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等到大太太百年之后,再和封锦说还纤秀坊的事吧?

封锦不少银子,要的只是个念想,肯定不可能把纤秀坊全盘吞并——即使是对于他来说,要这么下阁老的面子,也还是太非分了。若从二娘子那里淘换一两间分号,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些年来没有怎么联系,但二娘子的性子,到底在七娘子心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公正严明的二姐,在如今纤秀坊的三个股东里,反倒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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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虽然已经入阁,但始终立足未稳,平日里事务并不繁多,虽说大太太出了热孝后,陆陆续续,也有些当时的同年、同乡并同学上门拜访,但京城人到底多了几分矜持,七娘子怀想中门庭若市的景象到底没有出现,大太太虽然不得闲,但也远没有在江南时脚不沾地的忙碌。

先帝在时,大秦的朝会很不规范,昭明帝动不动成年累月地不上朝,什么事都交给内阁去办,想到什么就给臣子们送个条子,秦帝师、焦阁老等人屡次进谏仍不肯改。如今换了新皇,在别的事上倒是锐意进取,唯独在朝会上也很不热心,大老爷身为阁臣,也不过是每日五更起身进紫禁城东华门,在养心殿附近的一排小屋子里办事——也就是刚入职的那两天忙得晚了些,待到熟悉情况,四个阁老就排了轮值的日子,有时候除了进去轮值,也可以三四天都不上班。

这当然不是说大老爷就不工作了,邸报奏章,按理都是要抄送一份到内阁大臣府上的,每天光是这些资料就有多少份,还不算新皇心血来潮,随时派人传召进宫……虽然工作时间有弹性,但大老爷却要比在江南的时候更忙碌得多。十一月五日一早,就又被传讯的小中人请进了紫禁城内。

皇上有召,自然是不管你今日有没有饭局,大太太无奈之下,只得加派了几个家丁送七娘子去平国公府,望着七娘子上了暖轿,还握着她的手吩咐,“有谁欺负你,只管回来告诉娘,别气着你五姐……”

平国公府位于澄清坊煤炭胡同尽头,和杨家恰恰隔了一个皇城,七娘子随身带了梁妈妈与台妈妈两个教养嬷嬷,一并还有立夏与上元贴身服侍,前呼后拥地下了暖轿换了绸车,从崇武门里街、正阳门大街拐到了崇文门里街,一路从帘子角看出去,行人无不是衣裳整洁面色红润,正阳门大街更是人流稠密熙熙攘攘,时不时还能见着宫人打扮的小太监拎着食盒捧匣在人群里乱钻,更有衣裳华丽的仕女戴了帷帽踱出铺子,扶着侍儿手上了马车,护军按着腰刀来回巡视,意态却甚慵懒……不要说七娘子,就连台妈妈、梁妈妈,都看得嘴角带笑。

不知不觉就从崇文门里街转进了煤炭胡同。

较之大街的热闹,这条公府胡同又有所不同。大秦规矩,藩王一旦获封必须就藩,皇子无封不得开府,国公已经是皇城外最尊贵的爵位,煤炭胡同西面就没有往来交错的阡陌小道,东面胡同所有居民一律出崇文门里街行走——煤炭胡同里自然也就冷冷清清,东面以胡同为界,分了几户人家出来,看门当,似乎都是品级不高的文官。

煤炭胡同尽头,八扇门上纵横交错七排门钉闪闪发光,两侧石狮子门当张牙舞爪,屋檐上的七对望兽姿态各异——七娘子也不过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屋外便响起了模糊的说笑寒暄声,随后吱呀数声,西侧门一开,马车便徐徐进了平国公府。

“平国公规矩大,男宾进东门,女宾进西门。姑娘在府内要留意了。”台妈妈不失时机,在七娘子耳边轻声提点。

看来,平国公府的规矩,的确还真不小。

七娘子微微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稳了一下心跳:第一次单独出门,就要硬闯许家这样的龙潭虎穴,即使淡定如她,也不由得有了些战栗。

马车微微震动,片晌,又行动了起来,只是速度明显缓了,透过帘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光线的变化,似乎车子正穿过几道穿堂,不片晌,有人恭声请七娘子换轿。七娘子也不敢多看,目不斜视地换了二人抬的青竹小轿,台妈妈与梁妈妈左右服侍,立夏上元随在轿后,如此又行进了不多久,外头就有人笑。

“嗳,这是杨家的妹妹来了?不枉我在外头等了这样久,手都冻僵了,来来,快请杨家妹妹下轿——我呀,要亲自给她赔罪!”

七娘子一扬眉,尚未开腔,果然就听得梁妈妈笑,“原来是四少夫人……”

161顽石

早知道今天上门,是一定要会会许家的这位四少夫人的,只是连七娘子都没有想到她居然来得这样快,听语气,竟然是亲自在外头等着七娘子下轿。

京城不比苏州,十一月已经入冬,前些日子就下了雪,体弱些的女眷已经穿上了大毛的衣裳,在这样的天气里苦等在外头,自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看来,四少夫人也是个狠人。说要赔罪,在诚意上,就的确让人无可挑剔。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下了轿,面带微笑,“四少夫人这是哪里话来……”就要向这位闻名已久的四少夫人行礼。

许家人口繁多,光是男丁就有七八个,倒是女儿家少了些,比不得李家,儿子十多个,女儿也是十多个。许凤佳在儿辈中行六,顶上五个哥哥,一个青年夭折,一个战死沙场,也就只有大少爷、四少爷并五少爷平安活到了现在。五少爷许于静同许凤佳之间整整差了七岁,大少爷许于飞今年更是已经年过而立。只是许凤佳成亲得早,几个哥哥成亲都晚了些,妯娌间的年纪相差并不算太大,这位四少夫人莫氏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只是比五娘子大了三岁。

她是京城名门出生,辽远伯的嫡亲孙女,说起来和倪太夫人也沾亲带故——倪太夫人是她的姨婆,虽说只是个庶子妻,但平国公府的庶子与那一等寻常人家又有所不同。平国公连年带兵打仗,许凤佳长成之前,上阵父子兵,无不是几个庶兄在帐下听用,多年下来,身上都带了军功,四少爷自己就有副千户的功名在身,且都是实实在在打出来的,不比恩荫虚职,其实无用。是以四少夫人脸上的那股子矜贵,却没有因为做了庶子妻而削减。

她待七娘子福□去,才上前弯腰扶住了,“哎,都是平辈,哪里要这么客气。”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话,隐隐带了京城口音。“那一天在通州码头,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亲家,回头一对证,哎哟哟,把我给臊的!当晚就躲到寺里,说是清修,其实哪里是清修,根本就是怕羞!这不是今天听说亲家老爷和亲家妹妹上门做客,我才赶着回来要当面赔罪……”

说着就要给七娘子行礼,“那一日行事莽撞,得罪亲家了!”

七娘子忙也上前亲手扶住,她尚且没有用力,四少夫人也就自己站了起来,倒叫七娘子有些吃惊。

两人目光相触,彼此倒都有些尴尬,七娘子微微抿了抿唇,笑了开来。“些许小事,何须挂齿……”

四少夫人也笑起来,握住手呵了呵气,“冻得我舌头都捋不直了!”

就一边让着七娘子,两人并肩往太夫人的住处走去。

平国公府到底是百年权贵,宅院不比百芳园更小,七娘子方才在侧门附近的车轿厅换了轿,进来的那一段路,实际上只是从侧门进了二门,宅门之深可见一斑。四少夫人又亲自带着七娘子穿过正院——却是寥落无人,透过玻璃窗,隐约能见得里头的金砖地倒还是亮的,只是多宝阁上空空如也,竟似乎是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了。

“自从婆婆进了清平苑休养,一住就是七八年,公公又住到了梦华轩去,这正院也就冷清了。”四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就含笑对她解释,一边领着她从正院后头的两重门里进了许家的小花园,“我们往常也难得出小萃锦,都在园子里打转。”

自己不过是多看了堂屋一眼,四少夫人就解释起来,可见此人乃是识看眉眼的机灵之辈……从做派、从打扮、从谈吐来看,何止是一般的庶子妻,江南那一等有数的公侯人家正妻,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七娘子不敢怠慢,一边走,一边就若有若无地打量这位精干大方的四少夫人。

这是个典型的北方姑娘,身材高挑长相明艳,眉宇间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豪爽的意思,看着似乎心无城府,身穿锦绣八宝云纹缎袄,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浑身上下,好似包了一团火,一挑眉就溅出一点儿火星。只是七娘子却觉得,这火星说到底,还是带了一丝丝的凉意。

四少夫人也正打量着七娘子,从发间的珍珠头面到脚底的蹙金云履,来来回回地看了三四遍,眼神闪了又闪,却又收敛了一句话都不说。

两人安静了一段路,待得从园门进了许家的花园小萃锦,四少夫人就向七娘子介绍立于园门前的一座假山,“这是特地寻觅来的一块太湖奇石,一石成山——也多亏一座假山障住,不然一进门,什么都尽收眼底,也没意思了。”

天下园林,莫过于苏州,百芳园虽然说不上是苏州唯一最好的园林,但江南总督的住处,怎么也都在水准线以上。在杨家,若有一块石头不是太湖来的,倒成稀罕了。七娘子不过扫了那奇石一眼,便漫不经心地一笑,“从太湖运到京师,想必也废了不少功夫。”

梁妈妈就笑,“七娘子,老身看着倒觉得和咱们苏州家里,聚八仙旁的那块大石头很像呢!”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不约而同,都扫了梁妈妈一眼。

却是各自会意。

娘家人上门,从来都是贵客,若果都是权贵之家,两边私下较劲,也是很自然的事。娘家人固然想要千方百计地显摆自家的硬气,婆家人却也热衷于表达自己的富贵,其实说白了,娘家人不过是要强调出女儿的尊贵,婆家人却想要阐明媳妇嫁到自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如此明争暗斗,多年下来,遂成惯例。亲家上门,多半是要隐隐斗一斗富:你有太湖石,我就有灵璧石,你有田黄石,我就有鸡血石,你有和田白玉,我就有富平墨玉……尤其是娘家人第一次做客,婆家人是一定会想方设法,挫一挫娘家人的傲气。

当然,如若是大太太上门,情况自然不同,两家主母乃是姐妹,彼此间素来又和睦,这斗富的事也就没人会提。可七娘子说是嫡女,又不是嫡女,说是庶女,宗谱上又是嫡出,身份正是尴尬,以许家人的傲气,未必会甘愿把她当嫡女来待,四少夫人从一见面,可以说是就掂量起了七娘子的斤两。

也难怪大太太这样紧张,不但亲自为她挑了衣服,还把去年合浦县令孝敬上来,最匀净的百多粒南珠镶嵌成的一副赤金珍珠头面,赏给了七娘子,又令她戴了祖传的和田玉镯……无非就是为了告诉许家人:连半个嫡女,我们杨家都养得这样金贵,五娘子的体面,那是不用说的了。

只是五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压了妯娌们一头,几个嫂嫂能否服气,还是两说的事,今日赴宴,只怕这三个少夫人,或明或暗,也要挫一挫自己的锐气,从这方面来打压下五娘子,也未可知了。

虽说在江南礼俗也重,但进京后,七娘子却觉得这本来就紧绷绷的礼教里头,一下被塞进了更多内容,甚至于让她有目不暇给之感。纵使大老爷再度高升,几乎已经走到了文臣的最高点,就欠一个首辅没有攻克,但她却觉得,在京里做阁老的女儿,远没有在江南做总督的女儿自在。

也不知道被娇养惯了的五娘子,这新妇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大老爷今年五月就有告病的意思,调令却是七八月才出的,这两个月中,只怕她受气不轻。

虽说心中感慨,但七娘子也是见惯世面,腥风血雨阵中杀出来的人物,梁妈妈丢了个话头,她自然就晓得怎么捡,“嗳,这怎么一样,金贵的又不是石头,是送上京的功夫……四少夫人哪里会把这样的石头看在眼里?”

她与四少夫人相视一笑,只是七娘子笑得真诚,四少夫人的笑里,却带了丝丝缕缕的假。

绕过这太湖石假山,倪太夫人日常起居的乐山居就在眼前了,这座里外三进房的小轩坐落在中轴线上,隐隐有压住小萃锦的意思,七娘子不禁暗自皱眉:这样的屋子,本来应该是由许夫人居住的才是。

四少夫人赶着走了几步,“杨七娘子留神台阶——”一边说,一边率先进了屋子,自然有穿着整洁面容清秀的小丫鬟为七娘子打起棉帘子。

两个丫鬟是进不得乐山居的,自然有人把她们带下去款待,梁妈妈、台妈妈伴着七娘子进了玄关,各自解下斗篷,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北平尘土大,一路行来,身上难免带了些灰。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里间已是哄堂大笑,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掀了水晶帘子出来,把七娘子拉进了屋内。

“祖母您就放过我吧,”她半开玩笑地将七娘子推到了一个须发皆白满头银丝的老人家跟前,“就连杨家妹妹都亲口说了,亲家老爷大人有大量,并没有认真和我计较!”

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撩了四少夫人一眼,才端正了神色,双膝落地,给太夫人行礼。“小女杨善衡拜见太夫人。”

倪太夫人一身闪着蓝光的孔雀缎袄裙,虽然是老年,打扮得却一点都不输年轻人,稳重中带了富丽——从穿着到长相,都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老寿星,虽然额头并未凸起,但那一脸的喜气洋洋,却是寸步都不让画中人。

她原本盘坐在炕上,此时却放下脚,半弯着身子柔声道,“哦?原来这就是杨家七娘子,真是久闻大名了,来,抬起头来,让老身仔细瞧瞧。”

七娘子心头一突,一时间,真是有无数心事流过,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微微笑着抬起头,自然地让这位祖母辈的老人家,审视着自己。

倪太夫人的眼神还很锐利,并不似老年人常有的昏聩,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看得七娘子脊背底下有些发凉,才微微一笑,淡淡地赞,“果然好人品。”

就又倚到了迎枕上,扭过头嗔四少夫人,“七娘子和你客气,是人家知礼。你还当真了不成?一会等亲家老爷来了,你再当面赔过罪,不然,我是不罢休的!”

一点都没有给四少夫人面子。

可据大太太说,五娘子来信一再提到,太夫人平时是最宠爱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了。

倪太夫人身边的两个妈妈,就上前把七娘子搀了起来,又引着她和三个少夫人见礼。

大少夫人韩氏,算得上是妯娌间比较最年长的了,看着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虽长得平常,但肤色白净神态和婉,神态很是友善。四少夫人莫氏自然也是一脸的笑,亲亲热热地和七娘子厮见过了,又引着她见五少夫人张氏。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这位少夫人。

她对平国公府内的情形并非一无所知,五娘子出嫁后经常写信回家,据她在信里介绍,倪太夫人平时虽也亲近四少爷,但最疼爱的,还是自小在身边养大的五少爷。她为五少爷说的这位五少夫人,论出身,是要比众妯娌更高出一等,这位少夫人出身河南张家,本身是绵延五百年以上,族谱可以追溯到唐宋的望族,自己这一支更是底气雄厚,多年来与京中权贵联络有亲,说起来,五少夫人还是牛太后的远房外甥女……

五少夫人本人,也是一脸的贤淑贞静,她生得细眉细眼,再一做鹌鹑状,越发好像宋朝古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叫人见了倒不觉得喜欢,就像是看一幅画,再漂亮,也不是活的。

都是锦绣堆里打滚的人物,彼此之间自然是客客气气,就有算计与打量,也不会有谁放到面上来,彼此见过礼,太夫人也未留七娘子多说几句,就笑着吩咐大少夫人,“韩氏带杨姑娘去清平苑、明德堂见一见夫人与世子夫人。”

倪太夫人称呼许夫人并五娘子,用的称谓就要疏远一些。

虽说也不是说不过去,但从五娘子的字里行间来看,恐怕……

韩氏福身应了是,转身就笑着对七娘子开腔,“杨家妹子随我来。”

五娘子曾经提到过,韩氏的父亲虽然是京里排得上号的人物,但她本人却一直在山西老家陪侍祖父,刚才这一开口,话里就露了乡音。

七娘子顿时留意到,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交换了几个眼色,四少夫人就微微抿嘴笑出了声。

京中的贵妇人,最爱排挤异端,说不好一口北方官话的官太太,是很难打入最上层的交际圈的。

就连倪太夫人都略略皱了皱眉,只是这不喜,不过被七娘子堪堪捕捉到,也就迅速地收敛了起来。

心机深沉的太夫人,体弱多病却一点都不省事的国公夫人,心思各异各有靠山——靠山还都很硬的嫂子……这平国公府的内院,实在是装了太多大神了。

七娘子不禁就为五娘子头痛起来:这样复杂的局面,自己这位五姐能玩得转吗?

虽然未曾写信回来诉苦,但只看太夫人那双锐眼,四少夫人与五少夫人的做派,就晓得,在许家这场旷日持久的婆媳战争中,倪太夫人至少现在并没有落于下风。

住在小萃锦的正房乐山居里,把庶孙放在身边带大,又物色了一门太好的亲事,亲家上门,绝口不夸五娘子,提到许夫人,语气疏远得好像在提外人——纵使五娘子一句都没有提起,但征兆明显到这份上,七娘子若是还看不出来许夫人和倪太夫人关系冷淡,她就真是白出来混了。

大少夫人说起来,也算是长媳了,不过话里带了乡音,两个妯娌都是这个样子,五娘子江南水乡长大的小姑娘,又是弟媳妇,能摆得平这两个不省事的嫂子么?

她又飘了倪太夫人一眼。

倪太夫人也正深思地望着七娘子。

她的目光还是那样,说不上凉热,但却让七娘子打从脊背底下发寒。

或者是直觉,她总觉得,倪太夫人并不大喜欢自己。

162苦水

大少夫人性子贞静,一路上都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伴着七娘子进了小萃锦西南面的清平苑,许夫人身边的老妈妈早已笑着迎出了院子,将七娘子并两个妈妈迎进了堂屋。

“您来得不巧了,夫人刚喝过药睡下。”老妈妈笑盈盈的给七娘子并大少夫人上了茶,又垂手站在一边回话。

七娘子就瞥了老妈妈一眼,又扫视室内一圈。

青砖地光可鉴人,四壁的多宝阁上满满当当地放了富贵玩意,论名贵,与倪太夫人屋内的陈设比,是分毫不差。老妈妈身为仆妇,穿的却是寻常官宦人家难得一见的贡缎……

看来,许夫人虽然多病,但到底还没有丧失实权。

大少夫人端茶喝了一口,难得地开了腔——还是掩不去的山西味儿,“母亲昨晚睡得不好?今早过来请安的时候,就说还在睡着,怎么……”

老妈妈也就跟着叹了口气,“也就是大少夫人有心了,昨晚夫人又走了困,到今早才将就睡下,起得却也就迟了。”

又向七娘子致歉,“倒是叫七娘子白跑了一趟,哎呀呀,真是大姑娘了,那年在苏州的时候,才一点点大……”

和七娘子客气了一番,又说了几句闲话,大少夫人才起身告辞,“就不多打扰母亲了,我带着亲家妹妹见六弟媳去。”

提到五娘子,她用的称呼就是六弟媳了。

老妈妈对大少夫人也很和气,并不因为她的山西口音而有所轻视,她笑眯眯地把大少夫人和七娘子送出了清平苑,看着两人远去了,才回身进了清平苑。

往清平苑没能遇到许夫人,使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安,许夫人这病,好像是五六年前才发作的,却是才发作就病势沉重,听五娘子的意思,只是她过门的这一年里,许夫人就有几次差一点撒手人寰。

身体差到这个地步,当然不可能在把持家务了,五娘子是世子夫人,按理,过门满了一年也就应该执掌家务,却不想头一年就有了身孕。家务,像是又回到了倪太夫人手上……

算了,这种事,一会儿问五娘子是最清楚的了。七娘子微微摆了摆头,和大少夫人搭话,“怎么五姐并没有住在小萃锦里?还当家下的女眷,都住在后花园呢。”

大少夫人微微一笑,“噢,其实小萃锦按例不过是赏玩风景之处,我们也都不住在里头,平时一律在外院居住,六弟一家住在明德堂……”

就随意给七娘子介绍了几句,又闭口不言。

平国公府的气氛,实在要比杨家更压抑得多了。

两人徐徐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小萃锦,从正院耳房边上的甬道走了一段,再一转折,便看到了一进五间雕梁画栋的堂屋坐落在当院里,屋檐上七对望兽姿态各异,明德堂三字牌匾高悬,落款一并宝印居然还烫了金——是当今天子手笔。大少夫人身边带着的几个丫鬟快步前行通禀,未几,五娘子便捧着肚子,亲自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大嫂,七妹!”她笑着招呼,“七妹,真是好久不见啦!”

五娘子富态了少许,脸圆了些,神态却没有多少变化,仍然是骄纵中带着些任性,眉宇间,却又闪烁着一点天真。

见到七娘子,她的笑里就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顾得大少夫人,抢上来一把挽住了七娘子的手就往屋里拉。“可算是见着娘家人了,杨棋,我告诉你,别看在家的时候我有时候烦你,这一年多来,倒是挺想你的!”

还是这样心直口快!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笑出声来,她略带歉意地扫了大少夫人一眼,轻声数落五娘子,“五姐啊,也要招呼大少夫人一声……”

大少夫人就笑着摆了摆手,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捉狭,“我知道六弟妹见了自己妹妹,是肯定顾不得招呼我的了——正好,光哥儿今早就有些闹肚子,我和亲家妹妹告个罪,先回院子看看,一会再过来接你。”

五娘子和七娘子又笑着并肩把大少夫人送走,才手牵手回堂屋说话。五娘子扯着七娘子的手介绍,“东翼是世子爷的地方,从去年到现在,也就有十多天是有人烟的,我平时起居都在西翼。来来来,我带你看看。”

这是典型的北方堂屋,屋檐较为低矮,便于保温,青砖地暖融融的,从脚底往上冒热气:这是盘了地暖。堂屋里没设多宝阁,几样名贵的摆设,随意在屋角的小立案上放着,倒是现出了漫不经心的富贵。从堂屋进去,就是一溜长廊,两侧都开了门,单单是西翼,就有明暗相间五间屋子,五娘子拉着七娘子直进了靠外墙的西里间:很显然,这是她平时会客的地儿,小炕桌上已经摆好了几色茶点。谷雨与春分正忙着斟茶,见七娘子进来了,都笑着招呼,“七娘子来了,我们姑娘一早上就惦记着给您预备好吃的!听说您今儿来做客,昨晚都没有睡好!一早就起来收拾屋子,就盼着您来呢!”

五娘子笑啐了一声,扶着腰在炕边坐了,又和梁妈妈、台妈妈寒暄,“两位妈妈,多久没见了!”

台妈妈还好,梁妈妈已是满脸的泪,“一年多没见姑娘,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她看着五娘子长大,情分与众不同,五娘子自然也不以寻常奴仆相待,笑着拍了拍梁妈妈的手,“相见是喜事,您哭什么——春分,带台妈妈到外头吃茶,一早辛苦了半日,也略坐一坐!”

就又让七娘子吃茶点,“一会乐山居那边吃饭,是肯定吃不了什么的,你先填填肚子,免得天气冷,又饿着了,回去就生病。”

七娘子不禁笑,“嗳哟,五姐出嫁了,倒是体贴起来!”她细细地打量着五娘子的神色,又去摸她的肚子,“孩子听话不听话?”

五娘子随意摆了摆手,“不过一块肉,有什么听话不听话的,倒是大得厉害!产婆说,虽才六个月,却有别人临盆时那么大了。”

提到孩子,她的兴致明显就低落下来,倒是对家里的情况很关心,一叠声追问,“家里都好吧?听说九哥没有跟着上京——怎么回事?爹娘的身体还好?”

七娘子就和梁妈妈一道备细告诉五娘子,九哥是为了今年夏天直接去西北赶考,就不进京折腾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身子都不错,大太太还是嗽喘的老毛病,大老爷一年多来添了短觉的毛病,但吃着药,也不觉得什么……

五娘子很欣慰,“平安、平安就好!”

她猛地一仰头,又有了几分趾高气昂的意思,“哼,这世事还真是难料,就是今年四月,谁知道爹能登阁拜相?白叫许家人把我小瞧了去——你们真该看看他们的脸色,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到了七月,好么,调令一下,谁见我都换了张脸——京城人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和梁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

古代通信不便,很多话,也不适合在信里说出来,尤其是出嫁的女儿,往娘家是素来有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五娘子嫁到许家后,来信唯平安二字而已,无非有时候再说几句许家的琐事,对于自己在夫家的境况,却是只字不提。

大太太最担心的,也无非就是五娘子在许家是不是吃了苦头。会把七娘子派出来做客,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她最信重的心腹亲眼看看五娘子的境况。

七娘子就低声问,“那你在许家……过得开心不开心?”

五娘子低了头不说话,半天才笑,“特地为你预备的茶点——你吃呀!”

七娘子心头登时就是一个咯噔。

早就知道许家不是浅宅,新媳妇进门受气,是肯定免不了的。

正在风口浪尖上的百年世家,妯娌都是名门嫡女,各有靠山,太婆婆和婆婆不合……虽然富贵已极,但私底下的龃龉纷争,是绝少不了的。

只是五娘子到底和婆婆有亲,想来只要许夫人肯护着她些,在许家也不会受多少气的,说难听点,几个妯娌无非就占了嫂子的名分,说到家世与嫁妆,比五娘子强的并不很多。

怎么居然连这话都不愿提了……

七娘子端起青花小盅里的牛骨茶吃了一口,望住五娘子没有说话,五娘子撑着下巴靠在炕桌上,好一会才抹抹眼睛,“唉。”

就拿眼看梁妈妈。

梁妈妈知趣,晓得姐妹俩有私话要说,就起身搭讪着和春分出了屋子,“看看世子爷住的东翼是什么样儿……”

谷雨自然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放下碗,坐直身子,肃然望着五娘子,轻轻握住了她浮肿的手:怀孕少妇,四肢时常浮肿。

“在许家,受了不少气?”

五娘子的眼泪就好似断线珍珠一样,争先恐后地滚出了眼眶。

“新婚第三天表哥就去广州了,回门礼都没行,五月里回来十几天,十几天都在外头忙,下南洋千头万绪的事情,皇上全都压在他身上,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心思理家里的事。”她就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向七娘子诉说了起来。“三个嫂子,除了大嫂还省事些——却也是面子情,四嫂仗着自己进门早,又是太夫人的亲戚,话里话外,都笑我们杨家是暴发户,嫁进许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五嫂面子上文文静静,私底下却刻薄毒辣,我才进门,就在太夫人耳边说我的坏话,说我奢侈惯了不会持家……三姨她病成那个样子,我也不好什么事都找她老人家出头。要不是怀了孩子,真是在这个家的立足地都要没了!”

“五月里爹一上书辞官,全家人的脸都变了,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好么,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还要站着服侍太夫人,要不是七弟看不过眼为我求情,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当天晚上就见了红,差一点没保住胎,五嫂还说我装病,我真恨不得——”五娘子越说越气,手都掐成了拳头,“七月里调令一下,全家人一下换了一张脸。全是一群挨千刀的杀才,一双富贵眼,打从门缝里瞧人!要不是爹往京城来了,我真想死了算了!”

七娘子不禁大皱其眉。

以五娘子的心性,在京城的大户人家当新媳妇,受气,是难免的事。嫡女出身,从来不惯做小伏低的,头上三个嫂子一压就是三座大山,别说还有个倪太夫人……只是瞧五娘子的样子,都一年多了,似乎还没有找到一点和妯娌相斗的筹码,这就太不应该了。江南总督的嫡女,嫁妆价值万金,不论父族还是母族,都是名门,这样的出身,弹压几个嫂子,应当只是小事。怎么……

“你总不会就任人欺负吧?”她抬高了声调,“从前在家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绵软的性子……”

五娘子就低头摆弄着衣角,一时没有答话。

该不会是个窝里横吧?七娘子就有些恨铁不成钢。

扫了五娘子一眼,见她明艳的脸上,一脸的欲言又止,心中又是一动。

“难道太夫人和三姨的关系,已经僵冷到这个地步了?”她轻声细语地问五娘子。

为尊者讳,在明德堂里说婆婆和太婆婆的不是,总不是淑女所为。

五娘子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也不是说就僵冷到这个地步了,”她揉捏着手中的绢帕,“你知道,倪家和秦家是从来都不对付的,当时三姨的这门亲事,是老平国公做的主。所以一进门就没有好过,三姨凭着娘家的势头和手段,多年来把太夫人压得死死的。也就是这些年病势厉害了,外祖父又——太妃在宫中的体面,这一年来更重了些,这才……”

两派相争,一派翻身得势,倒霉的当然是另一派的马仔。七娘子眉头皱得更紧,“平国公就不曾……”

“三姨夫毕竟是男人,后院的事,哪里耐烦理会?倒是对三姨还是敬重的,并不曾因为这病疏远了清平苑。如今只是我们不敢把琐事拿去烦三姨,她本来就爱费心思,再听到我受了委屈,越发成晚成晚睡不好觉……”

七娘子眉头更紧了一分。

“那六姐呢?”她却又跳了话题,“六姐在宫里怎么样了?”

五娘子微微一怔,老实作答,“倒也挺有体面的,嗳,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个性子,恨不得登基三年就做完三十年的事。后宫还不是皇后说了算?皇后最抬举的就是咱们的杨宁嫔了,恨不得把她别在腰带上,带着到处走。我没身子的时候,还有幸进宫见了她几面,看样子虽然瘦了些,但还挺有精神的!”

七娘子的眉头就渐渐地舒展了开来。

“五姐,你这就傻了。”她轻声细语,“六姐在宫中那样有体面,别的少夫人,有什么亲戚在宫中为妃?恐怕没有吧。爹又新晋升了阁老……你还是世子夫人!谁敢不给你体面?就是太夫人再不喜欢你,体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你要是懒怠到太夫人跟前去——这不就正好有个挡箭牌么?几个嫂子就当是玩物,有空了和她们应酬几句,没空了你就别理,动什么气呀……快别哭啦,怀着身孕,最不能动情绪的!”

五娘子破涕为笑,白了七娘子一眼,“死丫头,就数你嘴甜。”

话虽如此,但发泄了一通,她的精神也似乎好了不少,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就和七娘子唠叨。“我也是受气受得狠了,才和你说说,该怎么做,我心底也有数。你等着瞧吧,等出了月子,我不把这个家从五嫂手上夺过来才怪呢!第一件事就是清帐,不把帐清个底儿掉,我白姓杨了!”

“还有四嫂,连咱们家的堂号都不认识……哼,飞扬跋扈,倒飞扬跋扈到我们杨家头上了。”五娘子重匀了脂粉,往脸上妆点了起来。“一会我送你过乐山居,非得好好臊臊她……”

七娘子不禁又一皱眉。

算了,五娘子性格跳脱,处事的风格肯定和自己不一样,也并没有孰优孰劣,只是性格不同而已。

“我看你就别去了。”她温言劝说五娘子,“六个月大的肚子,还折腾着这啊那的,我看了都悬心。等孩子落地,什么帐算不了?刚才还哭成那样,真怕你动了胎气!”

五娘子嘻嘻一笑,又亲热地挽起了七娘子的手臂。“好好好,你说不去就不去。”

大抵是出嫁后尝过酸甜,她待七娘子,倒是真亲热了不少。

“再和你说几句话,大嫂怕也要过来接人了。”五娘子又把碟子往七娘子身边推了推,“快尝尝,今早才打的豌豆黄、绿豆黄,外头可吃不到这么细致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