姑娘平平安安的嫁过去了,没几年日子也就好起来……”

七娘子也听得很入神。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古人以旁观者的角度评论五娘子的婚姻。

“就怕……”谷雨吃吃艾艾,“就怕以姑娘的性子,是非得闹腾得鸡飞狗跳,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望着七娘子,一脸的祈求,“还请七娘子多劝着姑娘些——家里这三个姐妹,姑娘还是和您更贴心。很多话,也只有您说了她才听。”

七娘子抿了抿唇。

这几年来,府里生活平静,五娘子也是安分守己,很少有出格的时候。

要是她打算闹出什么事来——七娘子很怀疑自己的几句话,能对她起到多大的劝阻作用。

“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过是帮着姐姐聊天散心罢了。”她没有把话说死。“真到了出事的时候,还是得找娘才顶用……”

两个人的脚步虽然慢,但月来馆离着玉雨轩就不远,又走了几步,也就进了月来馆堂屋。

隔着帘子都能听到斑斓虎喵喵的叫声,和五娘子的轻笑。

七娘子不由和谷雨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五娘子心情不错。

“听说五姐你卧病无聊,我才巴巴地换了衣裳过月来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进了东稍间。“没想到才进了堂屋,就听着你笑得开心!”

五娘子果然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拨浪鼓逗地上的斑斓虎。

虽然脸上笑意未收,但眉宇间,依然是带了一缕轻愁未退,倒是比以往更透了怯弱。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禁微微皱眉。

就算在现代,精神压力太大,也很容易处于亚健康状态。

以古代这样落后的医疗条件,五娘子如果长期为婚事犯愁,不注重保养身体,很容易落下病根。

“你不来,我就不许笑,只能愁眉苦脸的,知道你来了才笑。”五娘子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自顾自地吩咐谷雨,“把斑斓虎抱下去,再喂她吃些鱼儿,唉,越老胃口越大。”

斑斓虎听到鱼儿两字,便喵呜了一声,自然去蹭谷雨的脚踝,谷雨一边笑一边抱了猫儿起身,不一会又进来给七娘子倒了茶水,才慢慢地退出了东稍间。

屋子里就只剩下姐妹二人。

七娘子合着茶盖,吹着滚热的茶水,半天都没有说话。

五娘子也是只顾着发呆。

半晌才慢慢开口。

“这门亲事……难道真是已成了定局?”

她的声调透着精疲力竭,又似乎满载了太多的失望、无奈、委屈、愤怒,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好像凝聚了多少眼泪一样,叫七娘子一下也被触动了。

她看着五娘子,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回什么。

“我问表哥。”五娘子脸上是一片空白。“我请表哥不要上门提亲,可表哥说许家和杨家的亲事几乎已成定局,这门亲事不结,谁都不会安心,东宫不会,爹不会,娘不会,三姨、三姨夫也不会……”

她捂住了脸。

“和娘说我不嫁,娘说我傻,说以我们家的门第,低嫁委屈受气,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我过了门不会受婆婆的气……”

五娘子的声音里有一股凝固的悲哀,浓重得甚至已经无法流淌。

“杨棋,你给我出出主意,我求你给我出出主意,我不想嫁给表哥,我真的一点也不贪图他们家的富贵!”她放下手,炯炯地望住了七娘子。“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想这样,我不喜欢表哥,表哥不喜欢我,我们做什么非得要结亲?我心里……小七,我心里好苦啊!”

七娘子欲言又止。

只好坐到了五娘子身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没有说话。

五娘子的这些话,一定已经憋了很久。

在宅院里生活久了,谁都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只是五娘子的**关系到了女儿家的脸面,也无法拿出来和人商议。

这份暗恋,实在是进行得太辛苦了。

内外催逼也有小半年了,不让她发泄一下,恐怕真要憋出病来了。

五娘子却也安静了下来,迟迟没有继续。

“不过,还好……”一时,才又自言自语,“我们家有三个姐妹……说起来,你也是嫡女……小七,我看得出来,表哥对你倒更在意一些,眼神动作,骗不了人的……你……你代我嫁到许家,好不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五姐。”她轻声细语,“你再说一次?”

五娘子紧紧地反握着她的手,手心又潮又冷,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她的浮木。

“很多事,你我心底清楚,九哥和你是双生姐弟,他瞒谁也不会瞒你。浣纱坞的那件事,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没有脉络,表哥当时为什么要把浣纱坞前的事隐瞒下来?又为什么在走之前特别找你说话……那天我和他说完了,我往月来馆回去,走到半路回头看,他就站在你身前……”

七娘子才开口,她就加了几分力道,狠狠地攥紧了手。

“你别急着分辨,别急着分辨……我不会往外说的。”

五娘子的语气很急切。“我不信那些喊着礼教、贞节的人,后院里就没有这些眉来眼去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没有什么!”

与其说是在安慰七娘子,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既然你和表哥两情相悦,我又何必棒打鸳鸯……小七,你帮我!我们一起想个办法,说通娘亲,让表哥上门提你为妻……”

七娘子不说话,只是看着五娘子。

五娘子的声音就渐渐地低了,最终消融在了口中。

“五姐……”七娘子字斟句酌。“你——松手。”

五娘子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把七娘子的手攥出了一片红痕。

她忙讪讪地松了手,却又不禁期盼地望着七娘子,等着她的回答。

七娘子也正看着五娘子。

这个娇俏的少女,脸上是一片渴求与卑微,平时的心高气傲烟消云散,所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出这个馊主意的吧?

她闭上眼,想了又想,一时间情绪涌动思维纷乱,老半天都回不了神。

五娘子忍不住轻声道,“七妹……平国公府的富贵,可是连我们家都比不了……”

七娘子再也无法忍耐,抬起手,一巴掌又快又狠地抽上了五娘子娇嫩的脸颊。

“啪”的一声脆响,响彻了寂静的东稍间。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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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姐,你自己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七娘子缓缓起身。

她脸上一向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就算是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也显得亲和。

但此时此刻,七娘子的语调却冷得像冰。

或者比冰更冷。

“你才说了你和表哥不是两情相悦,你不愿嫁到许家。可你想过,我心里有表哥么?怎么,天底下就你有本事、有身份嫁到和你两情相悦的人家,别人都是没本事、没身份挑剔的,能有个显赫的人家来求,就要笑掉大牙了?”

五娘子捂着脸颊,一下就怔住了。

“我就跟你把话放在这了,五姐……平国公府的富贵,我不稀罕,该给的陪嫁,太太一分钱都不会少我。我对杨家的所有要求,也不过就是这些。”七娘子盯着五娘子,心中竟升起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我的心不大,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饭,不是我的,再想要也不是我的,我不会贪!”

她顿了顿,微微甩了甩头,甩掉心底隐约的悲哀,“从小到大,太太对你的疼爱,有目共睹。有什么话你不和她摊开来说,要我给你出主意,玩什么姐妹易嫁……太太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我,五姐你想过没有?”

她望着惊魂未定的五娘子,又摇了摇头。

心底的怒火缓缓地消退了下去。

人性自私,五娘子又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哪里会想得到这么多?

“我……我们……娘……”五娘子猛地抬起头辩解,“是我不要嫁,以身份来说,自然就轮到了你!娘又怎么会……”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调动起了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重又在五娘子身边坐下。

“好啊,就算你说动了娘,表哥不上门提亲了,许家和杨家的婚事告吹了。你要怎么办?你以为娘会把你说给封公子?五姐,你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他状元及第,就算他成了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娘也不会让二房亲戚娶她的亲生女儿,就是往她的心窝子上插一把刀,她也不会更痛了!你能怎么办,你还能私奔?”

五娘子面色顿时一变。

“我不要听!”她近乎失措地背转过身去捂住了耳朵,“我……我就是不想嫁进许家!”

小女儿家,总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幻想,以为度过了眼前的这个难关,将来有一天心上人会踏着五彩祥云回来娶她。

七娘子心头升起了一丝不忍。

她缓缓往下续道,“就算娘点头了,你听过封公子的那一番话,你觉得封公子为什么会娶你?如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可以配得上你,京里有的是人家可以提亲,娘和他之间的恩怨在前,他为什么要娶你为妻?是还嫌身份不够尴尬?”

“再说,五姐,你心里有他,可他心里有你么?当时的一面之缘后,多少年过去了?他心里要是有你,早就辗转托人,至少告诉九哥和我……五姐,你素来聪明伶俐,怎么在这事上这样看不透?!”

五娘子虽然紧捂着耳朵,但指缝已经渐渐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