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反而浮现出了倔强之色。

“你以为……杨棋,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没有想过?”

她咬住了下唇,“可我就是喜欢封公子——我索性也不要脸了,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我就是喜欢封公子,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我是不会死心的!你说我不要脸也罢,任性妄为也罢,我也是不会改主意了!我……我就是喜欢封公子!你,你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我就是喜欢他!”

终究还是惨绿的年纪,对世事,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一点幻想。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脸上的神色,一下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她也就是五娘子的年纪,才上完高中,从福利院搬出来,凭借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租赁了一间小屋子。

穷得连下一顿都不知道在哪里。

才安顿下来,就去附近的小饭店找了洗碗的活。一天洗一两千个碗盘,本来就不细腻的双手,一个月间掉了两次皮,粗糙得不成样子。

路边超市里的护手霜九元一管,她犹豫了一周才咬牙买下,营业员一边结账一边看着她的手摇头叹息。

在那段日子里,她对生活的所有期许,对自己的所有期待全都褪色,眼前只有如山高的碗盘,洗掉一盆又来一盆。生存的压力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双肩上,叫一个少女只能咬紧牙关,才能勉力挺起肩膀。

可也就是因为有这段穷困的日子,上大学出社会,她兢兢业业费尽心机,终于让自己摆脱了贫穷的阴影。

再回头看少年时的那个暑假,就觉得是一份宝贵的礼物。

人在年轻的时候多吃一点苦,多受一点挫折,并不是什么坏事。

大太太不懂这个道理,大老爷懒得管教五娘子,那也就只好由她代劳了。

她微微一笑。

“好,你不改主意。”她往后靠了靠,靠到了床柱上,望着五娘子脸上通红的掌印。“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五娘子老半天都答不上来。

要嫁封锦,也要找得到人,人家肯娶。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

不嫁许凤佳,就要和大太太摊牌,可不坦承自己想嫁封锦,她就拿不出足够的理由说服大太太。

而坦承自己想嫁封锦,无异于在大太太胸口戳上几把尖刀,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孝。

慢慢的,她的眼眶里聚集起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七娘子施施然起身下床,轻声细语。

“你喜欢谁不喜欢谁,那是你的事。爱怎么和太太闹腾,也是你的本事,你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再怎么闹腾,那也是你的生母,你爱怎么折腾太太,太太也只能怨自己前世造孽,没生个好女儿,享尽了杨家的富贵,却不打算为杨家做一点点事。”

“你!”五娘子气得满面通红,直起身指着七娘子,喊了半句,却又无以为继。

“我今儿个给你把话放在这儿了,”七娘子眉宇阴霾,“你爱怎么闹,随你,你要怎么强求不是你的东西,也随你,只是你要把我和九哥牵扯进来,让太太以为我痴心妄想,想要撬你的墙角……”

她没有把话说完。

以五娘子的聪明,她能听得懂自己没有说明的威胁。

七娘子今日在杨家的影响力,未必逊色于她。

大老爷、大太太的信重,和九哥之间最紧密的血缘关系……她可能不是大太太心中的宝贝,但在父母跟前说的话,要比五娘子更有分量得多了。

七娘子没有再看五娘子一眼,就出了东稍间。

谷雨和春分两人把手在屋门口,都是一脸的沉肃。

七娘子面沉似水,吩咐两个丫鬟。“看好你们家姑娘……别让她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蠢事!”

到底久居人上,一板起脸,就是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两个丫鬟面现惧意,点头如捣蒜。

“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们就来玉雨轩告诉我。”七娘子看了看东稍间,又低声吩咐谷雨,“免得事情闹大了,整个月来馆都要被连累……可知道了?”

“谷、谷雨明白该怎么做的。”谷雨声音颤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话说完。

七娘子这才缓缓步出了月来馆。

隐约还能听到东稍间内重物坠地的声响。

她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五娘子的痴情,她能体会,能怜惜,如果是现代,她甚至会鼓励五娘子追寻自己的幸福。

可惜,这是礼教大过天的大秦。

五娘子现在不学乖,这一跤若真跌下去,就不会有起身的机会了。

“姐妹易嫁,真亏她想得出来。”她喃喃自语。

又摇头失笑,深吸了几口凛冽的凉气,才若有所思地往玉雨轩方向而去。

没走几步,就又站住了脚。

“见过大哥。”忙规规矩矩地蹲身问候。

站在一块太湖石边上皱眉沉吟的少年,不是敏哥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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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哥闻声望来,也舒展开了眉头。

“才从月来馆出来?”他笑着招呼,“倒是等了你半日了。”

看来,是冲着她来的了。

七娘子心下多少有些不解。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到了下午,就忽然跑到百芳园来,站着立等她出来说话?

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赶忙收敛心绪,把杂念全都赶出了脑海。

和敏哥这样的人物说话,自己的心绪要是浮动,就很难占到主动。

“大哥找小七有事?”她笑问,“要不要进玉雨轩喝杯茶?”

敏哥忖度了片刻,摇了摇头,“虽然是一家人,但年纪大了,也该避讳些。”

就问七娘子,“一道去万花流落走走?”

七娘子自然不会说不。

两人就一道漫步进了长廊,顺顺当当的走了一段路,进了僻静无人的西翼。

七娘子偷眼打量了敏哥几次,都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这位堂少爷的心绪像是也有些紊乱,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百芳园虽大,但两人脚程也快,没多久就靠近了寥落无人的百芳园。

天色已经透出了微微的蓝,虽还带着灰,但春意也慢慢地透了出来。

七娘子于是在池边立定,扬起眉静静地看住了敏哥。

敏哥深吸了口气,才淡笑着开口,“其实……是有件事想求七妹帮忙。”

七娘子不由顿了顿。

今儿个怎么回事,先是谷雨,再是五娘子,现在是敏哥,好像约好了似的,开场白全是这个。

她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等着敏哥往下解释。

敏哥征询、试探的眼光,在七娘子脸边扫来扫去,过了一会,才移了开去,望住了远处的解语亭。

“这事呢,说起来也相当难办,家里能求的人,也只有七妹而已。”他的声调隐隐透出了些紧迫。“不过,之前我和七妹说来也不算熟悉,这么难堪的事要求到七妹头上,我也有些游移。”

七娘子不动声色。

即使以敏哥的城府,都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局促。

她这才开口笑,“大哥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嘛,能帮的忙,小七是决不会袖手的。”

对话对话,当然要两个人你来我往,才叫对话。

之前的沉默,不过是要敏哥知道有求于人的难堪。

人就是这样,姿态放低了,期望也就跟着低了下去,假使敏哥是借钱来的,一开始就搭理他,他可能想借一万两,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能借到五千两,他都要千恩万谢了。

敏哥明显松了一口气。

“其实,只是想向大伯母婉转请求,由大伯母出面写信给我父亲,将我们二房的香姨娘,解送回西北居住。”他缓缓地道。

就算已有心理准备,七娘子还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秀眉不知不觉已蹙紧了。

“大哥,这……”

不要说两房已经分家,就是两房没有分家,大太太也很难就二老爷的屋里人说上什么。

这个要求,实在是又古怪,又强人所难。

难怪以敏哥的脸皮,都要不好意思起来。

“这几年来,母亲一直不在苏州、京城。”敏哥又扯开了话题,看向了空荡荡的万花流落,“她长居西北,京城的家事,多由香姨娘把持。这件事,七妹是知道的。”

七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以敏哥的聪明,自然看得出谁是大太太真正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消息当然也要比一般人更灵通一些。

“母亲虽然在西北常年闭门不出,但是和我们的书信来往却没有断过,时常写信来督促我们的学业,要我们将功补过,早日学成为杨家多添一份助力。”敏哥侃侃而谈。“我们弟兄三人,也就一心读书,很少和京里的亲戚们联系。”

七娘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了敏哥一眼。

这么肉麻的台词,难为他说得有板有眼,义正言辞。

“真是辛苦三位哥哥了。”她当然也要跟着把戏做到十分。

“直到最近,才从京城的来信里知道,我和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亲事,正是在香姨娘的极力撮合下才促成的。”敏哥一脸的温煦笑意,“虽说香姨娘也不是处于坏心,只是她一个姨娘,有时候眼界窄了些,好心反而会办了坏事……听说最近,她又想给八妹说亲了。”

虽然语调柔和,但话里还是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看来这一封京里的来信,恐怕是透露出了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不对,所以敏哥在知道香姨娘要给八娘子说亲的时候,才会这么紧张。

七娘子不禁疑惑起来。

欧阳家那位小姐到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敏哥和十一郎都如此忌讳,又无法向长辈们明说?

不然,敏哥写封信给二老爷大骂香姨娘,二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就不会再把八娘子的亲事交给她了不是?

只是事不关己,她只是听着,倒没有发问。

“母亲远在西北,京城的事,鞭长难及,她近几年身子骨不好,我们也不敢让她知道此事,免得反而加重病情。”敏哥说起这事,语调还是平淡得和拉家常一样。

好像二太太此刻的落魄,和大房没有丝毫关系。

“我们兄弟三人又在苏州,虽然王家舅舅们也能帮忙,但毕竟是外姓人,在这种事上说不了话。思来想去,只能让伯母出面,或者把香姨娘送离京城,或者给八妹保媒,总之,弟妹们的亲事,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决不会放任香姨娘扰乱的。”敏哥蓦地回身向七娘子深深一揖,“只可惜我口齿笨拙,恐怕很难把事情解说明白,只好冒昧来拜托七妹了!”

七娘子忙回身避让,“大哥何至于如此!”

她也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不管是为八娘子保媒,还是把香姨娘送走,这两件事,大太太都可以轻松办到。

以大房和二房现在的关系,只怕二老爷还愁着没地方卖人情给大太太呢,更何况这事说到底,还是触犯了二老爷的利益。大太太稍加发话,他再仔细一查——连敏哥都知道的事,二老爷还能查不到不成?

但是可以轻松办到,并不意味着她老人家有兴趣助人为乐。

敏哥和大太太不过是面子情,就算舍了脸求大太太,她也有大把借口推脱。

只有自己以心腹的身份徐徐进言,此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事或许还有些委曲在内,但这毕竟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没兴趣了解太多了。

面对敏哥希冀的脸,她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平时见面,她不介意演出一场天伦的戏,在小地方,也可以照顾几个堂哥的心情,让他们不至于因为小事,对大房产生恶感,反而得不偿失。

可是说到底,敏哥也不会不清楚,七娘子和自己的关系只可以用貌合神离几个字来形容。有事相求,不是卖甜头,就得抓住七娘子的痛脚。

难道他是终于找到了慧庆寺一事的线索?

她耐心地沉默着。

过了半晌,敏哥也笑起来。

“明人不说暗话。”他背着手,脸上的恳求一扫而空,已是多了一份沉静的自信。“今日敢上门来求七妹,我也自然是有人情卖的。”

七娘子不禁暗叹。

如果九哥能有敏哥三分的脸皮,在官场上就吃不了多少亏了。

这个人,能屈能伸,人前妥当,人后也有主意,走到哪里都能掌握局势,将来在官场上肯定如鱼得水。

就不知道对二太太的事,到底是怎么个看法,是真觉得二太太做得不对,违背了这个年代最基本的道义血亲相护,还是另有盘算……

罢了,另有盘算又如何,就算盘算得再多,也动不了九哥。

顶多两家日后继续貌合神离,也就是了。

想要扰乱大房——恐怕敏哥还没那个本事。

她望着敏哥笑了笑,轻声回答。

“小七听着呢。”

敏哥于是压低了嗓音,“今早我进堂屋的时候,脚步快了些,又很突然。丫鬟就没有及时通报,伯父伯母还在商议朝事——不期然就顿住脚听了一句,七妹知道不知道,今年三月,朝廷要在公侯权贵的女儿家中,采选太子嫔的事?”

七娘子先还有些不解,看了看敏哥的表情,脑海中顿时警钟长鸣,脸色骤然一变。

133练达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冬日的万花流落特别的冷清,这里隔着院墙出去就是河道,夏季常常有卖河鲜的小船娘借道经过,水声、桨声不断,到了冬日里,船娘生意冷清,万花流落这一带,很多时候是一整天都没有一点动静。

敏哥良久才慢慢地道,“七妹是个聪明人,想来也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事……七妹能比五妹、六妹提前收到消息——这份人情,不能说薄吧?”

七娘子很快就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大老爷一直担心的,就是太子和杨家没有多少交情,多少关系。

会这么着紧和许家的亲事,也就是因为想要拐弯抹角地和太子拉亲戚。

可现在摆着这么一个采选太子嫔的机会,一旦选上,不要说杨家是不是能就此放心,对太子来说,他对杨家肯定会比之前更放心一些。

所以世家大族,最喜欢以联姻结盟,很多事,也只有以联姻结盟了,两边才都能放心。

这个机会,杨家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而在古代,能进宫侍奉太子,那是天大的荣耀,从此之后,就是数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尤其这一次,一采选进去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嫔,将来东宫继位,太子妃被封为皇后是自然的,太子嫔也一向有封妃的惯例。

一旦封妃,那可就是超品的诰命,管你什么一等国公夫人,什么藩王妃……都要乖乖地磕头见礼。

这是何等的荣耀?鲤鱼跳龙门,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美事?

敏哥会以为七娘子也看重这个机会,也是人之常情。

也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位置其实没有丝毫兴趣。

七娘子垂下眼眸,当机立断。

“大哥,”她慢慢地开了口,“这份人情,七妹是放在心底了。香姨娘的事,我也会相机向母亲进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母亲的性子,您也清楚,恐怕在慧庆寺一事过后,对于插手二房家事,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敏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他微微一笑,笑里多了几分自信。

“这个七妹就放心吧,只要你肯为二房的事说几句话,就足感盛情了。”

以敏哥的城府,当然不会把宝全压在自己身上。

七娘子看了看敏哥,敏哥也正看着她。

她忽然不知哪里起了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敏哥对于慧庆寺的事,到底是什么看法。

旋即又压抑了下去。

好话坏话,嘴皮子一碰就出来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敏哥心底的想法,自然会被时间揭露。

至少在现阶段,他表现得相当不错。

“大哥放心吧。”她慎重许诺,“答应下来的事,小七是一定会办到的。”

敏哥细细地审视了几遍七娘子的神色,这才展颜一笑,“七妹这么说,我是再放心不过的……日后一飞冲天的时候,可别忘了带挈几兄弟了。”

七娘子怔了怔,才回了一个敷衍的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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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折腾了一个下午,又是生气,又是和人斗心眼,七娘子才回玉雨轩,就累得往椅子上一倒,什么都顾不上想。

勉强休息了一会儿,又换了一身衣裳,出门去给大太太请安。

晨昏定省,她是从来都不马虎的。

才进堂屋就听见说话声自东翼传了出来。

七娘子忙掀帘子进去请罪自责,“小七来迟了!”

大太太一见七娘子,顿时露出了一脸的笑,“瞧你气喘吁吁的,快坐下说话。”

六娘子并三兄弟都已经在大太太身边落座了。

七娘子本待坐到六娘子身边,但见大太太已经挪了挪身子,给她让出了半边座位,也只好靠到了大太太怀里。

要是没有敏哥的那番话,她还不至于对这分外的热情感到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