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的几个妯娌身上都带了诰命,太夫人虽然年纪老迈,许夫人身子不好——但在这样的盛事上也都不敢怠慢,大少夫人自告奋勇,留在家中打点家务,照应孩子们。余下五个老少女眷,都盛装打扮了,七月一日一大早就进宫排班,在坤宁宫外与众内外命妇左右鹄立等候。

虽说坤宁宫外已经先架起了天棚纱罩,但天气炎热,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众人都有些汗意,却是从内命妇起,并无一人有一句闲话,外命妇们自然也不敢放肆,人数虽多,但殿外依然是静悄悄的,只听得殿中鼓乐声时起时歇,内使监官的尖嗓子隐隐传出了殿外,启拜启兴。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虽然有份入宫,但两人品级却并不高,不便和太夫人等一品诰命站在一处,七娘子望了望两位长辈,见太夫人精神头还好,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许夫人这一个多月以来万事不管悉心养病,身子骨居然也好得多了,面上虽然还带了一抹病态的蜡黄,但看上去却要比前几年健康得多。倒是不远处的大太太面色虚白,动不动就掏出帕子来擦汗,显出了一分怯弱——毕竟在江南住了快二十年,平时哪里要这样劳动?也就是京里的贵妇,凡是太后、太妃、皇后生日,逢年过节或是朝廷有大喜事时,都要出动来朝贺,一年也要进宫七八次,此时都是气定神闲,不露一点不对。

相较密密麻麻的外命妇,坤宁宫左侧的内命妇们就少得多了,因为太子没有兄弟,皇上的几个兄弟,成亲的都已经就藩,一并叔伯辈的藩王都没有得旨意回京,是以内命妇们以牛淑妃为首,往下就是六娘子,再有三四个或千娇百媚,或样貌清秀的少女,便再没有别人了。——尽管这些少妇们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在外命妇一列,但从牛淑妃起,几人却都是垂目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尽显皇家嫔御的姿仪。倒叫外命妇们见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向往:似乎这样的姿态,便将皇家和众臣下,划分出了一道鸿沟。

不多时,就听得宫中礼乐之声大作,十多个太监宫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华服男孩出了坤宁宫正殿,众命妇都低眉敛目,不敢和他对视,七娘子因为站在人群内侧,反而可以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太子的眉眼。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小男孩,生得和母亲并不太相似,按七娘子怀想,是要像当今皇上一些,但神态却更似皇后,虽然绷着脸,却总是露着亲切,他先转过头对内命妇们一笑,又偏过脸冲外命妇群中的二娘子招了招手,才在内监们的小声规劝之下,牵着一个中年妇人的手,出了坤宁宫。

许夫人微微一笑,在七娘子耳边低声道,“太子的性子倒很和气。”

一边说,一边司宾引导,司礼赞内命妇入谒,众人顿时更安静下来,等到内命妇参拜完了鱼贯退出,外命妇入谒拜贺,由二娘子为班首,赞道,“妾孙氏贺中宫……”又说了一长串话,众人不过跟着参拜起身,又再退出殿外,由司宾领导自西门退出。

这样的大典,比起皇后生日时要更多了几分慎重,只有二娘子被皇后留下说话,太后接了牛夫人并儿媳入慈寿宫,许太妃接了太夫人、许夫人进宁寿宫之外,内命妇们再没有挽留谁在宫中说话。反而是七娘子都走了一半路程,才又被许太妃派出的小太监寻到,请她“进宁寿宫照应两位长辈”。

这样的活计,以前可能是五少夫人的专利,四少夫人特地看了看她,才轻轻地推了推七娘子,笑道,“六弟妹快去吧,我们知道怎么回家。”

五少夫人却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冲七娘子笑了笑,低声叮嘱,“祖母、母亲年纪大了,久立辛苦,六弟妹盯着点,别让长辈们耐不住暑气,生病了就不好。”这才拉着四少夫人一道,缓缓地随着人流,往宫外去了。

要没有这份城府,自己能少操多少心?七娘子心下亦不由一叹,她冲小黄门笑了笑,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偏离了轨道,徐徐地往宁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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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走进东殿的时候,三位长辈自然已经落座,见到七娘子进来,倒是都对她绽出了笑。许太妃招手笑道,“你这孩子,也实在是实心眼得很,虽然我忘了叮嘱,但有两个长辈在前,你怎么也得跟来照应么。要不是小太监们跑得快,你就自己先回去了?”

她语气亲昵,倒是大出太夫人、许夫人的意料,太夫人惊异地扫了七娘子一眼,才又笑着望向了许太妃,慈爱地道,“没想到杨氏倒是投合了贵人的性子!这才见了几次面,您就这样喜欢她了。”

许太妃扫了七娘子一眼,抿唇笑道:“也是杨氏识得进退,我看了又怎么有不喜欢的道理。”

七娘子不由得和太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太夫人眼底就闪过了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思绪。

自己年纪毕竟大了,以后进宫走动的差事,肯定是要着落到七娘子身上的。许太妃能见着的娘家人,也就只有七娘子一个了。如若她甚至还不喜欢七娘子,深宫中漫漫长日,岂不是更难打发?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温和了一些,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好,您喜欢杨氏,是她的造化!——这孩子也的确精细。”

就难得地夸了七娘子几句。

东殿里的这几个贵妇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对太夫人的心路轨迹,又怎么咂摸不出滋味来?许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得风轻云淡,七娘子却是垂下眼,努力做出了一脸的羞涩来。

许太妃看着这婆媳三代的和睦样,她满意地笑了,“一家人这样熙和,真是世上最大的美事,我在宫里也就放心多了!”

这三代婆媳,却都是微不可闻地怔了一怔,才绽出了一脸的笑,“贵人说得是!”

深宫禁地,又是借着拜谒中宫的名义暂时相会,也不好久坐。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就由太夫人领着起身告辞,许太妃却道,“不妨事的,我已经派人在慈寿宫外头守着。等牛夫人出了慈寿宫,你们再动身也不迟。”

虽说太妃地位也尊崇,但毕竟事事还都要看太后的脸色,太夫人不免微微叹息,面上却是不显,只是欢喜道,“也好,能多看贵人几眼,是老身的福气。”

七娘子看了许夫人一眼,就拉了拉她的袖子。

许夫人顿时会意,笑着站起身来。“倒是我站得久了,想问贵人借一张榻打个盹儿。”

姑嫂的关系再好,也无法和亲母女相比。尤其太夫人平时在平国公府里生活,很多话,也不好当着许夫人说。

七娘子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得不但心思细腻,并且更光风霁月,并不怕太夫人背着两人,和许太妃嚼舌根儿。

许太妃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温存了,她也没有客气,而是笑着吩咐宫人们,“还不快把床收拾出来,服侍嫂嫂休息。”

七娘子也就借着侍奉许夫人的名义退出了东殿,和许夫人一起进了西殿暖阁中,两人对坐着喝了几杯茶,宫人来报:“牛夫人已经出慈寿宫了。”

众人顿时一番忙乱,等七娘子和许夫人出了配殿,许太妃也正傍着太夫人出来,母女俩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太夫人犹自低声道,“你也是做太妃的人了,不要太拘束自己,什么时候烦闷了,就叫人进宫说说话……那件事既然你想办,那就办好了!家里人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

许太妃擦了擦眼睛,强笑道,“我都知道的——娘也善自保重……”

便亲自将三人送出了宫门,七娘子走得老远了,再回头看时,还能见到许太妃的身影立在暗红宫墙前头,久久都没有动弹。

又过了不多久,宫中便传出消息:许太妃得了梦示,梦见了多年前往生的周贵人,问她皇上太子安好。皇上听了此梦,泪流满面,日夜寝食不安,直呼自己未能给生母尽孝,终日耿耿于怀,长吁短叹。

许家在朝廷中经营多年,哪里没有一两个私底下的好朋友?有了这个由头,没多久,御史台便上书弹劾礼部尚书疏忽职守,未能在皇上继位后上书启奏,为周贵人请封尊号,致使皇上限于不孝的罪过。

从前礼部尚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因为碍着太后在先,但如今皇上已经如此做作,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办事。如此一来二去,又耍了几个花枪,七月中旬,周贵人到底是终于得了皇后的名分。

死封皇后,虽然人已经不在,但该行的礼仪却不能少,众命妇少不得又要在烈日炎炎之中按部就班,拜谒周贵人曾经居住过的咸福宫东偏殿。虽说太后人不大舒服,没有出面,但太妃却是喜气洋洋,先于外命妇一步,亲自领着内命妇们在殿内行过了礼。等散了席,又拉了七娘子等人到宁寿宫说话。

因为天气实在渥热,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暑,这一次就只有七娘子等四妯娌到场,许太妃倒是没有厚此薄彼,一个一个拉着手,细细地问过了家下各人的好,又都叮嘱了几句话,才笑着打发七娘子的几个嫂子。“毕竟是乘着喜事进来一晤,也不好留你们吃饭,宁嫔刚才打过招呼,稍后会过来和杨氏说几句话。你们几个就先回去吧。”

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许太妃随口一句话,就把七娘子留下来陪她说私话,借口还那样冠冕堂皇。几个嫂子们虽然不是滋味,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也都只好笑着起身告辞,把空间留给了许太妃和七娘子。

等到这三人出了屋子,许太妃脸上的笑,一下就真心多了,她迫不及待地将七娘子拉进了东配殿,又屏退了下人们。

“还是侄媳妇灵醒。”许太妃对七娘子的态度,俨然已经又亲热了不少。“你的这个主意出得不错,时机也巧……就差那么一步,我看皇上就有自己动手的意思了。”

当然,由皇上安排和由太妃配合,两出戏的效果也有不同。太妃的这个人情,可以说是抢到自己身上的,却抢得是皆大欢喜。

七娘子抿唇一笑,和太妃谦让了几句,“小七也就是这么随便想一想,总归是姑姑手腕老道,才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自然!”

许太妃也就自得地一笑,“你姑姑虽然这些年来消消停停的,但毕竟人老成精,要真和你说的一样,大剌剌地提出追封周贵人,那大家脸上也就太下不来台了。”

她就势又教导了七娘子几句,才提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其实把你留下来,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皇上有意把安王放在我们宁寿宫里养育,侄媳妇你脑子好使,帮姑姑掂量掂量,我该不该应。”

安王今年才五岁,是先帝去世前两年出生的小皇子,虽然一出生就封了王,但毕竟还小,这些年来一直养在紫禁城里,皇上虽然说不上疼他,却也没有放松过对他的供给。

七娘子一下就笑了,她真心实意地恭喜许太妃,“这是皇上对您的一片孝心……您就放心大胆地应下来吧!”

许太妃也宽心地笑了起来,她喜气洋洋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好,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侄媳妇的一句话,姑姑就更有底气啦!”

又和七娘子感慨,“从前觉得我们做妃子的实在是苦,万事都有皇后压在前头。可若是安王能进宁寿宫,我倒觉得,这做皇后的才更苦呢。”

都是没有亲生儿子,太妃却可以在宁寿宫中把安王养大,等到安王长大就藩,将养母接到封地居住,太妃的日子就松快得多了。不比在紫禁城里,宫禁森严,日子过得实在是没意思。

可太后却只能独居慈寿宫,再多的尊荣,又抵得过多少深宫寂寞?

皇上还的这份人情,可以说是还得淋淋尽致,也难怪太妃会对自己这样热情:要不是七娘子,这份人情,是落不到她身上的。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思忖着,又打量了太妃一眼,确认太妃眼中的喜爱,的确是出于真心。

也就是现在这一阵子,太妃还沉浸在狂喜中的时候,自己的这份人情是最值钱的了……

她徐徐地开了口。“说起来,有件事,倒是一直想求姑姑的,只是当时时机不到……如今太子已经册立。小七也就冒昧开口了……”

许太妃顿时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

“你说。”她催促,“有什么事要姑姑帮忙——傻孩子,你一早就该说了!”

七娘子望着太妃,微微地笑了。

从宁寿宫出来,她又绕到景仁宫和六娘子说了一小会话,这才被依依不舍的六娘子派人送出了紫禁城。

221热心

进了七月,许凤佳又忙了起来。

他虽然还没有长期出差,但也经常到京郊一带办事,或是去河北,或是去山西一带做短期的出差:总归他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信人,皇上又是个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圣明天子,一年到头,就有无数的心腹事要交待许凤去办。

七娘子也不清闲,眼看着就要接过家务,明德堂里渐渐也就多了人走动,许家上上下下,执事者凡百,家下人在煤炭胡同附近聚居,俨然都形成了一条许家胡同,多得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不得意的管事妈妈们,削减了脑袋,想要在明德堂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更别说她自己本来也有一群看好的人才,也要做一做入职培训,再有府里原来的老管事妈妈们,性子也要摸熟……虽说还没有把手伸出明德堂外,但也是从睁眼到闭眼,都没有多少闲暇。

过了中元节,许凤佳又陪皇上去内三关试炮,他平时动作太大,早起时总要闹出这样那样的动静,连带得七娘子也跟着睡不好,如今没了人打扰,七娘子居然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等到自鸣钟走过六点,钟身里的小鸟儿跳出来报时了,才慵懒地睁开眼,掀起了新换上的锦帐,透过屋角唯独没罩上窗纱的一扇玻璃窗,望了望外头的天色。

七月已是初秋,京城不比苏州,一入秋天气就凉了下来,明德堂外走动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已经换上了缎子做的秋装,远远的还能看到院墙一角,两个小丫鬟提了老大的铜壶吃力地出来,又转到了七娘子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立夏安顿着给她预备洗漱的热水了,七娘子吐了口气,慵懒地半坐起身,解了睡袍,自己穿上中衣,踏进了满绣花草的逍遥屐,果然没有多久,立夏中元两人就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一个支起屏风服侍七娘子换衣,一个忙着开门开窗,又引着七娘子进了净房,里头已经预备了两盆微微冒着热气的滚水:却是小丫鬟们从暗门中送进来的,等到七娘子进来,这群小丫头片子们早已经退出了屋子。

等七娘子梳洗过,换上了家常衣裳,小珠江的小妹妹——得名小黄浦,已经在西三间里候着了,见到七娘子出来,她忙打开梳头包袱,取出了洁净的桃木梳,又轻声细语地请示七娘子,“少夫人今儿想梳什么样的头?”

七娘子还没有开口,中元就笑道,“你就捡些朴素的,头油用得少的发式,少夫人是再没有不喜欢的。最好只插一根簪子,那就大善了。”

屋里的三四个丫鬟顿时都笑了起来:七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在梳头上一点都不像个大家小姐,恨不得天天梳两条大辫子了事。

“哎,顶着那一头油,还要上刨花水,把头皮拉得发疼,就这样梳一个头,顶起头面来,三四个时辰又要拆。满头黏糊糊的,是洗头还是不洗?”七娘子一边笑,一边为自己辩白。“再说,满院子里还不都是那些人,就是我蓬头垢面,又待怎地?”

小黄浦虽然年纪小,但却一点都不认生,她冲中元挤了挤眼,轻声笑道,“少夫人说得是,这世子爷不在京里,您就是没有打扮的心肠!”

一边说,她手里动作却也不停,将七娘子的头发分成了几股,略略上了些发油,先在脑后盘髻,以金簪固定,又把两鬓梳光,余下的两绺长发,左右束成辫子,编入金线,镶起珍珠,又从小丫鬟们一大早送来的大银盘里细细地捡了一朵刚开的白菊花,为七娘子别进了发髻中,一边笑着解释,“这还是太妃教给奴婢姐姐的,说是宫中女子簪花,一律将花藏在发间,不细看,等闲是看不出的,但靠近发间,便能闻到花香,最是优雅不过了。”

她当差没有几天,已经摸透了七娘子的性子,梳头不大用黏糊糊的刨花水,甚至发油也少,手脚又利落,梳得又好看。至于口齿伶俐进退得体,那倒不消说了,一下就成了明德堂里的新红人,就连七娘子也因为小珠江的缘故,格外高看了她一眼。听到小黄埔这样说,她冲着镜子照了照,就笑道,“这个流苏髻,在江南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梳过,只是和你的手艺比起来,就都没有这么细巧了。”

正说着,谷雨和春分又抱了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两个小郎君看到七娘子打扮新巧,都张开手要抓她的发辫玩耍,七娘子笑着逗了他们几句,就出了西次间,上元端午正忙着摆了一小桌早餐,立夏又亲自从外头端进来一小钟滚烫的药汤,催促七娘子,“钟先生说了,这药就是早餐前喝最效验……”

权仲白这小半年来一直在外云游,七娘子只是定时找钟先生进来扶脉开太平方子。每日里的补药,是从不间断的,就是七月底请钟先生来了一次,又换了一道补身的汤药,每日里晨起饮用。

喝过药,七娘子叫谷雨春分抱着两个孩子,在炕头坐了,自己盘坐炕前用早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谷雨春分交待四郎、五郎昨日里的行动,又笑着吩咐她们,“你们的休沐日就快到了,要想回父母家里探望,别忘了和辛妈妈说,让她派车接送。”

谷雨春分都是一脸的欢喜,“回头就去和辛妈妈说起。”

古代下人服侍,当然和现代的公司并不一样,也没有个明确的上下班时间。勤快的下人们眼底有活,成日忙个不休,懒散些的,就算在主子眼底也可能偷懒耍滑,甚至于休沐也都是全凭各主子高兴。七娘子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也不过是随个大流,等到在明德堂当了家,倒是为明德堂中的执事人等规定了作息:除了平时当值换班正常休息之外,一个月一天假。可以攒着使,也可以预支一两日,有小病小痛请病假的以假期冲抵。如若三天以上不能进来当差,有病的告诉辛妈妈出面请郎中,有事的凭婚丧嫁娶另外给假给赏。独独不许私自换值串班,在明德堂屋后居住的丫鬟片子们,不当值的时候不许出明德堂一步,当值时没有吩咐也绝不许四处胡乱走动,进出明德堂必须俩俩成对,就是假日回家,也严禁和左邻右舍乱嚼舌根。至于妈妈们不住在明德堂里,则是上值进屋,下值出府,没有吩咐,不准在府中各院走动,有胡乱走动议论传播是非的,一旦听说查实,一律撵出去不许当差。

她平时决不克扣下人们的月钱,四时八节也都有赏赐,虽不多,却也绝不少。并且得宠的丫鬟们,从白露开始,乞巧等人一个个都安排体面归宿,陪嫁也都是数得着的,小丫鬟们就很有上进心,一个个都巴不得做下一个白露、立夏,平时是绝没有嗔莺咤燕、碎嘴子挑拨不清的事。管事的妈妈婆子们,人也都先挑老实的,偶然几个刺头儿,也都叫七娘子明里暗里的手段降伏了去——她手底下福利又好,一个月给一天假,还可以攒着连休,这小半年来白露随常在下人中碎嘴,也绝没有听过明德堂里的一点是非。就是谷雨春分这样五娘子手下的老人,提到七娘子,也再没有一句不好。

七娘子顿了顿,又吩咐她们,“难得回去,也进去给太太请个安,说一些四郎、五郎的事给她知道。”

她望了四郎、五郎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见四郎好奇地转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发髻,便微微转了头,笑问道,“寿哥看什么?”

倒是五郎开口问,“七姨,菊花香。”

众人顿时都笑了。“别看孩子年纪小,管的事情可不少呢,闻到个花香,都要问问花在哪里。”

吃过早饭,已经快交辰时,七娘子又进了西三间,随手点了胭脂,让小黄浦给她画了眉毛,便带着上元、端午,进乐山居请过安,又到清平苑去,正好许夫人才起,七娘子就服侍她吃了早饭,一边听许夫人和老妈妈闲话着,打算到小汤山住几日,泡一泡那里的温泉。

自从把戒指交付给了七娘子,许夫人也就真的放了手,万事不管,只顾着养病弄孙,这几个月下来,睡眠居然渐好,精神慢慢有了起色,筹划着出游诸事时,更是精神焕发。正好平国公许衡也进来看许夫人,听到她筹划着进了八月成行,因就笑道,“我看你索性就这个月过去,多住些时日,也免得八月交账的时候有些事媳妇要问,你又不在。”

许夫人就看着七娘子笑道,“那就媳妇你说,你让娘什么时候去,娘就什么时候去。”

看惯了媳妇在婆婆们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才会晓得许夫人这样的婆婆有多难得。七娘子心下感慨,面上却只是笑道,“娘想要八月去,那就八月去也好的。有什么事,问老妈妈也一样——到时候少不得又要借老妈妈来用一用了。”

许夫人就看着平国公得意地笑了,“媳妇有本事,我这个做婆婆的,也就不用跟在一边保驾护航啦!”

平国公捻着胡须,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嗯,杨氏的口气不小啊!”

七娘子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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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平苑出来,才回明德堂没有多久,至善堂的小闽江就进了屋子。

“是我们少夫人兄弟送来的一口袋口蘑,”小闽江笑着回七娘子。“本来是拿不出手的,不过我们家少爷知道世子爷在西北的时候,最喜欢吃口蘑三色汤,也就冒昧送来了。请六少爷、六少夫人不要嫌弃。”

大少夫人的兄弟在堡子里为官,当地和蒙古交界,口蘑这样的草原特产,自然要更容易得些。

七娘子连忙站起来笑着谢过了大少爷的好意,“多谢大哥想着,可惜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回送。”

又坐下来和小闽江说了几句闲话,就打发她,“小黄浦在自己屋里呆着呢,你难得出来一次,也去找你妹妹说说话。”

自从七娘子把焦阁老的消息告诉了大少夫人,大少夫人本人还好,大少爷就经常打发下人来,送些堡子里的特产给许凤佳尝鲜,个中意味,不问可知。

打发走了小闽江,林山家的又来请安了。

“上个月新打的首饰已是得了,我正好进来回话,就给少夫人带进来了……”她平时是管金银器皿入库出库的,没有宴席的时候,也兼着管金银盆碗熔炼、首饰锻打等事,要上门到明德堂来坐,多得是由头。

这几个月来,七娘子统率过的十一个管事妈妈,倒有一大半都时常上门和七娘子说说话。

送走了林山家的,盛锦家的也进来请示七娘子,“九月里家下要放一批小厮丫鬟婚配……”

上元、中元、下元、端午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盛锦家的是管着家里小丫鬟们学规矩,各院丫鬟配人、补缺补漏的,这是直接把人情做到了几个丫鬟跟前:早知道消息,也就能早一些挑人。

七娘子忍不住地笑,她挥了挥手,请盛锦家的,“妈妈就和我这几个丫头叨咕叨咕吧。”

这几个丫鬟也有二十出头,都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七娘子自然也不会从中作梗,硬生生地将她们配人的年纪再往后拖。

睡过午觉起来,又有些一等、二等的管事妈妈找了由头进来,到七娘子跟前坐一坐。忙到了傍晚,许凤佳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高声笑,“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七娘子忙跳下炕,为许凤佳解了披风,又吩咐立夏,“打水来,王妈妈服侍世子爷洗漱。上元去小厨房问一问,口蘑发得了么,若发得,晚上做一道汤来。”

这才笑着问许凤佳,“怎么,内三关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向我献宝。”

许凤佳却没有回答七娘子的话,而是抽动着鼻子笑道,“好哇,今儿又有口福了,是谁送来的口蘑?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就觉得满屋子都是香味。”

“也就是叫人装了一碗来看看成色,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满屋子都是味道了?狗鼻子也没有这么灵吧!”七娘子奚落他。“还是我们许将军的鼻子,比狗鼻子更灵些——”她没等许凤佳伸手捉拿自己,就笑着闪开了。“是大哥送来的,这次又给了一袋最上等的口蘑。据和妈妈说,就是宫里赏出来的都没有这样好。”

许凤佳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道,“大哥大嫂也实在很客气。”

他就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纸张,放倒了七娘子手心。“知道你喜欢书法,你看看这是什么?”

七娘子细看时,却是居庸关一带文人骚客历年来所留碑记的拓片一大打,粗粗翻阅,就有前朝的唐寅、王阳明、李东阳、李梦阳等人所留墨宝,她不由眼前一亮,刚要说话,外头又来人笑道,“太妃赏了秋礼出来,世子、世子夫人快换衣服出去谢恩。”

太妃有赏,许凤佳和七娘子是一定要到的,两人忙又换了衣服,出中庭接赏。平国公和许凤佳又拉着来颁赏的内侍说了几句话,封了两个厚厚的红包,两夫妻才回了屋子,坐下来吃那一碗已经香飘满屋的口蘑三色汤。

吃完晚饭,五少夫人又派人把明德堂该得的一份礼送了过来。

“白玉手笼一件,绣球琉璃灯一盏、大理石人物屏风一扇,西洋花鸟大镜台一台、金镶珠宝自鸣钟一座是赏世子夫人的,凤尾罗二领、貂裘一领,并缂丝罩甲两件是赏世子的。”送物件来的王懿德家的满脸都是笑,对七娘子尤其客气,磕了好几个头,才得意洋洋地将单子报给了七娘子知道。“五少夫人说,屏风和自鸣钟、镜台都沉,先放在偏院里,等明儿天亮的时候再搬进来,不要磕了碰了,问少夫人是个什么意思。”

王懿德家的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是对五少夫人说话,都是不咸不淡,对七娘子也从来都没有这么殷勤过。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许凤佳就在她身后问,“这一次姑姑出手怎么这么大方?是各屋都得了镜台、屏风和自鸣钟?”

当时虽然玻璃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玻璃镜却还是极难得的东西,全都是舶来品,并没有土产,只是这一扇镜台,就可以买下一二十顷上好的田地——都还是有价无市。许太妃这一次,是赏得很豪奢了。

王懿德家的似乎就等着许凤佳这句话,她又磕了几个头,才笑着回,“各屋里男眷都只得了凤尾罗并貂裘,女眷得了手笼和琉璃灯。太夫人、国公爷并夫人都得了缂丝衣裳,这屏风、镜台和钟呢,就只有世子夫人得了,是独一份儿!”

这最后四个字,她说得特别的响亮。

许凤佳又看了七娘子一眼,略一寻思,脸色却沉了下来。

222交账

七娘子倒没有发觉许凤佳的不对劲。

这是唯恐七娘子的靠山还不够硬,给她添底气来了——许太妃也实在是个性情中人,一语点醒,人情可大可小,她也就愿意照应自己到这个地步。

一时间,她心底就有些感慨,对许太妃多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感激:这世间,毕竟不是人人都一片冷漠。

“姑姑疼我。”七娘子含笑道,“王妈妈也辛苦了!”

她目注立夏,立夏顿时会意,她亲热地将王懿德家的拉到了一边,细细地慰问了几句,上元就从内间出来,赶着将一个红包塞到了王懿德家的手中,王懿德家的捻了捻,就急着跪下谢恩,“奴婢谢少夫人恩赏。”

又说了好些奉承的话,热忱而含蓄地表了一番忠心,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这才沉思着转过头,靠在炕边出起了神。

过了一会,觉得许凤佳的视线在自己脸上盘旋不去,她才抬起眼来,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怎么?”七娘子就笑着问,“我脸上有花?”

许凤佳难得地白了她一眼,脸上略带了一丝阴沉,见丫鬟们换了新茶,又退出了屋子,便靠在了迎枕上,炯炯的目光盯着七娘子,眼神中多了一缕探究。

“姑姑怎么就忽然想起来赏你了?”

这样的好事,却似乎没能使世子爷高兴,他的话里,反而带了丝试探。

“姑姑看我好,难道还是我的错?”七娘子不禁也有一丝不悦,她抬高了声音。“你想问什么就痛快问,在外面说话绕无数个弯子,在我自己房里,还要打哑谜?”

许先生是从来吃软不吃硬的,七娘子态度硬了,他也更生气起来,喷了喷鼻息,又直起身子,放低了声音。

“姑姑多少年来,对周贵人的事不闻不问,偏偏就是七月里和我们说起了想要追封周贵人的事,母亲和祖母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姑还执意不听……这一等事成,就迫不及待地赏你这么好的东西,你叫我怎么想?就我不这么想,难道别人心里就没有这种想头了?”

七娘子倒是一下怔住了。

忽然间,她额前现出了一点冷汗。

当时决定自己向许太妃卖这个人情,不告诉许凤佳,是因为乞巧一事的刺激,让她有了“靠谁也不如靠自己”的念头。

等到后来和许凤佳的关系有所进展,她又觉得告诉了许凤佳,这件事就必须要过许家高层,万一没有通过,自己再去和许太妃说明,就真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了……

真是千虑一失,就没有想到太妃居然这样热情,自己已经挟恩提出了一个不大好办的要求,她满口答应不说,却还格外施恩,要帮助自己在许家站稳脚跟。而以许凤佳的聪明,自然能从她反常的支持中看出不对。

当然,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许夫人身子不中用,太夫人老迈,许家和太妃交流的渠道,注定是以自己为主,她要一口咬定只是因为太妃很喜欢自己,也没有人能和太妃当面对证。

只是……

她又看向了许凤佳。

他正在灯下琢磨着自己的表情,雪亮的玻璃灯罩,将七娘子笼罩在内,自然也没有放过许凤佳。

这位英武的青年脸上,笼罩着一片淡淡的不悦,这不悦没有一丝遮掩,居然也做到了七娘子刚才说的‘在自己房里,不打哑谜’。

她叹了口气,垂下眼轻声道歉。“是我不对,这件事兹事体大,怎么说,我都该和你说一声的。”

许凤佳顿时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一刻,也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只好抬起眼来再看他。

许凤佳的目光就好似风中的烛火,虽然还热,但已经有了几分黯淡。他的眼神只是和七娘子轻轻一碰,就转了开去,看向了别的地方。

七娘子咬着唇,又想了想,才轻声道,“不过不告诉你,也是因为……”

她叹了口气,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许凤佳倒是转回眼神看向七娘子,默默地催促她往下说。

七娘子不期然倒有了一丝烦躁,她认真地看着许凤佳,一字一句地道。“这件事是我没有想到,如果我能想到,是一定会告诉你一声的。”

“只是告诉?”许凤佳微微地抬高了声调。“这样的大事,怎么说都是要我们两个人一道做主,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

嘎嘣一声,七娘子脑海里有一根弦几乎就要断了,她赶忙深吸几口气,在心底安慰自己:许凤佳就是这样一个社会的产物,会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也是理所应当。

“哪里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可以径自拿主意的!”许凤佳轻轻地喷了喷鼻子。“这件事一说出来,就是要得罪牛家,就连我都没法做主,只能看父亲的意思来办……你哪来的胆子,敢撺掇着太妃下了决心。就这样把许家牵扯进了浑水里?这件事要被父亲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

的确,许凤佳的担心,不能说是无谓。平国公要是知道自己的媳妇为了讨好太妃,居然献此一策,让许家和牛家有交恶的危险,对七娘子的印象自然会跌。

但他话里影影绰绰,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却让七娘子觉得很不舒服。

当着许凤佳,七娘子从来都不是理智的,她一下也抬高了声音。

“世子你说的道理,我也想得明白。”七娘子尽量平衡着自己的语气。“您是什么都想到了,可您有没有为太妃想一想?”

许凤佳一下就怔住了。

“太妃没有子女,皇上又是那样的性子,对两个养母不偏不倚,说穿了,也都是面子情。”七娘子放低了声音。“周贵人生前懂得将连太监放到皇上身边……母子情淡,也是难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