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少夫人办事,的确也算是一把能手。

虽然她可能是因为有七娘子在一边,很多事只是简单地说一句“循旧例”,或者抹稀泥了事,并不往下追究细问,但只看五少夫人对这种种琐事,都是随口就有发落,就知道此人心里,其实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大太太管家,很多时候都是问得一句“你们照管着吧”,就撂开手不管。这样的琐事,很难到她面前。这固然是因为管家的全是自己的陪嫁,尽可以放心,但也可以看出大太太的性格比较粗疏,其实并不适合管家。五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很多琐细的小事,她也过问得不厌其烦。

很快就是日薄西山的时候,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没有回自己的小院子,发落完了家务,就进了小花厅侍奉太夫人。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当然亲热得多了,一把将五少夫人拉到身边坐了,来来回回,问的全是五少爷的起居琐事。五少爷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在太夫人口里就好像一个五岁的奶娃娃,恨不得连吃了几口饭都要问个清清楚楚。

五少夫人却似乎是早有准备,答得也很细致。

“昨儿当值,又被拉去吃酒了。您也知道五爷的性子,还不是又吃得有了几分酒意?”

“是,祖母说得也是,朋友间应酬也是难免的……我就让如意去服侍五爷睡了……”

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笑。

“你也太宠如意这丫头了!”太夫人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三不五时就安排她服侍五爷——总也要给自己留出空来嘛。”

话虽如此,太夫人眼角眉梢,却全是深深的笑意。

五少夫人微红了脸,低下头拧着手绢不说话,却是欣然受了太夫人这贬中之褒。

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全看向了七娘子,就连屋内服侍的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了七娘子脸上。

这一番做作,为的还不就是这一刻?

七娘子就在心底微微冷笑起来。

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同一群人对视了一会,张开口似乎要说话,到末了,却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尴尬了下来。

这千般做作之后,却只能得到看客的呵欠回应,不说别的,只说对演技的这份亵渎,都能让佛起火。

却到底还是太夫人涵养高,微微一笑,也就将此事置之脑后,问七娘子,“凤佳今晚又不进乐山居了吧?”

“世子进宫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七娘子也配合地将话题扯到了许凤佳身上。

在乐山居这里坐了坐,又进了清平苑打过转,七娘子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

“五少夫人也实在是过分了些。”一进西三间,上元就迫不及待地为七娘子抱不平。“还要特地支开您和账房们说话……”

话还没到一半,她就止住了话头。

立夏和乞巧在屋内窃窃私语,两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见到七娘子来了,才住了口,乞巧一脸的忐忑,不安地打量着七娘子的表情,眼中已有了泪水汇聚。

七娘子就冲上元摆了摆手。上元一声儿不出,静悄悄地退出了西三间,又死死地合上了木门。

立夏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这事……奴婢也不知道好歹,还是让乞巧自个儿和夫人说吧!”

她就轻轻地推了乞巧一把。

乞巧一下就跪倒在地,膝行着向七娘子爬了过来,一把就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

“少夫人!”她的声音里布满了哽咽。“奴婢……奴婢是清白的!”

201动机

七娘子就微微蹙起了眉头。

乞巧她是很熟悉的,自从昭明二十四年进了玉雨轩,在她身边也服侍了三四年了。

这丫头虽然有些轻狂,总是逮着机会就在自己跟前卖好,但也决不是个蠢人……行事有分有寸,四年来也没有给七娘子惹过什么麻烦。

要说她见了男人就忘乎所以地往上扑,七娘子第一个不信:要有这样的心思,在九哥跟前早就露了端倪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乞巧是清白的,那不清白的人,好像也只可能是许凤佳了。

“你说说看。”她轻声道,“不要怕,要不了你的命。”

乞巧肩头一颤,越发是珠泪滚滚,半天才眯缝着泪眼,绝望地抬起头看向了七娘子——她跟随七娘子多年,又怎么听不出七娘子这话中的潜台词。要不了命,七娘子也多得是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姑娘,”她叫起了七娘子的旧称呼,猛地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浑身的颤抖。“乞巧不是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人,只是如今跳进了黄河,是怎么都洗脱不了了——”

七娘子顿时面露不耐,“你就说吧!”

话一出口,她也听出来了,自己的语调是难得地露了锋锐。

不禁又自嘲地一笑,调匀了呼吸安慰乞巧,“你跟在我身边四年了,我还不晓得你?你不要怕,只要你的心是真的,我就信你!”

乞巧这才平静下来,又深呼吸了几口气,将那最后一点细细的颤抖都平复了下去。只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还残存了些许恐惧。

“昨晚上是奴婢在外头值夜。”她轻声细语地叙说了起来。“因为……因为世子爷和少夫人在一起,半夜有时候会要水洗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要等到四更没有动静,才可以入睡的。”

因为许凤佳爱静,所以这些上夜的丫鬟都睡在西次间的小炕头上,两屋有小门虚掩,一般的动静穿不过去,但只要扬声一叫,丫鬟们就能听见。这一点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少夫人也知道,我平时就是贪睡,今儿一早侍候两位主子起了身,我就没有在堂屋待着,而是和上元姐姐打了招呼,进了倒座南房我们自己的屋子去打盹儿。仗着夫人一早上都不在家,偷懒脱空……”乞巧垂下头,眼底又蓄起了泪。“没想到这一睡就睡过了时辰,一睁眼就是午时了。立夏姐姐跟在少夫人身边,屋里就只有上元姐姐能顶事儿,我就赶忙进了堂屋,心想着我得帮着传饭、拾掇屋子,免得事儿都推给别人,倒在姐妹们中落了埋怨。”

“上元姐姐和我打了个照面就出了屋去东翼了,想着少夫人似乎还没回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就提了一壶热水,想预备在西三间里,等少夫人回来了立刻就可以洗手洗脸……一路进屋,冷落无人。我遇到玉芬从小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个橘子在剥,见到我就笑嘻嘻地道,‘谁让你来打水的?’我就纳闷,说‘是我自己来的’。”

“玉芬说‘好姐姐,没想到你是个有胆量的。我倒恨不得能和你一样。’就自己回了屋子,我听着这话不对味,但也没有细想,就提着水进了西三间,推门进去的时候……世子爷刚好冲完身子出来,正要擦身。”

七娘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如若事情和乞巧说得一样,那就完全只是个误会了。许凤佳自己在西五间也有净房,很少在西三间洗澡,他又不要人侍候,乞巧一腔殷勤反而弄巧成拙,顶多是个不幸的巧合。

乞巧咬了咬唇,却也没有往下说,而是拿眼睛去看立夏。七娘子见她这副做作,心里的虚火一下又腾了起来。

不对。

以乞巧的性子,就算再轻狂,也不至于一见到男主人的身体就红着脸狂奔出来。说到底,已婚男屋里的丫鬟,哪一个不是见惯男性身体?再说又只是个误会,她那么慌张做什么?

她就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立夏。

立夏面色沉肃,双手按了按乞巧的肩头,低声道,“你说了,以少夫人的明察秋毫,也不会冤枉你的!”

乞巧脸色数变,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给七娘子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上鼓起了老大的血泡,才抱着七娘子膝盖,泣不成声地叙述,“我当时吓得一壶水都要脱手,还是世子爷眼明手快,一下握住了壶把,才免得热水溅出来……世子爷来得急,也没有穿衣服,就直接把手压在了我的手上。我吓得动不得了,世子爷就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将水壶放到架子上,又、又捏了捏奴婢的脸,说、说,‘没想到你主子是看中了你做通房,我还当玉芬、玉芳两个才是预备开脸的——不过眼下没你的事啦,你出去吧,还没到收用你的时候’……我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世子爷就有些不耐烦,说,‘还不出去?’,乞巧就慌了……一下……一下……姑娘!姑娘!乞巧自知粗笨,是从来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的,请姑娘务必明察,乞巧冤枉!”

话尤未已,她已是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屋内就似乎一下多了一个无形的重物,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来。

七娘子泥雕木塑一样地坐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地冷笑了几声。

“你起来。”她低声吩咐乞巧,见乞巧哭得有些迷糊过去了,索性轻轻地拍了拍她娇嫩的脸颊。“起来。”

乞巧便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满面惶恐地望向了七娘子,一并她身后的立夏,都是一脸如丧考妣的肃穆。

七娘子好像吃了一杯冰凉的雪泡酸梅汤,噎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半天,才慢慢地开口。

“乞巧,你说老实话。”她注视着这惶惶若丧家犬的大丫鬟,“你有没有骗我?刚才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乞巧只是拼命点头,面上的情绪,当得上情真意切这几个字。

七娘子透了一口凉气,缓缓道,“如果你有一句话是假的……”

这句话没有说完,她就废然而止。

乞巧哪里有骗她的动机?她是自己的陪嫁丫鬟,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这话又是随便找当事人问一问就能问出来的。她骗自己做什么?

她当然也有害怕的理由,这个误会虽不大,却不小,将来如果许凤佳提出要收用乞巧,自己再联想一下今天的事……只怕乞巧就是命在旦夕了。一个不听话的通房,在大户人家里是最短命的。

乞巧虽然对通房的位置可能并非无意,但却也是个聪明人,她说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恐怕是害怕自己更愿意相信许凤佳,而不愿意相信她。多少女人就算平时再精于算计,在感情上却是擅长自欺欺人,如果换作是四少夫人、五娘子的性格,有理没理,都要先打个三百大板。乞巧一辈子的前程,也就这么毁了。

她一下就闭紧了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为什么要受伤?这难道不是你应该预料到的?

大秦本来就不是现代,在高门大户,谈从一而终,几乎是个笑话。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就不侍寝,在大户人家这个限制可以放宽一些,但也是年过四十,就很少再和男主人行周公之事了。

男人四十岁也还年轻,怎么可能没有侍奉枕席之辈?更别说主母总有怀孕的时候,预先准备一两个通房一起陪嫁过来,就可以避免被婆家准备的通房夺了宠去……这些事,七娘子都是司空见惯的。

许凤佳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成长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明白专一?大秦的任何一个高门世子,都和专一两个字有极其迢远的距离。既然把乞巧误认为是给自己准备的通房,调笑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肯克制自己,不立刻收用乞巧,都是很顾念七娘子了。

她难道还不明白?难道不是因为这个道理,她才一直不愿意对许凤佳投降?面对他的索取,她才一味地推拒和逃避?

既然如此,现在她又在伤心什么?难道不是早就料到……

七娘子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早就料到,和终于要面对,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在这一瞬间,她真愿意自己是个偏听偏信之辈,宁可相信乞巧妄想攀龙附凤不成,编造出了这些话来为自己文过饰非。只可惜她的逻辑到底是清明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乞巧的自白,却是一个破绽都找不出来。

“你先下去吧。”她吩咐乞巧。“这些天就别在世子爷跟前露面了。”

见这大丫环面上的恐惧尚未消退,七娘子又疲惫地保证,“放心,只要你说的都是真话,就不会有事!”

立夏就低声催促着,将乞巧带出了屋子。

没多久,上元传了晚饭进来,七娘子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只吃了几口,就又放下了碗筷。

她就在灯下翻看起了《金玉儿女传》的合集,看着《儿女传》里莹莹笑着说,“那柳二也是个贤惠人,老太太放到孙少爷房里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得很。压她三年,就是为了试试她的性子,果然服侍得我尽心尽力,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现如今我有了胎,柳二出头的日子来了,却仍是在我身边打转——这就是聪明人了。”

她越看越烦,一下就合上了书本。打开书柜,将它扔进了柜角深处。

又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了心情,盘算开来。

#

许凤佳当晚很迟才回了明德堂。

一进屋就旋风一样,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一叠声叫人预备热水,进了净房再出来,已是一身的馨香,面色却还阴沉得很。

“怎么?”七娘子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是宫里的事——”

许凤佳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床边,先低头搓了搓脸,才低沉地回答,“皇上还是不死心!坚持要我们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去找!”

七娘子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下南洋和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找一个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朝三宝太监下南洋的时候,统共连各种水手苦力、商人兵士,也就带了两万人,并且走的是一条固定的航线,下到印度一带,生意做了,小国王请了,也就打道回府。就是这样,几次下南洋的花费,仍然是一个让人咋舌的数字。

单单兵丁就要派两万出去,在南洋水域里漫无目的大海捞针地寻找,这一笔花销会有多大,七娘子想一想都头晕目眩起来。

更不要说那渺茫的成功率了……

“我和封子绣、连太监并焦阁老、孙姐夫废了多少口舌,关在华盖殿里大半天,皇上就硬是不肯松口!”许凤佳一脸的烦躁。“不说别的,这两万精兵派出去,我们广东边防立刻空虚,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那么好补的,北戎这十几年来肯定不会稍停……在在都是事,他还不肯稍停!”

他猛地一拍床沿,烦躁地怒吼了一声,翻身躺倒,不快道,“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果然没多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看了看他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吹熄了蜡烛,又躺倒了培养睡意。

接下去的几天,许凤佳就很忙碌,不是杨家有事请,就是孙家请他说话,还有些皇上身边的信重大臣也是私底下频频有请,好容易回来,平国公又把他叫去说话。七娘子这边也跟着五少夫人学管家到了要紧关头,两夫妻除了睡觉前的短短一段时间,都很少有说话的机会。

等到二月中旬,许凤佳难得地早早回家,傍晚还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问安。

连七娘子都很吃惊:她一天都在乐山居里坐着,并不知道许凤佳已经回了屋。

太夫人见到孙子,总要表达关心,念叨他几句,许凤佳含笑听了,又回太夫人,“几个要好的朋友想见一见新妇,说起来也的确是时候了。善衡过门快满半年都没有带出去见过。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三天萧家在广福观打醮,叫我们一道去散散心,我想就带善衡出去松散一天。”

京城习俗,新妇过门,是要见一见丈夫的好友们。只是许凤佳往来者非富即贵,大部分好朋友都是皇亲国戚一流,要凑在一起并不容易,这件事也就没人提起。现在太夫人当然也不会留难,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又叮嘱七娘子好生打扮,便放众人去清平苑请安,许夫人自然也没有二话。

等回了明德堂,七娘子一边脱外袍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怎么忽然要带我出去松散?还当你最近忙!”

许凤佳便沉声吩咐,“都下去吧!”唬得众丫鬟一哄而散,他这才拧眉告诉七娘子,“三天后我们从广福观出来,就去安富坊封家吃饭。打的是封家太太想念外甥女的旗号,连世叔可能也会过来一趟。他身份敏感,不好和我们明目张胆地接触,接你去,不过是做个幌子——也正好让你和亲舅妈说说话!”

七娘子一时怔然,见许凤佳神色坚定,似乎并没有商量的意思,也就低眉应是。心知这一次皇上派兵下南洋的决定,只怕是得不到臣下的支持了。

202自立

许凤佳从去年和七娘子成亲起,名义上就没有职务在身,他是亲军指挥副使,没有战事的时候每日里当然应该到亲军指挥司办差。只是这个大忙人每日里连轴转都是事儿,回来了这么小半个月,也才去指挥司绕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闹了不快,越发是索性称病在家,连朝会都不去开了。

只是他虽然在家闲居,却也决不悠闲,非但小书房里汗牛充栋,都是历代的堪舆图、兵书与军事史,就连西三间里也被他陆陆续续带进来不少邸报合订本同前朝的南洋风物志,七娘子每天吃过早饭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就在乐山居里看五少夫人管家,难得回来有空,于安等三姐妹又不时过来找七娘子闲话,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七娘子每日里在乐山居要坐足三个时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许凤佳又看书看得晚,常常三更才进屋来,这几天下来,也就是交换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话。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来,撑着睡眼被几个丫鬟当洋娃娃摆布,换上华服,插戴了头面,等许凤佳起身打过拳净了身,两人才一道进乐山居、清平苑向两个长辈告辞,又遇到平国公在乐山居里和太夫人说话,许凤佳难免被训上几句——父严母慈,这也是大秦父子之间的常见情景。

这一番葳蕤下来,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马车,由许凤佳骑马护送,立夏等丫鬟们坐了一辆小车在后头尾随,从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国公府,朝着什刹海边上的广福观而去。

广福观虽然比不上白云观,但香火也并不冷清,因为二月是道教祖师爷诞辰,广福观又是老子在宇内最大的道场,从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户人家在广福观打醮设坛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却是已经被孙家约去了,萧家只得选了二月十日。烟袋斜街上广福观大门附近却也早已经人烟肃静,几个亲兵在门口侍立:萧总兵虽然官位不高,但这些年来在江南经营得好,和诸总兵一样都是外地的实权大员,手掌兵权,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穷京官更高贵得多了。

许家人的马车当然是直进了大门,七娘子在车马厅内下了车,早有几个总角小厮随着中年管事迎上来,满面笑容地请“世子爷、少夫人仔细崴了脚,这石子路是有年纪的了”。

广福观在什刹海边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处,七娘子随着许凤佳一脚深一脚浅地经过满是苍苔的石子路,进了道观后院两进敞轩,果然就见得一对青年男女联袂出了屋子,脸上都带了笑,她便知道这就是萧家的大少爷萧时雨同萧大奶奶了。

萧家跟随许家多年,逢年过节都有走动,萧大奶奶七娘子是见过的,只是过年时许凤佳不在,萧时雨就没有进内院来给许夫人请安。此时随意打量一眼,见他眉目白净,虽然说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难得的儒雅气息,心中倒是暗自点头:许凤佳自己是个小霸王,但平时相与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养。

“神萍!”许凤佳见到朋友,似乎也很高兴,一扫这些天的烦躁沉郁,上前几步拍了拍萧时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亲一趟,倒是长胖了几斤!”

又扭头吩咐七娘子,“来见过萧世兄。”

七娘子裣衽为礼,萧大奶奶也和许凤佳互相行了礼,便错后一步,拉着七娘子笑,“过年的时候我本来想和世弟妹说一声,我们家大爷下江南去探亲了,世弟妹有什么想吃的土产,只管说一声,让我们家大爷带上一车来都是极方便的。谁知道事儿多,人也多,竟忘了!”

这是个笑口常开的京城少妇,虽然也有精细处,但面上却是极可亲的。或许因为萧家和许家的身份差异,她对七娘子很是亲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填房与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报李。“世嫂别这么客气,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杨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来说算是昵称了。萧大奶奶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轻人,何必那样拘束……”

就把七娘子带进了后堂,两个人对着品茶说话。不多时,永宁伯林家的三少爷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庆联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见礼,算是新妇见过了夫君的好友。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后堂说话,前堂男子谈笑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又听到谁说要点戏来听。

打醮本来是为了祈福,但也是大户人家享乐散心的借口。萧家年年都要到广福观打醮,即使总兵夫妇在任也不例外,此时广福观里外的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就是这几个年轻男女随喜,气氛如何不松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带了一丝疑虑地问萧大奶奶。

萧大奶奶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捉狭,显见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极熟络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压低了声音,冲着外头努了努嘴。“林三哥爱俏,听我家那位说,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举了两个,凑了个十全十美!这河东狮吼,难免就要响起来喽。三少爷吓得在我家住了几天,把个林三嫂气得找上门来。两夫妻现在还在赌气,三嫂今儿当然哪里还有心思跟着出门?”

虽说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东狮吼,萧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的郁闷就更多了一层。

大户人家,凡事都讲个脸面,小夫妻吵架本来是常事,河东狮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损闺誉了,萧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温和的,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要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该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爷也太……”毕竟三少爷就在外头,七娘子也压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样子来。“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有了十个姨娘——”

“就是这么说了!”萧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起来三嫂心里也是憋屈,可谁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头,“穿黄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钱,肯这么委曲求全,已经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么营生,一时间表情就没接上,萧大奶奶看在眼里,忙解释给她听。“你也知道织造局吧,我听说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号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可织造局到了京里就也要归宗正院下头的造办司管,三少爷就是造办司的头儿,这进项还少得了吗?林家合家上下,连带小伯爷都比不上他们三房的小日子过得滋润,还不都是仗着三少爷的……”

她忽然间住了口,面上现出了懊悔,见七娘子一脸纯净无暇,又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就接着往下说。“这份差还不就是仗着三少爷的生母说起来,和那位也是沾亲带故,不然靠他自个儿,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钻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捂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多。”萧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毕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时做听从指教状,是很能让人有些飘飘然的。“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和林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贵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错,还有一个庶女当年是进了永宁伯府,做他们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爷的填房,老四爷也是个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没个傍身的伴儿,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着三少爷是个庶出的,人还聪明伶俐——碍眼!就索性将三少爷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过继去了,一直在老四房养到了十五岁,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爷寻思着老四房的产业太少,就把三少爷又接回了他们长房。听说周贵人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这么个妹妹,昭明年间呢,太子爷和三爷走得倒是不远不近的,虽然有时借着你们家那位的牵线能见一见,但彼此也没有多的话。”

“等承平元年的钟声才过,三少爷就发达了,皇上硬是把造办司原本的老司长给高升了,让三少爷买了个举子功名去做司长。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发出了偌大的家业?三少爷的手也不大干净,几次有人往上捅娄子想弄他,都被皇上亲自保下来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谁敢对他高声大气?他倒越发是得了意了,这几年来看到个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可怜的,三嫂自己带去的两个通房反而很不得欢心,三少爷就喜欢伯夫人赏赐下来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唠叨了半天,什么“通房还是自己娘家带去的贴心懂事”,“这种事都要早做准备,牢牢拢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贤惠,日子才过得舒心”。听得七娘子头都大了,前头许凤佳才派人进来接她出去,口称,“家里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气寒暄,许家两夫妻才又是前呼后拥地出了敞轩,许凤佳没有骑马,满口叫冷,当着送客出来的萧家夫妻的面,就先钻进了车里。萧时雨不免笑着打趣他,“升鸾,曾几何时,你也会怕冷?”

他看了车内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说。萧大奶奶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又拧了萧时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说两句!”

许凤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门,恐怕也就没有当年雪中打马的豪气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许凤佳一眼,也怒道,“少说几句会变哑巴么?”

众人的笑声中,小厮儿弓着身子合拢了车门,车轮滚滚,一行人又前呼后拥,将车马拥出了广福观。

车走了几步,许凤佳便打开窗户吩咐小厮儿,“你们先把我的马牵回去,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侍候着就行了。我和积水潭什刹海寺的方丈说好了,今儿要带着少夫人过去上一炷香。”

他话出口,众人当然没有别的回话,不多时,立夏便坐到了车辕边上,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看着钟鼓楼一带的市景,七娘子隔着门望过去,反而觉得她要比自己在车里更自在得多。

她又往后让了让,给许凤佳让出了空间,才兀自低头沉思起来,盘算着方才萧大奶奶的那一番话。

周贵人虽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没有彻底消散。先是连太监和她之间的那点渊源,再是林三爷的非凡好运,似乎都暗示着皇上并没有忘怀自己的生母。

结合一下他对两个养母不远不近的态度,七娘子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贵人,倒是多了几分了解:此人怕是又一个九哥,或者说,天底下每个被收养的嗣子心里,始终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情结。

“哎,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就和许凤佳闲话。“皇上给太后、太妃都上了尊号,怎么一向没听说他追封周贵人?”

许凤佳本来也是一脸的沉吟,听到七娘子的话,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岁就移宫养育,两个养母胜似亲母,恐怕早就把周贵人忘在脑后了。其实这种事,礼部也应该奏请……偏偏礼部这几年乱得很,尚书又是牛家姻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恐怕也不会对皇上的心理这么有把握:当然也只是猜测,但从九哥的心思来看,正因为从小不在生母身边,有不能尽孝的遗憾,年纪越长,反而会对这个遗憾更耿耿于怀。

皇上不主动开口要追封周贵人,恐怕是顾念自己登基时日不久,许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时候,不好寒了亲人们的心。这时候谁要能为皇上把这心思说明,这份人情可不会小。将来对景,很可能是一块很重的感情砝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自己的几个亲戚。

大老爷虽然很需要这个可能的人情,但他是个举足轻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谈感情,反而太天真。

孙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多这个人情不多,少这个人情不少,皇后身份贵重,贸然开口,反而容易和太后、太妃两宫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轻了,现在还不是她亮嗓子的时候。

她就一手撑着脑袋,望向了许凤佳。

这个人情,很可能正是许凤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谊总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刚因为南洋的事和皇上闹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会没有焦虑,这个人情送出去,皇上一感动,说不定就又恩宠如初,甚至殊恩还可能更胜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极端恐惧的哭诉,萧大奶奶面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对她重复过的那句话。

“通房还是自家带来的好!”

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冷了下来。

“怎么?”许凤佳心不在焉地问,他亲昵地拧了拧七娘子的鼻尖。“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轻声自语。“求人不如求己,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来,才有资格去要求别人……”

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了许凤佳脸上,对他绽开了一个亲切的笑。

车行渐渐地慢了下来,这架朴素的青篷车拐过了弯,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场胡同里,七娘子掀起帘子透过满是雾霭的玻璃窗,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如意门边小木牌上,朴素的“封府”二字。

203魅影

封家的大门当然比不上杨家、许家朱漆大门的风光,但从小小的如意门进去,顿时可以见到花木掩映回廊曲折——这宅子占地居然相当广阔,并不输给杨家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还犹有过之。

立夏同赶车的小厮儿都是夫妻两人的心腹,自然殊无异色,等车进了车轿厅,便一左一右上前扶着许凤佳下了车,立夏又将七娘子扶下车辕,这时屋外已经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不片晌,封锦便微微笑着亲自进了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