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处置办法,和七娘子倒是不谋而合,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为许凤佳捡了一筷子酥鱼,问他,“江南菜你吃得怎么样,要是吃不惯呢,明儿我们请个北方大师傅来,两边开火……二姐的生日快到了,我安顿送礼的时候随口问一声也就是了。”

许凤佳倒觉得很新奇,“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口味了?”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又不是木头人,难道不懂得关心别人的?”

她抢在许凤佳之前又加了一句,“从前不关心你,是因为——你不配!”话到了后头,已是被一连串轻笑给模糊了过去。

许凤佳嗤地一笑,用筷子点了点七娘子的额头,压低了声音调侃,“今晚你就晓得我配不配。”

他们夫妻吃饭,虽然没有人在一边服侍,但西次间总是少不了人走动,七娘子蓦地烧红了双颊,垂下头不敢看许凤佳,免得又招惹起他的兴致,只是低声道,“不成,我小日子来了,你得等几天……”

自从两个人谈开,七娘子就再也没有逃避过周公之事。

许凤佳弹了弹舌头,不耐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那你还来招我?”

他也没有等七娘子回答,就抬高了声音,“你们苏州菜我吃得还好,不过淮扬菜始终是鸡火干丝、水晶肴肉好吃,倒是没见你的厨子做过。”

“那都是馆子里的菜,我们家常也不大吃这个。”七娘子一边回答,一边注视着立夏进了屋子:她发觉许凤佳的耳力很灵敏。“怎么?你不是也下去吃饭了?”

立夏望了许凤佳一眼,面有为难之色,思量了片刻,才回七娘子,“是四郎闹着不肯睡觉……倒搞得五郎也哭起来。”

许凤佳和七娘子都搁下了筷子:四郎五郎平时都很少吵闹,更难得听说四郎闹脾气。

七娘子就蹙起眉头,听立夏解释。

“听谷雨说,四郎本来不大爱说话,要什么都是拿手指,今儿下午……”她小心地看了许凤佳一眼。“少夫人吩咐,以后四郎用手指着要的东西,我们都得装成听不懂的样子。回头四郎要玩什么,拿手指着,都没有人敢上前帮忙,到末了还是五郎为他拿的。四郎就不高兴起来,到了晚上睡觉,他要楚养娘哄着睡的,就指着楚养娘,楚养娘假装听不懂,反而出了屋子,四郎就大哭起来,闹着不肯睡!”

此时侧耳细听,七娘子也听出了东翼那边的确不如往常安静。

她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这两个养娘,还真不是省油的灯——明德堂里是一个简单人都没有。

自己虽然吩咐下去,不许下人们搭理四郎的手势,但是一个命令下去,底下人怎么去做,回馈的结果完全可能截然相反。

楚养娘看来是不大服气自己要插手到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上,所以就不轻不重地给了她一个迟来的下马威了。

她扫了许凤佳一眼,又暗自叹了口气。——也算楚养娘做得不着痕迹了。

“那就让楚养娘回去好好哄着……”她吩咐立夏。

话才说到一半,许凤佳就哼了哼。

“让他哭!”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让立夏怕得倒退了好几步,看向七娘子那一侧。“这么小就惯着他的脾气,到长大了怎么上战场去?把五郎抱到隔壁去睡,由得他哭,哭累了自然会睡!”

七娘子不禁大皱其眉,却也向立夏点了点头,示意她照着许凤佳的意思去做。

等立夏出了屋子,屋内一时倒沉默下来。

七娘子拿起筷子,挑了一点玫瑰腐乳放在口中含了,才听得许凤佳问她,“那两个养娘,是不是仗着自己奶过孩子,所以对你有些不恭敬?”

她不由讶异地对许凤佳挑了挑眉。

这男人也实在敏锐,可以从这个小细节里看出这么多事来。

四郎因为养育政策的变化而哭闹,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楚养娘选择向上请示,明显是不满她的插手,所以遇事往上推,要七娘子来面对这个难题。

她不顾四郎哭闹,是后妈心狠,她要顾及四郎的哭闹,让楚养娘回去安慰,就是输了一招。这种宅斗上的小事,七娘子是没指望许凤佳能够品味到的。

“所以我想,等明年开蒙以后,两个孩子五岁前,就把养娘们打发走养老去。”她徐徐地道,没有显露出动怒的意思。“免得被娇惯得太不成样子,也不像话。”

这也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孩子开蒙之后,养娘就要渐渐隐退了:七娘子也无心和这两个老东西为难,横竖不几年大家一拍两散,平白无故地打压起四郎五郎的身边人,倒很容易惹出是非。

许凤佳眉眼沉郁,似乎带了隐怒,“笑话,连祖母都不敢随意发落你,倒让几个刁奴给你气受!”

他一拍筷子,就要开口叫人,七娘子忙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别冲动!”

她扣住了那粗糙的大手,以指肚细细摩挲着虎口,安抚地对许凤佳解释,“这一点委屈,我根本没往心里去……要卖弄也没几个月了,大家好聚好散,免得你发作她们,回头她们又要嚼舌头,说什么‘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许凤佳的动作顿时一僵,好半晌,他才长叹一声,又拿起了筷子。

“家里家外,烦心事真多!”他毫不掩饰心中的烦躁,“忍忍忍忍,也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

七娘子抿唇一笑。

“这就忍不得了?我告诉你,百忍才能成钢!”她要松开手继续吃饭,却不想许凤佳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柔荑,也用拇指肚细细地揉蹭起了她的掌心。

这动作被七娘子做来是安抚,被许凤佳做,总含了丝丝的挑逗。

他的眼里也带上了一点笑意……好像琉璃水里打着转的红色,亮得叫七娘子不敢逼视。

“多一个人陪我一起忍……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忍了!”他笑着松开手,“吃饭吃饭,明儿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娘子抚着掌心,又按了按烧红的双颊,半晌才轻声应和。

“是啊,还有很多事,我们要一起做……”

这句话曾经带了深深的无奈和妥协,但此时此刻说出来,却在这一切之外,蕴含了一点淡淡的希望。

211交接

承平三年的春天,朝堂上大事频仍,焦阁老和杨阁老斗得方兴未艾,地方上却也不稍停,各地海船均已大致造好,已经到了下水试航的最后阶段。就是云南一带的苗裔,西北一带的北戎,都不断在边疆挑起小小的冲突。但今年入春以来,还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老百姓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朝廷里的事,毕竟有朝廷里的大人物们做主。

京城平国公府自从进了三月,也要比往常更热闹几分。大门大户,没有大事决不招摇,平时度日讲求的就是一个低调。可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四月,太夫人的七十生日要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大寿,历来是要大操大办的。因此才进三月,许家众故人、部将等等,自全国各地送来的寿礼,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京城。更有些亲戚从扬州上京,专程就为了给太夫人祝寿。

许家发达多年,这些老族人有些生意做得好,日子过得就殷实,有些却难免带了穷气,所谓寿礼,也不过是几副尺头罢了。不要说是太夫人,就是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有些看不上这样的礼物。但人家肯亲自登门,总是好意,五少夫人连日里忙着安顿客人们,又安排几个没有入仕的少爷们陪着客人在京城内外游览,忙得可以说是不可开交。

“我们虽然发达了。”在这件事上,太夫人和许夫人的口径倒都很一致,“但也绝不能忘记,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穷亲戚肯上门祝寿,是他们的心意,一定要照顾好起居饮食。你们谈吐间也要留心,千万不要随意炫耀富贵,反倒失去了大家公子的气度。”

这对外交际上的新工作,甚至还只是五少夫人新增诸事的一部分,亲戚们上京要招待,还有大寿当天的酒席要安排,下人们要分派,戏班子们也要往外延请,更有不少亲戚故旧要度量关系,免得让不合者同席,难免闹出不快。

京城办喜事,还要选个德高望重的同族老人出任知客,还有全家人上下沾太夫人的喜气,做新衣裳得赏钱。主子们更是要添新首饰,为太夫人张罗出寿字当头的各种吉祥物事……七娘子虽然只是冷眼旁观,但平时私底下算算,只是太夫人这一个大寿,许家的花费当在两三万两白银上下。按照当时的物价,京城附近一亩上好的田地,也就是白银四五两之数,许家的豪富与奢侈,可见一斑。

等到进了三月下旬,皇上忽然间任命定国侯孙立泉为广州将军,命其掌管广州军事,并协张太监主办南洋巡航一事。朝野之间顿时大哗:不少人以为下南洋的差事,顺理成章也就会落到了许家人头上,却没有想到最后皇上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妻舅。

许家虽没有得到这个肥差,但许凤佳接连几天都得了皇上的赏赐,还跟着到了京郊狩猎,一点都不像是有失圣心的样子。这一波风波,也就有惊无险地漾了过去。许夫人倒是接信大喜,接连几天,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不论是许家的富贵,还是许凤佳本人的功绩,其实都到了一个相当的阶段。南洋之行换人,对许家六房来说,反而是个利好消息。

七娘子也就借机请示许夫人,回娘家走了一遭,探望刚出考场的九哥:今年春闱九哥也下了场,如今虽然尚未放榜,但寒窗苦读,总是要放松放松。做姑奶奶的想要回去看看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虽说新媳妇不好经常回娘家走动,但七娘子平时谨言慎行,太夫人不过念叨几句,也就准了。许凤佳特地陪她回了杨家,见过大老爷、大太太,又和敏哥、九哥等人说了说闲话。到底男女大防,男宾们也就避到了外头去说话吃茶。

等回了明德堂,许凤佳就没有再出外院去,而是和七娘子关在西三间里说话。

“表哥……”如今他提到封锦,已经习惯了表哥这个称呼,只是眉宇间总还带了半分不以为然。“表哥说,这件事他也不大方便往外说。总之和东北那边有关,似乎当时,那一位没有下南洋去,反而是北上去了朝鲜一带……这个消息一送到,皇上对南洋的事顿时就没有那么上心了。倒是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他和封锦私底下搞什么勾当,七娘子素来是不过问的,只是下南洋的事关系到许凤佳出差,所以她才有了几分关心。

“东北?”她提高了嗓音。“可……”

许凤佳的面色就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很多事,顶着个名头办起来,要比没有个名头方便得多。”他的话里,也带了几分的意味深长。“这件事我自己也有收到一点风声……既然你表哥也是这么说,看来的确就是这样不错了。”

他顿了顿,也没有再往下谈论,而是挑起了别的话题。“倒是你今儿挑了杨家做见面的地方,其心很可议啊?”

七娘子面色微红,也没有瞒着许凤佳。“表哥因为往事,和善久之间一直说不上亲近,父亲也久已想要一个下台阶了……这都是两便的事,铺一铺路而已——今儿表哥和父亲、善久谈得怎么样?”

许凤佳耸了耸肩,面上有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

“四姨夫是个深沉人,当然是一脸春风。善久要拘谨一些,但对他倒也客气。”

提到封锦,他就老是这个样子,好像对这个人有些说不出口的意见。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头,白了许凤佳一眼。

“白我做什么?”许先生还自觉冤枉得很,皱着眉头理直气壮地嚷,“我又没说一句不妥当的话。”

也是封锦自己晋身不正,士大夫阶层对他有所抵触,也是很自然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毕竟表哥一心一意,也是要帮着我们。你也不是没有要借助他的地方,多一分尊重,难道不好吗?”

这话是一点圈子都没绕,直截了当地切进了问题的核心。许凤佳不禁怔然片刻,才爽快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倒不错,一边用人,一边防人,不是君子所为。”

他在纳谏上,其实要比七娘子想象得更虚怀若谷得多,似乎并不计较被一个女人说教,但凡七娘子说得有理,总是欣然接受。

七娘子就看了他一眼,一个甜甜的笑还没挂上嘴边,就听许凤佳续道。

“只是我看不上封子绣,也不是因为他晋身不正……他肯对我们六房施以援手,也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要我和他把酒言欢,却是不能的了。”

他和封锦之间的关系,也的确是太微妙了。就是不说封锦曾经有意求娶七娘子,这里头还夹了个已经去世的五娘子。

但不管怎么说,封家也的确是她在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了……

七娘子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再次提醒自己:自己能立得起来,才是一切的根本。

她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

“总之呢,不用下南洋,当然是好事。”她若有所思地撑起了下巴,“东北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牵扯得太深……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这里面的道理,世子当然也明白的。”

许家和太子曾经共过患难,在共患难的时候,很多事上君臣分野并不明显,太子对许家也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但如今身份转换,昔日要受许家保护支持的太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许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当然也要随之转换,再把手插得太深,就难免遭忌了。

当然,七娘子一个新妇,在许家的政治立场上,根本还没有资格多说什么,她不过提了一句,就又跳到了眼前的大事上。“四月底我就要接账了,在这之前,我想进宫给太妃请个安说说话。升鸾你看怎么样?”

许凤佳闪了七娘子一眼,他笑了。

“外头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吧。有父亲掌舵,家里是走不岔的,东北的事我们根本没有过问,知道了也装着不知道……辛苦了这些年,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了。”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将双手枕到脑后,望向了天棚。

“给太妃请安,当然也不是不能安排。”他一派长安子弟的浪荡姿态,就差没有在嘴角叼一根小草了。“只是你要指望太妃能给你撑腰——杨棋,太天真了啊。”

这一个多月来,两夫妻虽然谈开了,但彼此都忙,感情倒说不上突飞猛进,只是相处时毕竟要少了一分算计,七娘子就觉得明德堂里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不再如以前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你又知道太妃不会给我撑腰了?”她似笑非笑,伏在炕桌上睇了许凤佳一眼。“再说,人家这一次进宫,也不是去请太妃给我撑腰的。”

见许凤佳对她挑起了半边眉毛,她也没有吊人胃口,而是爽爽快快地揭了盅。“很多事总是要未雨绸缪,到了需要的时候才能用得上。太妃没有子女,在宫中也是无聊,对许家还像对自己家一样操心。我既然要接过家务,当然要进宫听一听她的教诲,老人家心里才能安稳。”

许凤佳就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他也学着七娘子的样子,伏在炕桌上露出一边眼睛,睇着七娘子,“你猜五嫂会不会这么爽快地把家务交到你手上?”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就是不想,又能怎么样?论身份论地位论排行,就是我们六房不当家,也轮不到她。”

这番话说出来,她是前所未有的安定:从前在许家行事,心底总是有一份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空,有没有人能在后头接住。可自从和许凤佳说开了去,七娘子倒有了一分睽违多年的安然,身边有个伴,有时候感觉的确不错。

“当然,要五嫂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家务交给我,那也高估了她。”她接续了刚才的话题。“我想着也就是这几天,在祖母的生日前,她是必定要给我找点事做的,就是母亲那边,也都是一个看法。”

许凤佳扬了扬眉,他忽然又支起半边身子,喃喃地道,“五嫂这个人,看着真是叫人不喜欢,阴得实在是过分了……你说内鬼的事,背后会不会是五房在弄鬼。”

“四哥——”七娘子探寻地起了个头。

“四哥走军功路子,这些年来远在西北,要把手插到我的亲兵里,可以说是鞭长莫及。”许凤佳摊了摊手。“我们的那位四嫂,看着又不像是贤内助的料子。”

七娘子想到四少夫人的高傲,不禁跟着莞尔一笑。

“大哥这些年来打理家里的生意,手头没少落着好处。”许凤佳继续分析,“就是现在分家出去,也是个安富尊荣的田舍翁。他要搅风搅雨——是又没那个本事,又没那个心思。”

“照你这么说,那也就是五哥有这个心思,又有这个本事了。”七娘子也坐直了身子。“但五哥就算有那个本事,能把你阴在路上,家里也还有四哥——排行和战功都压他一筹……”

“如果四哥也出事了呢?”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七娘子一眼。“家里家外,还不都得看他的脸色了。”

七娘子顿时面色一沉。

大宅争斗,当然不可能没有人命,但为了一个爵位,会接连害死两个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说出去也简直有几分丧心病狂了。

她不由得在脑海中回味起了五少爷许于静的一举一动。

这是个面上粗心里细的富家少爷,当着祖母的面,一举一动似乎还带了天真,但也从不出格,如果要比方,倒很像是九哥在大太太跟前的样子,只是要比九哥更粗放得多。平时在宫中值宿,也结交了一大帮子富贵人家的朋友,没当值的时候,时常跟着他们四处冶游……一点都不像是有意仕途,力求进步的人。

就连这宫中宿卫的侍卫出身,据说都还是五少夫人过门后,平国公觉得五少爷也成亲了,老是东游西荡的也不是事,才为他谋了这么一个缺。

这样的人,会像是为了一个爵位,起心要害死两个兄长的深沉人么?

“我觉得五哥看上去不像是那样深沉的人物。”她蹙紧了眉头,“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

话说到这里,七娘子忽然哑了嗓子。

她觉得自己完全忽略了在平国公府内最重要的一个人。

自己的发挥怎么会这么失常,居然忘了太夫人也罢,许夫人也好,整个平国公府的大事小事,说到底,还是要平国公许衡来做主?

当然,身为儿媳,只要七娘子愿意,她大可以把平国公当作路人甲,因为平国公在内院家务这件事上也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将家务交到她手上。

可如果要顺利地破获五娘子一案,并且找到许凤佳遇袭事件的真凶,然后让他们得到妥善的处理,平国公的心理,七娘子就不能不有所了解了。

“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过得了父亲这一关。”七娘子喃喃地补完了这句话,又问许凤佳。“你说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凤佳也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老半天,才抬起头嘿嘿地笑。

“想知道?”他打了个响指,轻佻地抬起了七娘子的下巴。“求我。”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的埋怨。——只是这埋怨里,到底含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太夫人的生日是四月十三,等过了四月,五少夫人果然有了动静。

七娘子一大早进乐山居时,就听到她和太夫人的话尾。

“实在是忙不过来……”五少夫人看着也的确多了几分憔悴。“偏偏和贤又病了——赶着这个当口,我想,就让六弟妹……”

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就偏过头对七娘子嫣然一笑。“六弟妹来得正好。”

就添添减减地将府内府外事务繁多,偏巧这时候许和贤又病了,五少夫人这个做娘亲的于情于理都要在一边照顾的事说了出来。站起身握着七娘子的手诚诚恳恳地请托,“这几天府里的事,还要请六弟妹做主,恐怕我也只能在一边帮衬啦。”

七娘子不禁就扫了众人一眼。

大少夫人早已经回到了那漠然的壳中,一脸的无动于衷。四少夫人却根本没留心这一茬,而是撑着脑袋发呆,倒是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眼里,若有若无,都多出了些笑意。

大寿在即,家里家外,无数的事,这时候五少夫人来卸担子,七娘子要是一个接不稳,以后在府里要立起来就难了。

再说,七娘子从来也没有和这些管事妈妈们打过什么交道,不要说这时候,就是大寿过后,没有五少夫人保驾护航,一下要接过家务,都是难事。

她的视线又飘到了许于静身上。

五少爷正和太夫人身边的丫鬟呢呢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私话,似乎一点都没有留心到这边的动静。

大少爷却是面上隐现忧色,似乎对七娘子的处境有些担忧。

许凤佳倒好,一脸的气定神闲,似乎对七娘子的能力极为信任,一点都不担心她处理不来,看到她的眼风飞过来,还冲她眨了眨眼。

七娘子不禁莞尔一笑,看回了五少夫人。

“和贤这一病可实在是太不巧啦。”她和颜悦色地回握住了五少夫人的手,“不过五嫂也不要过于担心,家事呢,就由做弟妹的来操心,您只管操心和贤就够了,小孩子生病,是最小看不得的,一个不慎万一绵延成疾,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有了几分难看。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许凤佳就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又主动问许于静,“哎,五哥,我上回听说赵侍卫……”

许于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妻子和弟媳妇之间的暗潮汹涌,一下就被许凤佳的话勾起了注意力。

“是有这事儿,只是不知道他在皇上身边犯了什么忌讳!”他关切地注视着许凤佳,许凤佳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两兄弟一下都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屋内顿时显得一团和气。

212立威

和贤这一病,虽然十有八九是五少夫人小题大做,但台面上的工夫也不能拉下,给太夫人请了安,又到清平苑去向许夫人报备了一番,五少夫人又带着七娘子进了乐山居的小花厅,赶着吩咐人去给和贤请大夫,才笑着冲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富春过来。”

七娘子在五少夫人身边看了这么久,当然不会不知道,五少夫人身边最信重的丫鬟也就是小富春和小罗纹,从来家务,这两个丫鬟倒可以为她做了三四分主,她笑了。

“还是嫂子疼我。”七娘子就夸奖五少夫人。“知道我乍然接手家务,肯定是两眼一抹黑,也舍得将小富春留给我。”

五少夫人也没有谦让,而是罕见的笑眯了眼,受了七娘子的夸奖。“六弟妹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当然要互相扶持。你虽然聪颖,但初来乍到,未必斗得过那些千精百怪的老妈妈们,有小富春在,好歹可以给你压一压场子。”

许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妯娌们私底下斗得再厉害,大面上要是出了错,惹恼了平国公,就算七娘子是最没面子的那个,五少夫人总也要受池鱼之殃。这道理,两妯娌心里也都明白。

五少夫人又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就从身边解下了一枚小钥匙,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家下总账的小钥匙,六弟妹拿着,免得有需要取用,还要找我现拿。”

平时管家主母身边当然少不了钥匙、对牌和账本,一般都是由心腹小丫鬟代为保管,只有账房内每年进出盈润的总账册,平时也是妥善保管,只有到了年底对账的时候,才由主母亲自拿出钥匙前去登册。可以说这一把小钥匙里,凝聚的意义绝不止一本账册这么简单。

七娘子眼仁一缩,笑盈盈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拈起那黄铜钥匙仔细地相了相。

五少夫人就微微地从眼底露了一点笑意。

却不想,七娘子只不过相了一相,就又笑眯眯地将钥匙推到了五少夫人跟前。

“我就是帮着五嫂管几天家,这样的总钥匙,五嫂就是给我,我也不敢接呀——五嫂别怪我僭越,上有母亲、祖母,这个家我们小辈只是帮着管管,总钥匙交到谁手上,还得看两个老人家的意思,我们小辈哪里敢私相授受呢?五嫂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花厅里顿时就静了下来。

这番话光风霁月,透着那么的正大光明,隐隐就露出了七娘子世子妇的身份,显得五少夫人有些小家子气了。非但在这当口称起病来,把担子丢给了七娘子,临行前还要这么算计一把……有时候人算计得多了,别人看着,倒都有些心寒。

几个服侍人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神色间那股微微的认同,却很容易被品味出来。

五少夫人一下也没话说了。

这个杨家庶女,和她姐姐真是一个家里养出来的?

百般手段用尽,挖了无数个坑等着,她是一个都不往里跳,偏偏言辞锋锐之处不让刀兵,脸皮又厚得过城墙……和这个人作对,就像是拿筷子夹玻璃球,本来就难办,这玻璃球上还沾了无数的油!

她勉强一笑,也无心和七娘子打嘴皮子官司,只是扫了小富春一眼,就起身告辞。“一早上就打发人出去请了钟大夫,现在怕是已经在扶脉了……六弟妹勿怪,都是做娘的人了,也懂得我牵挂和贤的心思。”

到底心里有气,就连告辞的话,都要说得暗藏锋锐。

七娘子全当没有听到,满面春风地将五少夫人送出了小花厅时,立夏和白露也已经联袂而至。

这两个大丫环一到,七娘子心里就踏实了。上元虽然也跟在身边,但她到底还差了几分火候,很多事,也就只有这两个人来办,才能让七娘子放心。

她一扫室内几个丫鬟,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可惜立春命薄,前年难产已经去世,否则……

“这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又压下了心底的一点惆怅,笑着为小富春介绍。“府里人多得很,恐怕你们原来不大熟悉,这几天难免要一起办差,都认识认识。”

小富春顿时低眉顺眼地上前给立夏和白露行礼,“见过二位姐姐。”

七娘子乘便仔细地打量起了小富春。

这是个娇怯怯的小丫鬟,穿着一身粉白藕荷的春裙,越发透着怯弱,说话声音也一点都不响亮,只比蚊子叫大声一些。和五少夫人身边的另一个管事丫鬟小罗纹比,从气势上先就输了不止一筹。这些天自己留心看来,只是胜在缜密两个字上,比起嗓音响亮行事风风火火小罗纹,能力上也是要差一些的。

当然,她还是个一般的丫鬟,罗纹却是开了脸的通房大丫环,两个人的底气也不一样……能在后院出头的女人,不管是下人还是主人,都不好小看。

“我时常看着五嫂办差,身边总是带着账册、对牌同钥匙,”她笑眯眯地问小富春,“这东西都是你收着么?”

小富春忙跪下来给七娘子回话,“回世子夫人的话,平时是罗纹姐姐收在小花厅后头的柜子里——也都是上了锁的,因贤姑娘病了,院子里离不开她,就没让罗纹姐姐进园子里来。不过我们少夫人刚才还念叨着这事,想必一会就有人送来了。”

她声音虽然娇柔,但是口齿清楚,说话条理分明。将罗纹没有现身的理由解释得也很清楚,七娘子略略点了点头,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见距离五少夫人时常发落家务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便笑道,“我回去换件衣服,小富春你在这坐坐,和白露她们说说话。”

就带着上元回了明德堂,吩咐丫鬟们,“找一件色调肃穆一些的衣服给我,款式不用太正式。”

又拆掉了随意的坠马髻,对着镜子老老实实地盘了罗髻,又装点了些金饰,前后照了照镜子,才略略满意,犹不免自叹,“可惜乞巧以后不到跟前服侍了,咱们还得物色一个手巧的丫鬟来专管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