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半天才笑,“别听五姐胡说八道------好端端一条生灵,当然要伺候好了不是------”

屋内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大家斗了一会嘴,又相邀去小香雪荡秋千、打双陆。

几个小娘子一哄而散,五娘子拉着李家的两个客人走在前面,反倒是六娘子有意慢了一步,叫七娘子陪她去净房。

“你说李太太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她一边洗手一边问七娘子。

眉宇间又有少女的羞涩,又有些含而不露的忧心,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又自言自语,“五姐婚事没定,总不会就上门来说十一世兄的事吧------”

七娘子不禁抿唇笑话她,“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

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罕见地在娇憨外,有了一丝形于外的精明,让她娇嫩的容颜,一下就多了一股慑人的艳光。

“倒不是我迫不及待。”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那股天真不知愁的气息,言行之间斩钉截铁,竟是爽利干脆,“这次过来,我看李太太对我态度变得多了,本来一见我就是亲亲热热,恨不得把我揉碎进怀里,今日却是淡淡的,连个笑都没有------”

七娘子也不是全知全能,李太太和六娘子见面时的神态,她却没有留意。

听了六娘子的话,就是一怔。

“上回爹把我叫到外偏院去,叫我念了几封信,就嫌我认字不多,居然念出白字,又说我行事粗疏没有分寸,说是要请两个知晓礼仪的妈妈进来教导我的起居。”六娘子也没有留心七娘子的表情,低头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说,该不会是李家嫌七姨娘出身低微------怕我丢了他们家的脸,才会------”

七娘子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真是关心则乱,以六娘子的聪慧,都有患得患失的一日,居然会把大老爷的安排,联想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

“这些天我们家是外松内紧,李家又何尝不是强颜欢笑,两家关系紧密,李家也不知道为父亲做了多少台面下的事,一旦出事,两家都要倾覆。李太太心里有事,对你冷淡一些,也是常事。再说,你是杨家女儿,正儿八经的小姐,李家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嫌弃你的家教的!”她只好婉言开解。

看着六娘子的如花俏脸,心里却是感慨良多。

长得漂亮,有时候还真不是好事。

六娘子稍微放下心来,“我还以为------”

自己想了想也不由失笑,“哎,真是胡思乱想了,她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她呢。”

就招呼七娘子,“快走吧,五姐等得要心急了!”

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事没成定局,还是不要从自己嘴里出来好些,免得招惹乱了六娘子的心思。

她就出了西里间,追在六娘子身后出了聚八仙。

“五姐古古怪怪的,这一向精神倒好了。”六娘子已经抛开心事,又成了那个天真娇憨的绝色少女,“我想着等你玉雨轩的

梨花开了,我们采些回去做干花呀?还有答春风的桃花,没过多久,琼花也要开了------”

风儿就把聚八仙东里间的说话声,吹到了她们耳边。

“这话说得也是------免得触犯了那位的忌讳,还当我们不把殿下的好意放到眼里------”李太太的声音有些含糊,但语调却是少见的认真严肃。

又传来了碗碟的碰撞声和大太太的轻笑。

“您这话说得在理------”

看来,两个太太正在议论朝局。

六娘子和七娘子相视一笑,七娘子挽住了六娘子的胳膊,“好久没到小香雪荡秋千了------”

一边家长里短,一边离了聚八仙。

远处的南音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唱。

“上回七姨娘给我带了玫瑰腐乳------”六娘子兴高采烈。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附和,渐渐地,她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解语亭方向怎么忽然安静了下来?

几个大老爷们坐在一起,说话声、碗盘声、锣鼓声、尖嗓子的优伶声,都是少不了的。

怎么背景音里,解语亭那一块的噪音忽然一下就全静了下来。

她不由住了脚步往回探看解语亭的方向。

隔得远,只看到亭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乌泱泱的一片人头聚在角落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挪,另一角却有什么东西一亮一亮的,叫人一时倒看呆了。

六娘子也跟着七娘子往回看,一脸的纳闷,“嗯?出了什么事?你看走在最前头的是不是父亲?”

果然,跑在最前头的中年文士面沉似水,脚步飞快------不是大老爷又是谁?

七娘子心头一紧,反射性地在人群中寻觅起了九哥的身影。

“恐怕是出事了。”她一把攥紧了六娘子的手,“我们到聚八仙里避一避!”

不管解语亭出了什么事,她和六娘子两个小姑娘都不可能帮得上忙,只能添乱。

六娘子也已经觉出了不对。

“走。”她倒要比七娘子还沉得住气,拉着七娘子一路小跑回了聚八仙。

聚八仙里的丫鬟婆子也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多有在门口盼望议论,上前迎接的,两个小姑娘也顾不得和这些下人夹缠,相继敲门进了东厅。

大太太和李太太也正透过窗子遥望聚八仙里的景色,两个太太都是面有忧色,大太太还好些,始终保持了镇定的态度,李太太却已经吓得清泪满脸。

“来了就坐吧!”见到两个小姑娘,大太太随口安顿,又吩咐门口的立冬,“门关紧一点!”

立冬便忙又给门加了一道闩,一脸惊惧地看着窗外,只是发呆。

六娘子和七娘子于是一左一右把大太太夹在中间,都透过窗户看着解语亭里的景象。

从聚八仙这里看出去,隔了长廊上的一个梅花窗,可以望见解语亭,原本是苏州园林的借景设计,不想今日却起了大用。七娘子一眼就看出来原来亭子一角立了一个灰袍人,正和许凤佳在亭子中相斗,之前那亮闪闪的光,却是两人手中的兵器所发出的。许凤佳一身玄色衣物,在日光下好似一只大蝙蝠,进退鬼魅,那灰衣人却是出招刚猛,和许凤佳斗得旗鼓相当,只是许凤佳双手似乎都拿了匕首,左手的攻势尤其猛烈,那灰衣人却是渐渐地落了下风。

饶是六娘子胆大,也不由微微一个惊呼,“那——那是——”

“不过是个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贼人,身手略微高超一些罢了。”大太太却出乎意料地严厉,“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

事态紧急,几个外男又都有了年纪,也就没有回避,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是见过礼了,都拥到窗户前盯着解语亭里的动静。敏哥正好就站在了七娘子的身边。

“怎么会------”七娘子不免细声问他。

敏哥面沉似水,摇头低声答,“这人像是泅水从池子底下进来的,忽然从亭子下头刺穿了地板上来,要不是世子反应灵敏,一下就踩住他的刀刃,恐怕------”

政治风云演变到现在,变成了人身威胁,七娘子不禁脸色她惨变,死死地盯着窗子,不再说话。只可惜窗户前人多了,她看得实在不分明,只隐约看到许凤佳似乎露出败象,被逼退了几步,众人就又都惊呼了起来。

李太太更吓得声音发颤,“老、老爷,这、这人是什么来头?若是那位手底下再多一个------”

她没有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鲁王手底下这样的刺客再多几个,李太太势必将睡不安寝。

大老爷就似笑非笑地扫了李老爷一眼,一时没有说话,年先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李老爷就擦了擦脸边的汗,声音也透了紧绷,“不要胡说八道!我们家的池子是死水,刺客就算想进,也、也进不来!”

大老爷和年先生交换了几个眼色,都微微笑。

敏哥微垂下脸,眼底也露出了几许不屑,九哥更是声音清亮,“世叔世婶请勿担心,此人身手顶尖,恐怕万人里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这一次也是中了表哥的诱敌之计,否则,高墙大户,哪里这么容易就潜进来了——表哥心里有数,不会出事的。”

最后一句话,却是隐隐在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果然露出了少许宽慰之色,又想起来问立冬,“几个姑娘们都安顿好了没有?”

“已经派人过去安抚在月来馆,不叫轻易出门了。”答话的却是新进门的叔霞,这位十二姨娘面上透了忧色,行事却还是分毫不乱。“几个小姐还不知道出事了,看着都很高兴。”

大太太就缓缓松了一口气,回身自嘲,“不看了不看了,看得我心里发慌。他倒是艺高人胆大——这要是出一点事,我拿什么去见三姐?”

李太太也赶忙陪着大太太坐下来吃茶,一边拭泪一边安慰大太太,“世子爷心里有数着呢,刀光剑影里滚出来的人,哪里会在乎这一点阵仗。”

自从知道这只是许凤佳的诱敌之计,她就镇定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七娘子在角落里默不吭声,明眸似水,将一切反应尽收眼底。

只是却来不及思考,也无心去思考,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解语亭里那遥远的,渺小的身影中。

不知不觉,她攥紧了手中娇嫩的柔夷。

六娘子讶然望着七娘子,又看了看解语亭方向,一抿唇,垂首沉思不语。

此时解语亭中形势大变,兔起鹘落之间,终于有一个人轰然倒地。

众人一片惊呼,大太太起身一看,见那灰衣人上前似乎要挥刀,顿时翻了个白眼,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138、生存

惊呼声中,许凤佳一个鲤鱼打挺,又是几个身形交错,形势刹时间倒转过来,那灰衣人跌倒在地,被许凤佳一脚踢到了亭子角落里,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叔霞又忙扶起大太太张罗着要茶要水,拿了热手巾敷额头,又给大太太掐人中,闹了半日,待得男眷们都出去探视许凤佳,叔霞又要了鼻烟来给大太太抹了些在人中上,大太太方才打了好几个喷嚏,悠悠转醒。

一醒来就着急问,“凤佳——凤佳——”

竟是慌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待到得知许凤佳那一下是诈败诱敌,本人似乎并未受伤,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按着胸口喘息个不住,“日后再也不敢把他留在家里了,真是人都能吓出毛病来!”

又关心七娘子,“你看你看,脸都吓白了,可怜我们小七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别说孩子们,就是李太太都吓得面色煞白,几个人吃过了几轮茶,才慢慢回复过来。

“这个世子爷,胆子也太大了!”李太太惊魂甫定,还拍着胸口。

大太太就慢慢解释给李太太听,“也是不得已……这个人虎视眈眈,在苏州不知道潜伏了多久,要不是凤佳这一次兵行险着,居家过日子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说起来,道理也是都懂的,只是事关亲人,由不得大太太不上心。

几个小娘子也都被接了过来,一进门就惊呼连连,询问究竟。

待到众人都分宾主重新坐定奉茶,场面才稍微平静下来。

六娘子就亮手上的掐痕给七娘子看,“七妹留得好长的指甲!”

白嫩嫩的柔荑上已是多了三四个半月状的血痕。

七娘子也吓了一跳,“对不住六姐了!我——我一时害怕——”

六娘子才要笑着说什么,五娘子已是探身过来,“怎么?”

六娘子只好把事情又告诉五娘子一遍。

五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笑而不语,只是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就直起身问大太太,“表哥人没有事吧?”

话里透着的关心,发自挚诚,又有一股理所当然的味道。

李太太不禁露出暧昧的微笑,抢着答,“没事的没事的,精神得很!三两下就卸掉了那山贼的下巴,说是怕他服毒自尽,始终没有下狠手,不过和他虚与委蛇!”

七娘子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算了,五娘子入戏得早,总比入戏得迟来得好。

她就站起身走到大太太身后,轻声细语地问起了她的身体。

“娘可要留神了,您上了年纪,最忌讳情绪起伏……”

饶是背对着姐妹,她也能感觉到五娘子的视线在她肩头的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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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李太太有些失态,但毕竟是惊扰了客人,大太太稍微休息过来,就接连赔着不是,客客气气地把李太太送出了百芳园。

这才回了正院,歪在床上犯起了不舒服,一叠声叫人煎药捶腿,又是要这个,又是要那个。

“你们这表哥也真是的,年纪虽然小,主意怎么就这么大!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倒好,以身作饵,连个侍卫都不带到处乱跑……真是年少妄为!”就和几个孩子发牢骚,“这是他运气好,差事办成了,要是办不成,又落下了伤该怎么办?我拿什么去见你们三姨?真是……小五,以后你——”

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就又收住了没有往下说。

六娘子神色连闪,望了七娘子一眼,就笑,“说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好像他盯上表哥有一段日子了?”

或许是今日接连受到惊吓,使得大太太稍微有些失常,这个平时最喜欢故弄玄虚,最讲究“名门淑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贵妇,也罕见地松了口风。

“这个人曾经是江西一带有名的响马,据说在绿林中名头也不小,有了外号我也忘了,只记得这人好像姓廖。”她徐徐地把背后的故事告诉给了几个女儿家知道。“那时候东宫年纪还小,你父亲也才只是江苏布政使的时候,大皇子奉命到江西赈灾,据说当时和这个响马很是过了几招,一来二去,竟很赏识这廖大爷的身手,便把他招揽到麾下做事。”

“皇长子出言邀约,只要不是傻的,谁会回绝?自那以后,这个人在绿林中便再也没有声音了,直到你们姐妹六七岁那一年,福建王家倒台的时候,听说他在福建杀了几个人,也都是绿林里打滚的地痞无赖。这种江湖凶杀,照例是民不告官不究,当时虽然你父亲就有猜测他是去为王家收尾的,但也没有多在意……没想到自那以后他是再也没有离开江南,浙江刘家倒台的那年,他在杭州现身,带走刘家老少妻儿回了老家。”

大太太环视了三个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你们这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外头的腥风血雨,这一次凤佳下江南,说是练兵,其实更多的还是要拔除掉这个廖大爷私底下为鲁王在江南经营的暗线,正月里就出门去了,一个多月追捕下来,愣是被他逃到苏州,这个人不除掉,鲁王在江南的耳目就不算全部拔光。凤佳猜他好勇斗狠睚眦必报,必定想要将功折罪,以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作为见面礼,才好回山东见鲁王。”

五娘子听得入港,不由就追问,“为什么是我们杨家——”

大太太似笑非笑扫了五娘子一眼,一时没有答话。

不消一刻,五娘子也自己明白过来。

“是了,我们杨家清查盐税,就是要把鲁王在江南的明线剪除干净,自然是鲁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她低声自语,又打了个寒战。

“这人也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六娘子也忍不住插嘴,“灭门的大罪,他也敢犯?真要闹腾出来,鲁王也落不了好,朝廷重臣,是一个绿林人想杀就杀的?恐怕就算是成功得手,回了山洞,也脱不了个杀人灭口的下场。”

大太太欣赏而惊异地扫了六娘子一眼,又看向了面露沉思之色的七娘子,心下一阵欣慰。

杨家的这三个女儿,倒真都不是泛泛之辈,大事当前,这份镇定,就是别家的女儿比不了的——李家的两个小姐,就吓得一路哭出了杨家。

“这世上哪天没有奇事?前朝以太子之尊,还有梃击案这样的不解之谜。”她徐徐教导几个女儿,“你们今日表现得都很得体,大家女儿,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色不变、目不瞬,别学李太太那样小家子气,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就吓得哭哭啼啼的,这样的人到了京里,只有被当作笑柄的份!”

数落够了李太太,才又说起今天被捕的廖响马,“回苏州一住半个多月,这人虽然露出了踪迹,显示出了对付我们家的意图,但却一直没有露面。凤佳事情多,现在正是风起云涌的时候,太子身边也离不开他帮衬,没时间再拖延下去,只好出此险策,故意以春酒的名义请了李家过来做客,诱敌深入……没想到这个廖响马居然也真中了计……”

接下来的事,几姐妹也都知道了,无非就是这位廖好汉和许凤佳相斗不敌,反而被击晕了过去未能成功自杀,现在正被押往胥口大营妥善处理。再细再深的动作,则是男人们的事,她们知道得再多也无用了。

五娘子半天才透了一口气,“真亏这个廖大爷想得出来——也真亏表哥能比他还大胆!”

言谈之间,颇有推崇许凤佳这一险招的意思。

大太太不免皱眉,“这一招虽然奏效,但到底透了险,要不是你表哥有急事必须马上回京,我是不会答应的!宁可千日防贼,也不能以身犯险——”她看了看六娘子和七娘子,终究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等你过门以后,务必要好好规劝凤佳,不能再这样玩命了!”

纵观大太太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可以称得上举重若轻深识大体,倒是衬托得几个小娘子还有些不稳重,因此五娘子虽然讪讪的,但到底还是乖巧接口,“女儿知道了……”

瞥了眼七娘子,又问,“许家已经托媒说亲了?怎么……怎么我都不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慈爱的笑意,“你三姨亲自给我回信,说是信已经在路上了,托的媒人就是萧总兵……想来这贼人一旦落马,媒人也就随时都能上门了!”

五娘子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垂头片刻,才抬起头笑,“那敢情好——他们要是再拖下去,我还真有些不耐烦了!”

七娘子也跟着笑,“五姐干嘛这么心急,是你的,总是你的,跑不了的!”

大太太于是看着一双女儿斗嘴,一脸的欣慰。

六娘子来回看了看七娘子、五娘子,咬着唇思忖了片刻,却是目光连闪,“娘今日说了好些大人的事给女儿们听呢!”

大太太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六娘子一眼。

也是止不住的欣赏,“是啊,你们都大啦,很多事,也该让你们知道了。”

就把六娘子叫到身边和她说贴心话,“你呢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行动跳脱,将来难免有见识场面的时候,娘给你找了两个管事妈妈,你跟着她们学一学规矩,日后心里也有数……西洋油膏用了没有?娘看看你的手,啧啧,你七妹也实在是舍得,这么好看的手,捏成这样……”

五娘子支颐望着眼前的母女和乐,眼里写满了思绪。

不由又瞟了七娘子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挑衅不言而喻。

七娘子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忽然就起了深深的疲倦。

分明是一家人,却还要玩弄心机,有什么话不好好说出口,打伏笔、下套子、虚情假意耀武扬威……真是没劲透顶了。

她垂下脸自失地一笑,慢慢地摇了摇头。

五娘子目光闪动,忍不住就要开口。

九哥却在此时进了东里间来关怀大太太。

“那边都完事了,贼人已经送走。”就坐在大太太身边关切地问。“娘没有事吧?今日解语亭里的事倒没什么,您这一晕把儿子吓得够呛……”

又和大太太母慈子孝了起来。

七娘子索性拉了拉五娘子的袖子,起身向大太太告辞。

五娘子动都没有动,反而也坐到大太太身边,三个儿女把大太太傍得牢牢的。“就是,真是吓死我了,一进门看到娘的脸色,就觉得不对劲……”

七娘子只好一个人退出堂屋,进了百芳园。

守门的李妈妈也是一脸难得的笑意。“贼人伏诛,以后出入就安心得多了!”

一天地都是喜气洋洋,倒显得七娘子有些失魂落魄。

她只随口敷衍,“是啊,真是安心得多了。”见李妈妈一怔,才又忙着找补,“就是今儿吓得厉害,到现在脑仁都犯疼。”

李妈妈这才释然,还送了七娘子几步,一脸的喜不自胜,一边走一边念佛,“好歹这事儿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七娘子只觉得心中腻烦到了极点,走了几步,便随意在答春风前的青石小径上站住了抚弄花枝。

封锦、权仲白、桂含春、李家的两个男儿……穿越以来见过的各色男子,在她心中走马灯一样地过着,九姨娘临终前的吩咐,黄绣娘的那几句话,小书房信中的连太监,太子嫔、九哥、许凤佳仰面朝天轰然倒地,五娘子有意做得分明的炫耀,六娘子对嫁进李家的患得患失……

她能把一件不该想的事塞到心底,两件、三件,可当她的烦恼变成十多桩、二十多桩,牵挂的人越来越多,和这时代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的时候,七娘子却发现自己的脑海深处已经满得再塞不下新的烦恼了。

算计得越精,看重的就越少,追求得越简单,希望就越渺茫。

当她前世努力求存时,每一天除了算计,她至少还有地方排遣自己的压力,有地方抛掉所有的人情世故,纾解心中的叛逆。

可如今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能做的只有沉潜、沉潜,再沉潜。

或者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大太太这样的贵妇吧,将所剩无几的良心全数抛弃,一切唯我。

然而大太太又快乐吗?

一阵风过,树梢上娇嫩的蓓蕾微微晃动,七娘子怔怔地凝视着这粉白轻红的造物,半天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不能永远保持坚强、保持胜利的女人,都已经如九姨娘、如三姨娘一样无声的消逝,能活着站在这里伤春悲秋,已经是自己的胜利。

而唯有活着嫁出百芳园,永远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锦绣棺材,才算是修成正果。

再多心酸与无奈,也只有往心底埋藏。

哪怕心底再满,也要塞得更满。

这并不容易,尤其是一条轻易的坦途就在眼前,是她自己不要去走,这一点心酸在他人看来,纯属活该。

不过,生存,从来也不是个容易的命题。

139窈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