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这才有了胃口,细嚼慢咽。

五娘子撑着手肘,也捻了一块绿莹莹的绿豆糕入口。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

半天五娘子才开口。

“其实……你当时说的话,实在是再对也没有了。”

她的语调又变了,好像抽离了情绪,只剩下空荡荡的声音。“宅门里,人命根本算不上什么。连我都废了这么大力气,才站稳脚跟。换做是你……就算有千般手段,一碗菜赏下来,第二天说不准就是个死人。生产坐月子,处处都是缝隙,要害死一个人,再轻松不过。夫主的宠爱,又算得了什么?男人?男人在内宅,就是个摆设!”

七娘子悚然一惊。

一时间嘴里香甜的豌豆黄,似乎都失去了滋味。

她望向五娘子,五娘子娇艳的面容上,却似乎笼上了一层轻纱。

“我看,还是让娘给你找几个产婆吧。”半晌,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厨房里要是缺人,你只管送信过来,大家都在一地,以后……五姐的腰杆就能挺直了。”

五娘子也很快调整了脸色。

“嗯,若是这一次能生个男孩,那才真叫做扬眉吐气呢。”她摸着肚子,露出了一个憧憬的笑容。

163、成疾

自从七娘子自许家赴宴回来,大太太就犯了嗽喘,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

如果说九哥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这两个亲生女儿,就是大太太的一对眼珠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走到哪里都吃不了亏,虽然前几年服侍婆母,的确也辛苦了些,但胜在大太太没有亲眼所见,隔了千山万水,就算有心疼,转头怕也就分心了。再说,二娘子和母亲从来也不大亲近,在大太太跟前,很多时候反而像是长辈。

也就是骄纵的五娘子反而最得大太太的偏疼,大太太虽然也嫌弃她任性,但从来吃穿用度,都是按着公主的规制供给的。五娘子当年能随手拿出五百两银票送给封锦做程仪,可见得她手头有多宽裕。

却偏偏,最得疼的小女儿出嫁后糟心事最多。本来料着外有丈夫内有婆母,都是她的靠山,不想许凤佳太受重用,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人都不在京城,许夫人身体却越来越不好,连家中大局都把持不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太太就靠在枕上和七娘子发牢骚。“可怜五娘子自小娇生惯养的,现在要受两重的夹心气,还怀着身子……我这一想起来,就喘不上气!”

一边说一边就咳嗽起来,立冬并几个侍女忙前前后后地服侍大太太喝水吃茶,又捧了炭盒给大太太顺气吐痰。

七娘子却没有动弹,只是若有所思地合着茶盖,“娘,这产婆的事,按理虽然不该由我一个女儿家开口,但——”

大太太咳了半日,才喘过气来,疲惫地摆了摆手。“嗯,这事,我心里有数,已是叫你二姐去物色人选了,最好是当时服侍过她生产的妈妈,那是再稳妥不过的了!”

就又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是做人媳妇,心思可不就是眼见着细密起来了?要是在以前,她哪里知道在生产上是最好动手脚的……只是听你五姐的意思,像是我陪过去的两房家人,也不再能信了?”

大太太当然不至于在这时候才想起来给五娘子预备产婆,当时陪嫁的时候,有两房家人,姑嫂都是接生一把好手,本来就预备着在生产的时候派用场的。

七娘子沉吟着向大太太解释,“听五姐的意思,她像是影影绰绰知道了什么,恐怕对许家预备的几个产婆不放心……”

这样一来,四个陪嫁妈妈就很不够用了,就需要娘家再出几个人手,把生产的事一手包办了去,才能让五娘子放心。

大太太眉宇间又多了几重心事,思来想去,就又抱怨,“唉,要不是你大舅实在是个死板人,我真是恨不得上门问问你五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平国公府里受了什么委屈!”一边说,一边又咳嗽了几声,自我解嘲,“算啦,京城规矩实在大,我们带孝的人,本来也不方便去平国公府做客。否则,你三姨和你五姐,又有不是了。”

现在倪太夫人当权,大太太行事就不能有一点的差错,否则落笑话的还是媳妇们,这个道理,七娘子还是明白的。

她只好宽慰大太太,“娘还是善自保重,待身子骨好转了,到寺里为五姐上上香,求个顺产符也是好的。”

大太太嗯嗯地应着,神色却很恍惚,半天,才问七娘子,“你看,这三个嫂嫂,哪一个是最可恨的?”

七娘子不过在许家做了半天的客人,就回了杨家,哪里有多深入的认识?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只得敷衍,“大少夫人像是明哲保身,也不得太夫人的喜爱,和夫人也是平平,倒是谁都不得罪。四少夫人跋扈,不过行事也有分寸,五少夫人看着文文静静的,不过她把持家务,和五姐之间也不大和睦。”

大太太蹙眉思忖,半日才回过神来,叫了台妈妈进来问,“妈妈,除了这每月初一十五之外,我们想向宁嫔问好,就没什么别的办法?”

台妈妈神色一动,“宫里规矩大。初一十五可以觐见,已是皇上开恩,恐怕……”

大太太就烦躁地啧了一声,和台妈妈商议,“那宁嫔往外赏东西……”

到底是计议定了,待得十一月十五日请安的时候,就给六娘子带话,请六娘子往平国公府赏赐些东西,这才肯放台妈妈出了院子。

七娘子却觉得很悬:许太妃在宫中的体面,肯定不是六娘子一个入宫才一年的嫔妃可比的,太夫人未必会买六娘子的帐倒是真的。

不过,以五娘子娘家现在的显赫,太夫人肯定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地折腾她,只要两边相安无事,五娘子生个男丁可以养住,她在府里就算是真正地站稳脚跟,以后说话,就更有分量了。

大太太也像是想明白了这一层,怔了半日才轻声感慨,“算啦算啦,路,始终还是她自己走——娘家也没法再显赫了,该给的,我也没有少给。”

话虽如此,到底是牵挂着五娘子,恨不得每天派一个人去问好,这嗽喘之疾延绵了十多日,也没有全好。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量,“都到了京城,也没必要再请二流的医生问诊。还是请权神医来重开几张方子?”

自从秦帝师去世,大太太在大老爷跟前就平白矮了三分,此时得了大老爷的关心,倒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请得来请不来,前几日皇长子又犯病了,权神医不是被皇上留在宫里,不肯放他出来?”

皇长子体质怯弱,长年累月闹毛病,朝野上下已经习以为常。大老爷就笑着解释,“皇上就是再看重权神医,也没得让他长年累月在掖庭起居的,再说皇长子经妙手诊治也已经痊愈,子殷昨日就出宫去香山别墅小住了。”

以权家、杨家的关系,权仲白架子再大,肯定也不会托故不来的。

大太太就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也好,含春这孩子怕也快到京城了吧——还是七娘子有福气,这两个孩子,也都是一时之选。早晓得,就挑一家把五娘子许过去……”

大老爷似笑非笑,没有接话。

大太太却是话才出口,就想到权子殷有过一房妻室,桂含春又破了相,鬼面将军的名声在边关越传越广,也就讪讪地自己住了口。

#

周叔的《纤秀坊京城分号运营情况调查报告》,回馈得稍微晚了些,进了十一月下旬,才由立夏转述给七娘子听。

“这几年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一个月五六百的盈余是有的,京城的两家分号生意好——有钱人多嘛,按奴婢爹的推算,这两家分号一年就能有一万银子的花红。再加上北边几个大城,太原、天津……天津也是出名的富庶之地,一年四五万两银子,是松松的。”

“只是这纤秀坊后头毕竟有侯府呢,若是咱们以后也要做绣房生意,一开始是断断不能有这样的成就的。”立夏还叨叨咕咕地和七娘子交代。

七娘子就一边笑,一边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时却犯起了踌躇。

以封锦现在的身家来说,一个一年出产五千多两银子的纤秀坊分号,对他来说只怕是戏台上的喽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未必会把这个分号扩大经营,抢二娘子的生意。

但是对二娘子乃至大太太来说,陪嫁就那么多,要花用一辈子,拿走一个金鸡母,影响当然就相当大了,毕竟出让一个分号,同时出让出去的还有纤秀坊的商业机密。

看来这事还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或者,该从大老爷身上入手。

七娘子顿时就犯起了沉吟。

只可惜表哥一年多以来也都在外地,杨家人很难摸清他的底细,到底得宠不得宠,有多得宠,手里的职权大不大……以父亲的性格,一旦被他知道了子绣表哥对纤秀坊的执念,会怎么运用这个筹码,还很难说。

她才正自沉思,屋外却传来了立冬的声音。

“立夏。”她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捉狭,“出来,有好事临门了!”

立夏就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起身轻快地出了里间。

“什么事儿……”她的声音消失在水晶帘后头,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没过一会,屋外就响起了一串笑声,立夏竟也难得地笑得响亮,“真有这事?你可不准讹我!若是真的,我这就回头告诉姑娘……”

细碎的脚步声就轻快地进了里间。

立夏一脸掩不住的笑,“姑娘,权神医要来给太太扶脉——太太喊您到前院去,让小神医也给您开个太平方子!”

话尤未已,屋里屋外,已是笑成了一片。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开方子是真的只开方子。现在七娘子过年都十六岁了,再不是小姑娘,这开方子,也就不是开方子了。

七娘子却是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余毒。

大太太难得地大方,倒是成全了她的心事——吃过权仲白开出的太平方已有多年,这身上的余毒到底清了没有,她已惦念了几年了。

眼下有这个机会求证,也好。

她抿唇一笑,白了立夏一眼,就带着她出了外间,顶了顶立冬的额角。

“死丫头,平时对你都白好了,只会拿我取笑。”

不论是上元、乞巧,还是立冬立夏,都是一脸暧昧的笑。

“立冬姐姐对七娘子可够好的了,否则呀,就不叫七娘子去前院,等神医走了再来传话,七娘子又待怎么发脾气?”

四个丫鬟一路笑,一路把七娘子簇拥出了院子。立夏拿过满绣莲纹银线灰鼠大氅给七娘子加在身上,“姑娘仔细着凉。”

就要退回屋里。

七娘子却拉了立夏一把,“你跟我一起去。”

又扫了余下的两个丫鬟一眼。

上元一脸的懵懂,不过是瞎凑热闹。

乞巧脸上却满是跃跃欲试,就差没有明说,自己也想跟着过去了。

七娘子心头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拉着立夏,与立冬一道进了前院,从后门进了正房。

“来得还不算晚。”大太太也调侃七娘子,“子殷还在前院和你父亲说话,稍慢一点,你就进不来了。”

京城规矩大,未出嫁的女儿家,满了十三就不能和外男相见,即使权仲白是医生,可以不拘俗礼,但七娘子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踏进屋里,没遮没拦地和权仲白对面。

七娘子也不禁有些紧张,对大太太的调侃,不过付诸一笑。

就好像每一个快见医生的病号一样,她又怕自己保养得不够好,惹来医生数落,又怕医生给出个坏消息,得知自己并未痊愈。

大太太看在眼里,却自然有了另一种解读。

不禁就暗笑起来:姑娘家爱俏,真是古今如一。说是说爱桂家的安稳,一想到要见权子殷,还是坐立不安。

罢了罢了,过年就十六岁,也该出嫁了,再留几年,就留成仇了。

她难得地起了一丝慈爱,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待要说什么,念头一转,又笑着把话给咽了回去。

还是等亲事定了,再告诉七娘子,她才会更晓得母亲待她的好。

没多久,院外来人通禀,台妈妈张罗着将两扇轻纱屏风遮蔽了左右,只有四五个小丫头并老妈妈在大太太床前服侍,七娘子安坐屏风之后,从朦胧的轻纱里,看着权仲白“飘”进了屋子里。

这位有魏晋风流的大少爷,步履间总有一股特别的韵味,好似脚底踩的不是金砖地,而是一朵朵云彩。

算来,权仲白今年也有二十四岁了,正是一个男子最飘逸潇洒的时候,眉眼虽没有什么变化,但气质显然就比当年要更沉潜了些。

如果说当年的他,是一砚搅动的水墨,风流不加掩饰,肆意飞溅,今日的权仲白,就是一泓沉静的深潭,即便暗潮汹涌,外人看来,水面也有一股幽雅的静。

“见过世伯母。”他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请了安,举手投足,还是有那股浑然天成的优雅。

大太太对权仲白的人品像是也很满意,和蔼地笑得一笑,又问了问权夫人的好,才将手放到了小迎枕上。

权仲白于是凝眉低眸,扶脉。

两根玉一样的长指,搭在大太太微黄的腕间,越发显得指端纤长,这两根指头又似乎轻若鸿毛,跟着大太太的脉动缓缓起伏。

片晌,权仲白便收了指,凝眸沉思。

“世伯母与平国公夫人,是姐妹吧?”他轻声询问。

大太太一怔,“不错,世侄的意思是——”

“当时给文静公扶脉的时候,小侄便觉出了这病根,恐怕是一脉相承。世伯母心中有事,则睡眠必定不安,如此三数日,嗽喘之症必犯,可是如此?”权仲白徐徐解说。

文静是秦帝师的谥号。以文字来谥秦帝师,新皇也算是给足了秦家面子。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晓得权仲白猜得一点错都没有。

“平国公夫人也有这个毛病,一并文静公都是如此,心中有事则寝食不安,寝食不安肝经就郁结,您这症状轻——想必府内的人事简单,烦心事不多,但平国公夫人就不大好,多年来病情反复,如今已经成疾。”他一边低低地叙说,一边起身到桌边安坐,低头写起了方子。“世伯母却还没到这个地步,日后心里有事的时候吃这两服方子,就睡得着了。睡得好,嗽喘就不易犯——嗽喘是标,睡眠,才是本。”

七娘子在帘后微微一眯眼。

比起九年前,权仲白成熟了,但,好像也少了什么。

这个曾经肆意潇洒,风流如水墨的少年,如今,已是个沉潜的青年。

沉潜而沉郁。

从前对病人的恨铁不成钢,已经烟消云散,他是个合格的医生,却已经失去对患者的关心。

正自思量,老妈妈已是收起了一扇屏风,露出了七娘子的一边手臂,又端来圆凳,将七娘子的手腕,安置在小迎枕上。

权仲白于是又过来给七娘子诊脉——他问都没有问是谁。

指尖一触脉关,他的眉头,就是一挑。

七娘子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164悲喜

“屏风后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郁,这份属于权仲白的爽快,却是始终不曾远去,他就像是不知道两家有说亲的意思一样,眉头一挑,就沉吟着问了一句。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声的,梁妈妈代答,“是。”

见大太太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又加了一句,“当年神医也曾为我们七姑娘扶过脉,开过方子的。”

权仲白于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闭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这不是手指一按,就认出来了?这脉象对医者来说,就像是长相一样,记性好的,是见了一次就不会忘的……”

他又一抿唇,“七姑娘请放松些。”

大太太同几个侍女顿时就看向了屏风后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齿:她虽然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但此时却绝不是因为害羞而紧张。

这个权仲白,始终还是这个样子,往好了说,是不羁狂放,往坏了说,就是从来都不会看场面说话。

好在没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来,手指弹动不休,从屏风后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难道这余毒,竟没有清除干净……七娘子抿着唇,罕见地又有了几分紧张。

只是当着大太太的面,有什么话,也都不好说……

“七姑娘幼年体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双生子往往如此,贵府的四少爷也有一样的毛病。”好在权仲白也很快就组织好了语言。“当时我开了几张太平方子,药材虽名贵,有奢侈之嫌,但却的确都是好东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时服用,如今元气就不像是从前那样虚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听得很入神。

权仲白略微犹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只是这元气不足已经多年,七姑娘的身体还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这是药物所无法补偿的。还是那句话,平时要少思虑多保养,否则在儿女上只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觉,她已经亲密地称呼权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说就没有办法了。”权仲白扫了屏风后一眼,一脸的沉静,“只是要福薄些……较难有身,纵有,生育出的儿女,天生元气也会较常人更虚弱。”

这个消息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紧皱眉头,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了。

权仲白也不介意,他又开了两张方子给七娘子调养身子,就规规矩矩地告辞离去,却是再也没有发出惊人之语。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来,当晚又没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医生,摸出来这样的脉象,心里怎么会不介意?高门大户,最看重嫡子,尤其他们京城人家,没个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爷抱怨,“这样看,权家这门亲,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过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爷却不这样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晓得小七元气薄弱,这毛病还是他给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么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会艰难些?连达家三小姐他都肯娶过门,对小七就更不会挑剔了。”他捻着须,“横竖子殷上头还有兄长,不过是嫡次子,这长子嫡孙早出生了……我看,权家是不会挑剔小七这个的。”

大太太一下就从权家这门亲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来。“话是这样说,可毕竟是续弦,本来就难以立足,达家现在还不是死命巴着权家,仗着那点子姻亲关系没有灭门抄家,可子殷要是续弦,这点姻亲就更淡薄了。你难道不晓得达家那群人的厉害?到时候闹起来,难堪的还不是小七……”

大老爷就有了些不耐烦,“还是先等含春来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艰难,第二出身到底低了些,不论权家、桂家,都不算辱没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还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顿时随着转移,就抹起了眼泪,“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觉!在家千恩万宠,就是个公主也只能这样了。到了婆家,四处受气……”

大老爷冷冷地看着大太太,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出了里间。

又接七娘子到小书房说话。

自从进京以来,大老爷事务繁杂,已有很久没叫七娘子过去服侍了。如今权仲白一来,就好像在杨家平静的后院里投了一颗深水炸弹,大太太第一个人仰马翻,第二个就是大老爷。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字斟句酌,宽慰七娘子,“两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长孙,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后就抬举两个通房,把孩子抱到身边从小带大,从情分从礼法,都要认你做亲娘的。”

七娘子却是这三人中最不当回事的一个:她本来就对生产有恐惧心理,虽说杨家女儿大多都是顺产,但在这时代久了,哪一年没有几个亲朋好友家的女眷死于难产……古代的卫生条件这样差,生孩子就等于在过鬼门关,生不生,在七娘子看来,倒不是多大的事。

只是比起大太太的震惊与同情,到底还是大老爷的镇定来得更讨喜些,三言两语就拿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来宽慰七娘子。虽说这办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冲突,但在古代,却的确是最自然的一条思路了。

当时的高门大户,再没有不纳妾的,虽说婚前不会抬举房里人,但婚后到了妻子有孕的时候,是肯定会抬举通房丫头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层家庭,倒也有些不纳妾的例子,但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就是这少数中的少数,妻子也多半都有个强劲的娘家。只是在七娘子所处的这个社会阶层中,驸马爷身边也都有几个大丫头,娘家再强,强得过皇家么?连驸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没有纳妾的男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自己所向往的桃花源生活,毕竟是在被认为嫡女的瞬间就已经远去了,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此时再来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已成空话。再说,七娘子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和一个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受的教育不一样,阅历不一样,眼界不一样,能够达成和谐已经不容易,什么一生钟情,小姑娘豆蔻年华时,是一见钟情不错,过上二十年,这一见钟情难免就成了色衰爱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权家,还不都是一个样,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打点家务外悠闲度日,有个硬气的娘家,无须看人脸色……也就够了!

七娘子就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应,“父亲说得是——这毕竟是将来的事了,谁也说不准的,眼下就为此发愁,实在划不来。”

大老爷略带惊异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半晌,才笑,“难为你想得这么开。”

又沉默了半日,这位中年文士一边不自觉的地数着小立案上的文书,一边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话。

“本来,进京做阁老,爹是想把你许给权家的,就在眼皮底下,两家也正都少一个盟友。许家那边虽然可靠,但朋友总是不嫌多。”

他的话里就有了深深的疲惫。

“可……京里风云变幻,或者爹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份辛苦,每日里战战兢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惊异。

大老爷正当壮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又是大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之一,按说,应当是踌躇满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么才进京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大老爷,等着大老爷往下说。

大老爷又抹了一把脸,这才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意改革税制,将地丁合一,推广到全国。”

地丁合一,说起来也够简单的了,无非就是改革税制,将人头税废除摊入亩税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历史中的“摊丁入亩”。

七娘子却惊得一下就站起身来。

她这才懂得大老爷为什么有这样的一番表情。

如今内阁里的三大阁老,焦阁老资格最老,乃是无可争议的首辅,满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会试,按例都是首辅出任主考官,进士们都要称主考官一声座师。

可就是焦阁老,在昭明初年为着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师连番大吵,把秦帝师排挤出内阁连番打压,要不是皇上明里暗里地庇护秦帝师,又把秦帝师提拔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难翻身了。

那时候的大老爷人微言轻,当然没有参战的资格,但从先皇之后累次提拔大老爷来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税制,只是胳膊扭不过内阁的大腿,先皇心里的事又实在太多了,才一时没有顾得到这上头来。

看来,太子将大老爷提拔进京做这个阁老,为的,还真就是改革税制,地丁合一了。

这可不是小事!

焦阁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辅,虽然平素一向是谨慎圆滑,是有名的磕头首辅,但其势力也实在不可小觑,当年太子出阁一事,皇上犹豫不决,就是焦阁老在关键时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阁读书。说起来,新皇还欠了他一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