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出场,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有朗然照人的效果。

“少将军。”他冲许凤佳拱了拱手,“劳动少将军大驾了。”

从前几次见封锦,场面总是有几分尴尬,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在正常的社交场合与封锦相见。

他本来气质就温润,经年不见,虽然眉宇间多了几丝风霜之意,但举止清朗有度,谈吐文雅,合着那绝对惊艳的美貌,望之真是神仙一流人物。就是立夏这样见惯场面的大丫头,也不禁看得痴了。

许凤佳却不动声色,只是还了个拱手,点头和封锦客气,“封指挥哪里话,这件事毕竟事关万民,我们总要坐下来商议出一个应对的办法。”

七娘子就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才裣衽向封锦施礼。“小七见过表哥。”

九姨娘是正经的杨家二房,有诰命在身,封家和杨家当然算是亲戚,封锦称呼许凤佳为大将军,是他不愿意攀龙附凤,存了客气自谦的意思。可许凤佳居之不疑,就难免显得过分傲慢了。

封锦于是对七娘子展颜一笑。“多年没见表妹了。”

他对七娘子的态度当然要和气得多,几人边走边说,封锦这一笑的丰姿,居然让跟在七娘子身后的立夏脚步都微微踉跄起来。

“本来母亲是要亲自迎接出来的。”封锦却似乎早已经惯了身边人的失态,一边走,一边徐徐地向七娘子解释,“可是老人家多年来视力昏聩,近乎失明,天气又冷行走不便,妹妹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不便和外男相见。倒是失礼了,请表妹、表妹夫勿怪。”

许凤佳揉了揉鼻子,面现古怪,还没来得及说话,七娘子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又硬生生地转了口。“本来造访得忽然,就给表哥添麻烦了……”

几个人一边客气,一边进了封家正堂,果然见得一身锦绣的封太太正正坐在堂中,身边几个丫鬟肃静围绕,倒也有了几分富贵人家的气派。

大约是听到了封锦数人的脚步声,七娘子一行人才进屋没有说话,封太太就起身眨巴着昏黄老眼,费力地对准了七娘子的方向,颤声问,“是七姑娘来了?”

她较当年初见时已经老了不少,虽然身着华服,但鬓生银发,脸现鱼纹,却是早已经没有了那一股在逆境中依然不屈的精气神,四五十岁的人,却像年过花甲的老妪一样,周身环绕着垂暮之气:封太太尽管已经坐享荣华富贵,但看来却并不是个开心的老人。

七娘子同许凤佳自然要给长辈见礼。因为多年不见,又是第一次拜见舅母,许凤佳倒是规规矩矩地二跪六叩,喜得封太太一脸是笑,连连谦逊,“不敢当不敢当,少将军身份尊贵,老身一介民妇,又哪里当得起!”就连封锦的神色,都宽和了许多。

两厢见过礼,封锦就邀许凤佳,“家里人少,少将军别嫌冷清,我陪你到后花园走走?”

许凤佳就会意地笑了,“表哥怎么安排都好,小弟只有听话的份。”

除了一开始短暂的失礼,到现在为止,他都表现得很礼貌。

今日的会面牵扯到武将与情报机关的来往,很可能焦阁老和连太监都有份牵扯进来,当然安排得隐秘,就连七娘子都不知道与会者究竟有谁,更别说封太太了,对这两个晚辈的对话,她是一脸的茫然。

老人家却也并不好奇许凤佳上门的缘由,待得两个男人的步伐才出了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鬟们,“把姑娘带出来见一见表妹!”又拉着七娘子的手长吁短叹,“小姑地下有知,只怕也会为你感到高兴,一等国公府上的少夫人,那是天大的脸面。我们七姑娘真是善有善报……”

心心念念,只唠叨着当年七娘子的几次接济,倒说得七娘子大不自在,客气了几句,便问封太太。“听说黄先生在舅母这里教习表姐学习绣法……”

封太太拍了拍大腿,面上倒是现出了惭色,“就是这件事,又何尝不是你暗中牵线?唉,只可惜我们家封绫人很粗笨,黄先生教了两年,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去年秋天告辞回家探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上京来。”

七娘子顿时神色一动。

黄绣娘要走,怎么也没有和她打个招呼?再怎么说,她江湖走老的人,这一点礼节总是知道的吧?

当年的很多事,她还想亲自问一问黄绣娘!

她就心不在焉地对封太太笑了笑,“是回余杭老家去么?我们家四姐倒是在当地生活,有她照拂,黄先生的日子应当是过得不错的。”

“可能是回余杭去了!”封太太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七娘子。“当时告辞的时候,也没有把话说死,很可能过几个月家里住烦了,也会上京城来散散心。”

以黄绣娘的技艺,就是在封家养老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她自己的珠针绣如果肯教给封绫,封家就等于平白多了个传家宝。也所以她的行动才能这样自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七娘子就趁便问封太太,“这事我久已想问表哥了,只是表哥行事低调,小七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他回了京城。纤秀坊的事……”

当时她得到纤秀坊作为陪嫁,便想要赠与封家几间分号,也算是完了封锦的心愿,让凸绣法所得红利,归到封家人手中。只是封太太却坚决推辞不要,七娘子再三坚持,才勉为其难推说封锦不在,要等他回京再行商量。这一拖就是小半年的辰光,七娘子第一次上门拜访就提出此事,诚意可见一斑。

封太太神色顿时一正。

在这一瞬间,那个身处落魄,却依然维持着风度的中年妇人,似乎在她身上又活了过来。她眯缝着无神昏黄的双眼,看向了七娘子,恳切地摇了摇头。

“七姑娘,这件事你听我的,”封太太的语调,斩钉截铁,“纤秀坊是靠小姑的手艺发家的不错,但没有杨家的本钱和门路,也做不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些年来,我封家身受你几次殊恩,是我老婆子托大,才没有跪拜谢恩——”

她摇了摇头,止住了七娘子才出口的客气话,又续道,“但纤秀坊和我们封家实在已经没有多少关系。能承蒙七姑娘安排,将凸绣法再次传回封绫身上,已经是邀天之幸,七姑娘身边的那几间陪嫁,我们若还有所图谋,那成什么人了?”

封太太这话情真意切,听着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七娘子也只好将劝说的话吞进了口中。

钱倒并不是问题,封家现在并不缺钱,她也不介意收封家的钱,把纤秀坊“卖”给封锦。会提出这个交易,其实也只是为了一圆封锦当年显露出的遗憾,以谢他在亲事上的成全。

但封太太的态度和封锦相差居然会这么大,也是七娘子所想不到的。

再说,古代的绝技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多得女儿家传承了绝技就只能坐产招夫或者终身不嫁的,封太太就算只是为了祖宗着想,也应该设法将凸绣法局限在封家的控制下。也所以封锦才会那么介意大太太“谋夺家传绝艺”的举措……

七娘子一面在心底暗怪自己多疑,一面仗着封太太视物不清,大胆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

如果梁妈妈说的往事,能有七八分真,封太太做这个反应,倒也不出奇了。当时大太太加倍给的聘礼,其实就含有买断凸绣法的意思,既然已经买断,也就不算是谋夺绝技了。

可如果梁妈妈说的没有错,封锦当时又为什么会那样激切地指责大太太……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话到了口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封家和她之间关系微妙,一步走错,后续反应可能连她都没办法掌握。只一个连太监就是变数,很多事,还是要缓来。

“既然舅母是这个意思……”她又客气了几句,也就没有再坚持让渡纤秀坊。“说起来,我出阁也这样久了,还未曾上门拜见过舅母,实在是失礼得很,请舅母勿怪。”

“有你们家太太在前头。”封太太却似乎想得很开,“你也难!婆婆又是亲三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念着我们就够了!再说……你表哥现在也不方便和外头的人多来往。”

一想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七娘子就觉得屋内的气氛,平添了三分尴尬:封锦和皇上之间或许清清白白,但他身为进士立身不正,这一辈子的名声,恐怕都不会太好了。

她连忙岔开了话题,和封太太说些上京后的琐事,这才知道封锦当年携眷北上,也颇经历了一番周折,才在京城安顿下来。不几年则家业生发,成就小康,只是他和太子之间的来往细则,就连封太太也都不甚了了。如今她双眼近乎全瞎,每日里不过是听几本书,理一理柴米油盐的小事,管家大权已经全移交到了封锦手上。

待到封绫出来,两厢见过礼,封太太同封绫就张罗着开上中饭,三个女眷坐在一起,吃了一餐有些尴尬的便饭:毕竟封家母女和七娘子之间往还并不频繁,纵使双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难一下就熟络到言笑无忌的地步。

吃过午饭,七娘子见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词自己习惯午睡,让封太太好脱身出去休息。封绫于是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小绣楼里,让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里是最雅静的,别的地方一时冷落,恐怕收拾不出来。”

封家虽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确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绫的好意,一边拿起绣架边上的一张手帕看了看,称赞她,“表姐好手艺。”

封绫笑了笑,轻声道,“家里没有别的事,闲着就是绣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细致。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在大秦的中层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说上层人家中,二十岁还没出嫁的姑娘,要说亲就难了:其实封绫和封锦轮廓相似,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发达了,按理是绝不至于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头询问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绫就坦然地笑了。“娘没同你说?我打从十七岁起就供上了精卫娘娘,这辈子是不出门子的。”

当时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舍不得女儿出嫁受苦,一辈子娇养在家的并不罕见,山西一带的大商人十个里倒有七八个养了这样的守贞女儿。久而久之,也就成为社会现象,所有守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卫,个中缘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吃惊,不将疑惑表现得太明显。或许正是这份礼貌的克制取悦了封绫,她又解释,“现如今哥哥是这个身份,高门大户看不上我,寒门小户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这个样子,少了人照顾怎么行?我也不耐烦受婆家的闲气,索性在家住着逍遥度日,倒也干净——按说表妹是新妇,我不该说这话。可我自小在苏州是见得多了,新媳妇进门战战兢兢,对内要侍奉公婆照应丈夫,对外要操持家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礼让家人,自己占个最末。辛劳了几年一朝有身,稍微宽裕些的人家就抬举通房,一辈子妻妾相争闹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里住一辈子——”

她还要往下说时,屋外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封太太身边的丫鬟一声通禀进了屋子,“连先生请少夫人过去说说话。”

提到连太监,这丫鬟的态度是很熟络的。可见得两家人常来常往,恐怕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封绫忙起身请七娘子,“连世叔相请,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过去。”

就亲自陪着七娘子进了后宅的小花园,从一条冷落的小径绕了过去,在一排靠墙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随意地挑了一间。七娘子进屋后,只见屋角一个小门是半掩着的,从这小门出去,在低矮的门洞里走上一时,再推开一扇拉门,眼前一亮,另一个花园就出现在了眼前。

大户人家,府中常有各种机关暗道,百芳园里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七娘子虽然知道,却也很少使用,这一次才是见识到了燕云卫中人行事的隐秘。心底更是对连太监和封家的关系有了更深的了解:连太监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宫,甚至很少在外过夜,虽然宫中的几个红太监都有在四九城里置办产业,但他却似乎是唯一一个例外。不想其真正的产业,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绫却似乎是识途老马,这花园内外寥落无人,只有进了园中的一处房屋,才能见到门外守着两个神色肃然的年轻中人,见封绫伴着七娘子进来,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绫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封绫便笑着对七娘子道,“连世叔现在心绪不大好,我就不进去了。”

她的态度轻松随意,反倒让七娘子也放松下来:上回在坤宁宫外,她只是和连太监说了几句话,暗示他许凤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触。对此人其实并不大熟悉,此时贸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顾虑。

算了,以连太监的身份,要对她不利,也不会等到这时候。

七娘子将所剩不多的顾虑推到了一边,对封绫笑了一笑,拾级而上,推门进了这门窗紧闭的小屋之中。

一进门,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内开有天窗,虽然窗门紧闭,但也有柔和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下来,整个屋子里没有一张桌椅,四壁全都笼了玻璃,透过玻璃,无数花团锦簇的绣品,正冲七娘子散发着一团团如云似雾的光芒:这都是夹杂了金银线绣出来的名贵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张条案上由玻璃框着的那一扇绣屏上,还有一条五爪金龙傲然长啸,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须尾飘扬,甚至龙头有一部分,好像已经探出了绣屏。

这一张绣屏,将凸绣法的鲜活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纵使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得见,但她知道这就是十数年前令纤秀坊在江北打响名号的乌檀木金龙破海大屏风,也是从那时起,凸绣法才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苏州第一绣’的美名,这张绣屏,可说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时不禁看得痴了。

当她与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时,九姨娘已经只能做些家常活计,托人外出售卖,所用布料针线,自然不可能这样华美。

然而这张大绣屏上所流露出的风格与气质,却与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绣品一样,都有九姨娘独有的细腻,与细腻底下含而不露的一点张扬。

在这个没有影像的年代,远去先人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往往可以激发多年前的回忆。

回忆就氤氲了七娘子的眼,让她想起了久已被遗忘的岁月。

在这世上曾有一个人是那样无私地爱她,即使多年以后,这份爱依然绵延不绝,从不求回报。而这也是她前后两世所唯一能享有的亲情。

屋角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七娘子蓦然转头,目注着一个中年人倒背双手,缓缓地自里间转出。

连太监。

204一片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一瞬间的怔然。

七娘子咬着唇咽了咽喉头梗塞,才款款施礼,“连世叔。”

连太监摆了摆手,踱到七娘子身边,同她一道观赏起了这华美的绣品。

“这副绣屏,是当年你父亲贺先帝四十大寿的礼物。”他的声音到底含了一丝阉人特有的尖细。“先帝在世时,每逢寿辰,是一定要取出来亲自赏玩的。直到龙驭上宾之后,我费了好些手脚,才从内库里淘换出来,到手也不过三年。”

阉人们穷苦,手脚干净的并不多,只是要偷也都是捡好脱手的小件,这样张扬的大件,只怕也就是连太监这样有本事的大太监,能想办法淘换出来,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边上,一张张绣品看过来,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笔。凸绣法虽然后来为纤秀坊所得,但毕竟和九姨娘亲手绣出来的成品有明显差异,像七娘子这样随侍在九姨娘左右,得过她几分真传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只是这一间屋子里的大小绣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只觉得喉头梗塞、胸中块垒,随着她的每一眼而渐次增强:看着这间屋子,就像是看着九姨娘的一生。尽管她已经入土多年,但在这间屋子里,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个很少有人见到的,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信心的,抱着无限的希望与盘算的少女,却似乎又活了过来,在这些精致的作品后,对每一个参观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龙破海大屏风前头,气息甚至已经有些紊乱。

“这是她在苏州绣的最后一副大件。”七娘子瞪着眼前的鹅黄锦缎,涩然开口。“没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后便去了西北。”

这屋中的所有绣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正因为此,在一针一线后头浮现的,是一个快乐的少女乃至少妇……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却是一个已经被生活压垮的失败者。

她从来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当年的甜,会让她的心头这样苦涩。

连太监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娘亲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过是按寻常绣帕的价钱卖的,到手的人,也就并没有太珍惜。这些年来我着意搜寻,所得无几……不知为什么,我也很不愿将它们陈列进来。”

这位中年人的语调里就多了几分苦涩,“我毕竟年纪大了,纵使大错已经铸成,回头再看的时候,却总还是愿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样。”

七娘子首次别转过头,直直地看进了连太监眼底。

连太监也正看着她,但他的眼神却是虚无的,他似乎想要透过七娘子的脸庞,去追寻另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这眼神里的哀痛,浓得再也化不开。

七娘子一下就觉得有些窒息。

“世叔见我。”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艺品。“总不是只为了给我看一看这些……”

她慌乱地冲着这满室活生生的回忆挥了挥手。“这些过去的伤痕。”

连太监的视线依然没有放松,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与九姨娘、大老爷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时候,九姨娘就常常说——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态是快乐的,手中活计不停,面上却难得地现出了笑容。“从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这些年做多了绣活,眼水干了这眼神才昏黄起来。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说,就像是两泓陆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连太监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没有触到七娘子的脸颊,就又放下了,他推后了几步,好像这未完成的一触,已经灼伤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颤抖。“总要到这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年轻时太不懂事。”

这个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他转过身,在板壁前站着,轻轻地触了触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问七娘子。“你娘葬在哪里?”

“西北杨家村祖坟里,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调匀了呼吸。

只看连太监的表现,就知道他对九姨娘,只怕还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却又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当年九姨娘一事的细节,自从在梁妈妈口中得到了她所谓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时空回到当年,亲历一遍九姨娘的生活,来判定谁是谁非。

曾经她以为大太太是毁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祸首,所以报复也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泄的出口。她想过那么多报复她的办法,有些要花费数十年,而有些甚至会以报恩的面目出现。

然而,当她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惊觉自己原来那样善于自我欺骗。

大老爷、连太监、黄绣娘、封大爷,这些人对九姨娘的人生悲剧,是否也有责任?而她是谁,有什么资格代九姨娘决定谁是谁非,谁该承受报复,谁可以逍遥于她的复仇之外?她这么肯定地认为大太太是罪魁祸首,是否只是因为在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个,是她的能力范围之内的那个人?

但她又该怎么去追寻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眼,正面对上了连太监的注视,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尽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这个年长者在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工作,他虽然态度温和,但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让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几分小心。

而七娘子只是平视着他的双眼,她缓缓问,“连世叔,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想知道。”

连太监的瞳仁就缩紧了,他一下从对九姨娘的沉湎中苏醒了过来,尖锐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这一问,其实已经触犯了社交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太监净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从来不当着本人谈论的。毕竟如果有一条别的路走,谁会愿意挥刀自宫?连太监自己可以怀念,但七娘子要问往事,可以说已经触及了他心底最痛的伤疤。

在这一刻,连太监已经不是那个谦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来,无形间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气势,恐怕就算是大老爷发怒时,不过也就是这么怕人了。

七娘子却不为所动,只是平稳地与连太监对视着,任凭那双剪水双瞳里,反射出连太监的怒容。她也依然静若止水。

连太监忽然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

他率先挪开眼神,好像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样,背转过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细细地鉴赏起了那里的一副银线乱针花鸟人物。

“当年的故事,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他话中尖锐的声调,似乎是出自阉人的生理架构,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无非是一个叫做郑连继的无知少年,做尽了无情无义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来的,则是无名无姓的连太监。”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在这一屋锦绣之中,静静地面对着连太监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长大,郑家同封家也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时常往封家走动,一开始只是因为和你大舅舅谈得来,后来呢,你娘也有十一二岁了,人出落得很秀丽……两家家境差得不远,等到你娘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托人上门说亲。”

故事的开始当然是平凡的,连太监深吸了一口气,声调略略有些破碎,又续道。

“可你娘学了凸绣,那是封家绝技,你外祖父当时已经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经中落,全仗着你舅母善于理家,你娘又能变着法子贴补家用,才能逐年经营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将你娘多留几年,再为她物色一户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艺,一般的人家,只有争着上门来聘的。”

“我上门提亲时,你娘自个儿是应了,可你大舅舅嫌郑家太穷,将来你娘过门后,恐怕会把凸绣法带走……他就开了一千两的聘礼,想让我知难而退。”

“若是个寻常女子,怕也就这么认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刚强,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着大嫂作陪,偷偷地从后门进了我家,问我这聘礼中还差多少银子,她来想办法补齐。”

连太监的音调就悠远了起来,无限的苦涩中,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甜。

“我虽然又惊又喜,但家里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三百两银子。碰巧当时同乡有邀我贩绸缎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现在,绸缎生意都大有赚头。有时候花色选得巧,走一趟赚个一倍的利,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两出来做本钱,让我带了这五百两银子,在苏州贩了布料上京去卖。如此来回两三趟,千两聘礼,也就出来了。”

“当时总是太年轻,也不去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归来……就同几个老乡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连太监的声音渐渐就苦涩了下来。“一路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同行的有苏州本城父母官的长随,仗着主人身份,总是横行霸道。一个米商看不过眼,两个人时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时候,当晚两人又争吵起来。那长随一怒之下,便当着我们几人的面,拔刀把米商给捅死了——这出了人命官司,还不得进衙门?偏巧通州知府和苏州的那位官老爷,又是同年……同行的几个商人都是老于世故之辈,他们串通在一起上下打点,又买了供,竟然有好几个人栽赃给我,说我挑拨离间,挑唆那长随杀人,长随本人不过是年轻冲动。”

连太监顿了一顿,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还有些银子,又有两个忠厚长者不肯串供,糊里糊涂也就被放了出来。却已经是登册的戴罪之身,什么时候官府高兴了要再审案,什么时候就是我再进牢里的日子。”

他转过身来,拉长了袖子给七娘子看,“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里被拔去的,一辈子再长不出来了。”

“这一番无妄之灾后,我身上五百两银子散落殆尽,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没有脸面——也没有钱回苏州去,彷徨无计之下,只有进京城找了一份活计,平时省吃俭用,四处掮了货物去卖,两三年后,居然也积攒了些银子,有了回苏州的路费。”

“当时我年纪渐长,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经知道你娘拿出来的二百两银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爷一毛不拔的性子,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因此我心急着回去领罪,就辞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苏州。”连太监叹了口气。“果然,据说当时封家着急用钱,居然拿不出来,大嫂和你娘都颇受了些苛责,你娘吃不下气,便进了绣房做活。我辗转托人,又见了她一面。那时候她十六七岁……正是你现在的年纪。”

他的声音悠远了。

“我把原委一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怪我。还宽慰我说银子已经被她还上,叫我不要担心,反过来还问我家计有没有着落。我这一世人过得坎坷,家事零落,只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样对我好。当时我心底暗下决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辜负你娘的深情。我说我有了些银子,预备托人洗去罪籍,在城外开个小铺面,一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只是那千两聘礼,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点都不在意,她说从前是她太傻,千两聘礼不要也罢,就是私奔随我都肯。问我愿不愿等她几年,等她同绣房约满,再出来成亲……我,我喜欢得不得了,又怎么可能不愿?”连太监忽然间又转过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间最开心的日子,我一个月能见她一次,听她身边要好的伴当说,她在攒嫁妆。我私底下也过得刻苦,想着现在省一些,将来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没有想到,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世事怎会那样弄人。才过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我使了银子逃了罪,要我给死人抵命。当时知府还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个死。前思后想,也就只有先避避风头。临行前我去见你娘,她硬是塞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带着防身……”

连太监干涩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肠多好。我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顾,只是要我带在身上。”

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个错。我又没有问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我收了。我让她和我一块走,可她说杨家势力大,恐怕她走脱,是要派人来追的。”

“也就是那么巧,这件事居然传到了那长随耳朵里。他怕事情败露的心思,只怕比我更甚,三言两语之下,官府也发文来追我。我被逼得走投无路,颠沛流离了一年多。再想方设法回了苏州,想着你娘只怕已经约满出了纤秀坊……”

连太监一下收住了话头,不再往下叙述。

之后的故事,七娘子只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当时正是九姨娘最当红的时候,江苏布政使家的红姨娘,同一个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间,都知道该怎样选择。

“那长随……”她轻声转开了话题。

连太监转过身来,微微笑了。

“你也在苏州住过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蝉。

她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昭明末年苏州知府程家先被揭发贪墨,圣意尚未裁决,大老爷还和七娘子闲话过‘不知道上头谁要整程昱’,紧接着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带奴婢下人一夜之间在苏州暴毙,是苏州有名的大悬案。程家的两个小姐,她还见过,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嘘了几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连太监似乎又成了那个不怒自威的当权者,他倒背双手,深吸了一口气。“报恩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一直当你娘在杨家日子过得不错……没想到听子绣说起,这些年来侍奉她左右的,也就只有你这个亲生女儿。想来她对我所施深恩,我也只有报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么心事,只管同我说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马后,连某都不会推辞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连太监一眼。

这个中年人脸上的表情,的确是真诚的,他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又有了些悠远地茫然,似乎想要透过她的脸庞,去寻找那之后的人。

她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全都吐了出来。

“连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领了。”她上前几步,诚恳地看向了连太监。“但您想报恩,是您的遗憾。小七却没有一点身份来接您的好意,当年的是是非非,已经随着娘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对我再好,我也不能回报。”

她顿了顿,又抢在连太监之前续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来原谅、来宽恕什么,但有些遗憾,是您再想去弥补,也无法弥补得上的……娘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还有没有怨,或者只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怀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评判的。”

“这张绣帕,是娘生前为自己绣的嫁妆,辗转了几手,又回到了我身边,如今将它转赠给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气神,嫁到了您身边吧。”

她伸手入怀,掏出了这张早已准备好的泛黄绣品,上前几步,轻轻地塞到了连太监手里。

连太监面色木然,似乎对七娘子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反应,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张绣帕勉强在他掌心滞留片刻,就因为主人并未握紧,从指间滑落了下去。

丝缎翻飞中,那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似乎也生动了起来,翩翩在空中飞舞了一段短短的路,终究又落到了尘土里。

七娘子叹了口气,又自摇了摇头,再扫了那明黄大屏风一眼,又迅速地调开了眼神,转身快步出了这间让人窒息的屋子,将一段过往关在了脑后。

才出了门,她就讶异地扫了阶下一眼。

“子绣表哥?”

锦衣青年本来正俯身细看一株盛放的君子兰,听到七娘子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冲她一笑。

“我来接你。”

205目击

七娘子再扫了花园一眼,只见除了那两个年轻中人之外,小花园居然冷落无人,封绫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向封锦挑起了一边眉毛,一边笑一边下了台阶。

“那就有劳表哥了。”

两人就默默地并肩在花园中走了几步。

七娘子本来想问许凤佳的下落,顿了顿,却也没有问出口来:如果没有得到许凤佳的首肯,恐怕连太监也不会把她带到这密室里来呆上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