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少入宫,这么多年来,太妃就算只为许家做过一件事:维系了许家和皇上的关系,养育了皇上。这一件事,对许家的意义就不大了吗?您在算计利害关系的时候,有没有为您的亲姑姑想一想,这件事如果成了,以皇上的性子,是肯定会回报太妃的。”七娘子倒是越说越生气。“可你们所有人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连姑姑自己,都觉得多一事少一事,她下半辈子的尊荣,比不上许家如今的维稳。连姑奶奶都照应不到,许家的稳,又是为谁维的?太妃就活该不提这件事,孤零零地过了下半辈子?”

许凤佳又别开了头,不和七娘子对视,他的态度依然是冷淡的,但却也出现了一点慌张。

“你这么说,是已经推定,父亲是不会首肯这个想法了。”他淡淡地道,“你怎么总是把人看得这么坏?”

七娘子在脑海中仔细地回想着平国公许衡素日里的行动,她并不熟悉这个忙碌的中年人,说实话,她也不清楚平国公在这个位置上,会怎么选择。

可大老爷的音容笑貌,又在七娘子脑中浮现,她的脸颊上,似乎又浮现出了丝丝的火辣。

“我不用熟悉,也太了解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男人了。”她由衷地说。“就算是太妃又如何,一介女流之辈同整个家族比,孰轻孰重,你们是决不会犹豫的。”

“我——你连问都不问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怎么做?”许凤佳吃惊地抽了一口冷气,他转过头瞠视着七娘子,又似乎被她的气度所慑,一下慌乱地转回头去。“再说,你也说得很清楚了,一介女流之辈同整个家族比,我们也必须学会取舍!”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嗡鸣,七娘子脑中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不错,”她平静地赞同。“我不就是这么被嫁进许家的?”

如果说许凤佳刚才只是怔住,那么眼下他似乎是在一瞬间,整个人被急冻在了冰层中,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

这个话题,和两个人在洞房里的争执,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五娘子又何尝不是被埋葬在整个家族下的一介女流?

“我不用说,你似乎也已经明白了过来。”七娘子浅浅地出了一口气。“太妃看我这样好,或许是因为在这些年里,我是头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一介女流。她不帮我,谁帮?”

似乎还意犹未尽,她望着许凤佳,又往前推进了一步。“世子从小是以太妃的关系,才能进出宫闱,结识皇上,这些年来,这一层关系给您带来的好处,可谓是数不胜数。您享尽了太妃的荣光,可有没有想过太妃的寂寞?”

许凤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他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被无尽的怒意给掩盖了下去。

“一派胡言!”他狠狠地拍了炕桌一掌,炕上的茶具顿时一阵乱跳,发出了叮当脆响。“你以为和皇上交好,什么荣华富贵,就能送到我面前?我十三岁上沙场杀敌,受过的苦,哪里是你——”

他又把话吞到了肚子里,罕见地露出了窘相。

许凤佳是去过西北杨家村九姨娘故居的。

七娘子也站起身来,她半点都没有为许凤佳的怒火所慑。

她才要开口说话,许凤佳又抢着截断了她的言语,他好像很怕听到七娘子的辩白。“更何况太妃位高权重,你又哪来的本事去可怜她?这话传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就大不敬,又怎么了?”七娘子不屑地摆了摆头。“世子又何必与我狡辩?你心里也很清楚,太妃面上再光鲜,私底下也不过是一个幽居宫中的可怜人……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受的苦,她没有尝过,可她受的寂寞,你尝过吗?”

许凤佳哑然。

他面上多种情绪变换,暴怒与无措,让这张年轻而俊逸的面孔红白交错,好半晌,才在七娘子静静的凝睇下找准了自己的调子。

“杨棋,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许凤佳愤愤地吐出了这句话。

只是这话中却没有多少锋锐,就像是一根乏力的箭,才飞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

“我本来就不可爱。”七娘子挑起了一边眉毛。“世子爷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可爱了。”

许凤佳再度被气得面目狰狞,双手握拳又松,在七娘子平静如水的剪水双瞳中,他响亮地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七娘子理也不理,回身坐到炕边,捻亮玻璃灯,又翻出了自己做的人事档案。

只是看了半日,也没有翻过一页:这些工整的小楷今日里就像,竟懂得四处爬动,让她的视线都无所适从。

七娘子撑着头又坚持了一会,才挫败地叹息了一声,猛地合上了大册子,起身高叫。“立夏打水洗漱,上元进来铺床!”

又压低了声音喃喃地埋怨,“沙文主义猪!”

竟难得地跺了跺脚,才压下了一脸的烦闷,自顾自地洗漱安歇去了。

#

第二日起来时,许凤佳已经出了内院,进梦华轩去说话了。七娘子也没有等他,自己吃了早饭,又逗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显然都要客气得多了:不论是端茶送水的小丫鬟,还是在太夫人跟前都有脸面的管事妈妈,或者是大少夫人、四少夫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特别的恭敬,似乎得到太妃的喜爱,让七娘子在这个家里,陡然身价倍增。

在这个皇权时代,大秦土著对和皇室沾边的那些人事所有的特别尊重,就是七娘子永远也理解不了的一种东西。

就连五少夫人都显得特别柔顺,一钟茶没有喝完,就主动提起了移交家务的事。

“说是秋收前把账算一算,眼看着就要进八月了,河北庄里历年来都是八月初前后动刀的,还有半个月,正好把账清一清,等到秋收起开新账。六弟妹看怎么样?”

七娘子抿唇一笑,将目光投注到太夫人身上,谦卑地答,“这还是得祖母、母亲做主,我们小辈的只管听话办事……”

众人就都看向了太夫人,等着太夫人的答复。

太夫人抽了抽鼻子,和蔼地笑。“小七进门也快一年了——也是时候接账了。一会儿我和平国公说一声,总钥匙就交到你手上吧。”

这也是众人意料中事,大少夫人和大少爷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笑着冲七娘子点了点头。四少夫人瞟了五少夫人一眼,轻哼了一声,主动恭喜七娘子。“六弟妹以后就要忙起来了!”

于宁、于泰一脸的事不关己,几个庶女脸上却是悲喜各异,于翘沉了脸瞪了五少夫人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于安脸上的喜色,却是一闪即逝,快得让人看不出来。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她冲太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又低语了几句,不多久,小富春便捧着一个小红木匣子进了花厅。五少夫人又解下了身边的小黄铜钥匙,放到匣子上头,站起身送到了七娘子手边。

“这是家里家外用的十多把钥匙对牌……”五少夫人轻声解释。

七娘子迎着她的视线深深一笑,大方地接过了这沉甸甸的小匣子,搁到了手边。

“一会儿少不得要请教五嫂,这账该怎么盘了。”她笑着开口。

五少夫人自然地点了点头,“等去过清平苑,再和六弟妹仔细商量。”

两人目光相触,胶着了片刻,才又分开:这两对秋水明眸,都静得好似盛夏午后的湖心,哪管底下波涛暗涌,面上却不起一点波澜。

223交人

许夫人最近的作息,终于稍稍靠近了大秦人概念中的正常。每日辰时也就起身了,等到小辈们从乐山居里出来,她正好起身吃过早饭。

只是老人家实在洒脱,说放权,就真的再也不过问府中的大小事情,每日里请安时,不过是逗一逗大少夫人带出来请安的三个孙子,又同和贤说几句话,再关怀一下几个没成家的庶子庶女,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冷清,也就这么散了。就连五少夫人主动告诉她,今早已经将总钥匙交到了七娘子手上,许夫人也就是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记得和你们父亲说一声也就是了。”竟是再没有别的话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五少夫人自然也不会做无谓的拖延,就当着许夫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叫了小富春过来,吩咐她,“出外院去,找王懿德家的传话……”

没过多久,小富春就带着平国公的回话来了。“国公爷和世子爷在梦华轩小书房说话,听到我们的回报,只说,‘既然是时候了,那就这么办吧’,别的也并没有嘱咐什么。”

当着许凤佳的面,平国公还能多说什么?五少爷和五少夫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面上现出了少许讪讪,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六弟今儿怎么一大早就进梦华轩找爹说话了?”

七娘子摇头笑道,“男人们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一会五哥自己问升鸾吧。”

大少爷却漠不关心,和大少夫人嘀咕了几声,两个人就站起来告辞,“秋收在即,京郊的几个庄头那边也要派人去敲打叮嘱一番,儿子就先告辞了。”

许家的内帐虽然是女眷们在管,但外头的生意和田土,却都是大少爷在照看,许夫人忙点头笑道,“好,辛苦我们家大少爷了。”

大少爷捡在这个时候敲打庄头们,用意不问可知,是为了六房接手家务铺路:每年秋收过后,田庄店铺和主家结账,一年的收入就是这么来的,要是七娘子才接手家务,进项就减,她自己面子上下不来不说,这个家当得自然也就窘迫了。

这里面的意思,众人也都能揣摩明白,一时就有些明白人看向了五少夫人,五少爷脸上却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似乎并不懂这底下的委曲。

五少夫人脸上也很平静,一点都没有露出不悦,她就探询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起身向许夫人告辞,“既然要接账,还有很多事要和五嫂商量……”

众人就三三两两地出了屋子,五少夫人低声吩咐了五少爷几句,就快走几步,亲热地拉起了七娘子的胳膊。

“家里这几本账,在我手上记的也都挺糊涂的,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盘一盘,出了什么错漏,该补的补,该清的清。”五少夫人看起来居然还很有几分开心。“六弟妹能接过账本,真是再好也不过,从此后,我就可以和四嫂一样享起清福了!”

她一边走,一边就细细地向七娘子介绍起了平国公府里的人事配置。

“家里从老太太算起,往下到几个小孙子孙女,成家的男眷们咱们不管,没成家的少爷们身边一律是四个大丫环,四个教养嬷嬷,八个小丫鬟并两个杂使婆子服侍。”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扳起手指头给七娘子算。“外头的小厮先不说,内院里随着父母居住的小孙子孙女们也不算,七弟、八弟、二妹、三妹、五妹,这五人身边就是二十个大丫环,十六个教养妈妈,四十个小丫鬟并十个杂使婆子,都是有定数,平时没有大事,不会借调出去,专管在院子里服侍的。”

大秦什么都值钱,就是人工不值钱,像杨家、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家中下人不知凡百,七娘子也早惯了这阵仗,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半点都没有被这近百人的惊人数额给吓到。

五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又笑着说。“至于我们至善堂、慎独堂、慎思堂、明德堂四个院子,六弟妹心里也是有数的,每个院子单开了有小厨房,这个都是自己陪嫁里支银子发月钱买菜蔬,和官中无关。此外四个大丫环,八个管事妈妈,八个小丫鬟并四个杂使婆子,孩子们五岁前都是跟在父母身边,除了奶娘之外,并不例外发派人手照管,五岁之后一样也是那么多人。祖母、母亲院子里的人手要再翻一倍……也都是定例,就是各院里有时候人员不满,每个月账关出去还是那么多银子,月钱谁多谁少官中也是不管的。”

“这都是各院子里的定人,除此之外,还有些管事妈妈,六弟妹也都是见过的。林山家的……”

进了乐山居,两人分头落座,五少夫人口中不停,又继续介绍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整个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向七娘子普及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平国公府人口多,关系复杂,人事的构成也要比七娘子想得更冗杂得多。从前在百芳园里,各院子里的下人们一扣,百芳园的空屋,一处馆阁一个婆子专管洒扫,有修葺需要就报到专管联系修葺粉刷的管事妈妈那里,除此外,看门的管库房的,一人一岗,各得其所,平国公府却并非如此,往往一人身兼数职,又有多人平时没有差使,只是闲逛,家里有需要的时候,再调上来听传。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在心底做着笔记,等到五少夫人说完了,小富春、小罗纹也捧了厚厚两大沓花名册上来,放到七娘子跟前,五少夫人笑道,“这里是家下所有人丁一册,有差事没差事,都登记在里面了。六弟妹回去慢慢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差人来问我。”

说话间,又有许多管事妈妈进了小花厅,五少夫人就叫了两个中年妈妈过来,介绍给七娘子,“这是蔡乐家的、吴勋家的,一个专管银钱收入,一个专管支出,六弟妹四月管家的时候,想必也使过?我们家小账房里就是这两个妈妈管钥匙,别的还有几个妈妈专管记账不动银钱……”

她站起身,笑着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示意小富春和小罗纹,“你们就留在这儿,听世子夫人的差遣对账。”再向七娘子告别。“外头还有些家中琐事,六弟妹你忙着,我发落了再进来探你。”

便带着一群管事妈妈,浩浩荡荡地出了小花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五少夫人这一番交代,可以说是巨细匪遗,一下就让七娘子对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却又避重就轻,只字不提平国公府的账本到底是怎么写的。七娘子一下也闹不清,究竟是她自重身份,平时并不过问账本,还是有意回避。

她微皱眉头,思索了片刻,才抬起眼,客套地对两个管事妈妈笑了笑。

这两个妈妈年纪都不轻了,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都透了精明。对七娘子的态度也一向不冷不热,这一向虽然也到明德堂走动过几次,但更多的还是随波逐流,似乎并不着急着讨七娘子的好。虽然此时此刻垂头束手站在七娘子面前,作出了顺从的姿态,但态度上,却依然有几分不卑不亢。

也是,蔡乐家的自己母亲是太夫人身边的陪嫁,当年的大管家,婆婆是平国公的养娘,平国公奶兄弟的媳妇——要不是蔡乐早死,恐怕现在就是府里的大管家。吴勋家的虽然没有裙带关系,但在府里也是算得一手好账,以公正严谨闻名,就是在许夫人手里,这两个人都稳稳地坐住了账房的位置,七娘子新来乍到,能压她们,却未必能撤她们,对小主子摆点谱,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两位妈妈先坐。”七娘子就先挥了挥手,才笑着问,“说起来,五嫂当家,也有小十年了吧?”

两位妈妈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都顿了顿,蔡乐家的才笑道,“五少夫人进门都没有十年呢!不过,说起来,五少夫人接过家务,也有五六年了。”

许夫人当年下江南的时候,病势还并不沉重,也就是到昭明末年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让五少夫人接手家务,时间线这么一捋也很合理。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着问,“换了当家的人,记账的办法,可没有换吧?”

蔡乐家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她抢在吴勋家的前头道,“这都是没变的,自从小的接过账本,二十多年来,用的都是一套办法。”

七娘子先问五少夫人当家的年限,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她要在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的账本上做点文章:这上头的人倒霉,下头的人,再没有不受池鱼之殃的。两个管事妈妈有所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她再找补一句,澄清自己只是想知道记账办法的变动,蔡乐家的显然就安心下来。看来,这位老妈妈对自己上位,倒是没有多少抵触情绪……

七娘子又看了吴勋家的一眼,盯着她问,“这些账本,眼下当然都还在吧?”

吴勋家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转开了目光,低声回答,“在的,少夫人要过目?”

一个人心里的想法,当然会泄露到外部表情上,似七娘子、五少夫人这样心机深沉之辈,也难免会表现出自己的好恶。要不然,于翘、于平为什么不喜欢和七娘子亲近?吴勋家的心机就是再深,在七娘子的逼视下,到底也露出了自己的态度。

一个真正顺服的下位者如林山家的,从一开始就不会敢和七娘子做眼神对视。一个对上位者的更替并不关心,一心只想着自己地位的下位者如蔡乐家的,在确定自己的地位不会轻易受到威胁后,整个人的表情都会明亮起来。

只有心里对七娘子有不服,有抵触的人,才会先试探她一眼,在感受到她的气势之后,再别开眼,拒绝和她对视太久。

只是这样一眼,就已经表现出吴勋家的心里绝非表现出来一样平静。

可她和五少夫人走得也不大近,跟许夫人之间就更没有多少龃龉了,许凤佳常年在外,更不可能和她有什么矛盾,吴勋家的这么反感自己是做什么?

七娘子在心底记下了一笔,才笑道,“看当然是要看一下的,也劳动两个妈妈,将话传一传,就是这几天的时间,要清点帐实。大家都要预备起来,免得临时临头慌了手脚,那倒不好了。”

清点帐实是个很大的动作,各房的金银器皿、瓷器盆景,多年来也有赏人的也有跌没的,虽然随时登记,但肯定会有缺漏,换人接手的时候总要清点出来。还有各房下人,历年来撵的,升的,赏的,放的,没的,花名册上未必能登全——这也都是新人接手时的惯例,七娘子要她们去各处打打招呼,是在给管事妈妈们送人情:平时有亏空的,抓紧时间补一补,免得查出来没了脸面,大家难看。

蔡乐家的顿时就笑了,“少夫人真和气——奴婢回头去传话!”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就亲热得多了,就连吴勋家的,都附和着称赞七娘子,“少夫人懂得体恤我们底下人的难处。”

七娘子撑着脸,微微地笑了。这群管家妈妈平时没事的时候,中饱私囊贪公家补私家,最怕的就是清帐两个字……自己在这件事上肯放松一些,她们自然感恩戴德。

懂得感恩就好,懂得感恩,就不至于事事和自己作对——如果指望一个能人,或者一个能干的管理团队就能在瞬间改变平国公府的管理现状,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像这样的大家大族,什么事都讲个稳字,接过家务,也不代表她一下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她又随意地吩咐蔡乐家的。“一会儿回去,你们还是先把账送到明德堂……我这边随意看看,等三四天之后,再来对账。”

蔡乐家的会意地笑了,她恭谨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游目四顾,目光不经意间,就对上了屋角的小富春同小罗纹,这两个小丫鬟也正看着自己:神色间都有了几分奇异。

就算是五少夫人,恐怕都没有想到七娘子的第一步会走得这样稳吧。提出来要对账的是她,放众位管事妈妈一步,并不杀鸡儆猴着急立威的也是七娘子自己……一捏一放间,众位管事妈妈也自然能够明白七娘子的意思: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她是门儿清,只是性子慈和,不和大家计较,有什么隐私委曲,也不要太过分。

只是这一步,就够五少夫人琢磨的了。

七娘子在心底轻蔑地笑了。

论到职场心术,她实在是谁也不怕。

她站起身,笑着冲小罗纹招了招手,这个明艳的小丫鬟赶忙碎步赶到了七娘子跟前,平日里大说大笑的豪爽,似乎一下都收敛成了羞怯,只是胆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又低下了头,声若蚊蚋。“世子夫人有什么吩咐?”

“许久没见你了,我看看,小丫头又漂亮了几分嘛。怪道五嫂不肯放你出来见我,感情是怕我把你吃了?”七娘子调侃了小罗纹几句,见小罗纹面上掠过了一丝不自然,心下更是一动,便道,“和你们少夫人说一声,我这里先回去看账,就不到前面去扰她了。你们也回她身边去帮衬着,有什么看不懂的,我自然来人叫你。”

小罗纹和小富春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凭世子夫人吩咐。”

七娘子再深思地望了她们一眼,在心底反复念叨起了吴勋家的、小罗纹并张账房家的几个名字,转身带着自己的人马出了小花厅。

224痴情

她进了明德堂时,西三间内依然冷落无人——往常这个时候,许凤佳要是没有出门,多半已经回到屋内开始看他的邸报写他的信,七娘子不禁微微皱眉,顿了顿,才吩咐中元,“你到二门上问问,世子回来了没有,是不是又出门去了。”

她心情不好,丫鬟们顿时不敢大声,中元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应了,便一溜烟地出了屋子,没多久回报,“是永宁伯府上的三公子来人请世子爷出去,世子爷就从梦华轩直接过去了,派了小厮儿和守门的乔妈妈招呼了一声,只是乔妈妈也不敢乱走,还没有来得及报信进来呢。”

林中冕、萧时雨、唐庆几个,时常也都来找许凤佳说话吃酒,这几日,许凤佳时常也念叨着海淀的莲花白要酿出来了,想来是几个少年贵公子约着出去玩乐。七娘子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问上元,“昨晚世子爷歇在哪里?”

“世子爷在西五间书房里歇的。”上元小心翼翼地瞧着七娘子,低声道,“也不许人进去,还是上夜的王妈妈看不过眼,后半夜才抱了一条被子进去。说是世子爷就趴在炕上睡着了,人蜷成一团,您也知道,这时节夜风已经很冷了……也不知道感了风寒没有。”

七娘子不禁眉头微皱,她叹了口气,瞪了上元一眼,才低声道,“我知道啦,你犯不着拐着弯儿地劝我,我心里有数的。”

上元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其实也就是辛妈妈、王妈妈撺掇着奴婢来说的……奴婢哪里知道什么!”

七娘子没有养娘,在闺房之事上,就没有个长辈可以随时商量,闹得要丫鬟们这样来劝,双方其实都有几分尴尬。七娘子微微红了脸,不再接上元的话头,径自道,“一会儿账房那边会把这几年来的账本都送进来,你和立夏两个亲自出去,到将军胡同的小院子里,把两个供奉请进来,可以开始看账了。”

有大老爷出马,何愁事情不成?两淮盐商,没有一个不想着讨好当今阁老,他肯开口,多得是人削尖了脑袋奉承,六月初,两个身经百战精明稳重的女账房就被送到了京城,七娘子倒也没有慢待她们,接进来说了几句话,就在将军胡同自己的陪嫁院子里拾掇出了两间上房,又吩咐周叔周婶住过去服侍,将两位女账房养了起来。

虽然现在接过了账本,按理应该忙得脚不沾地,但七娘子几乎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在先,什么事都安顿得好好的,一时间居然无事可做,在家里坐了一会儿,看书也看不进去,写字也静不下心来,等到两个女账房进来,太妃赏赐的几样东西也到了,内账房又把账送到了明德堂,七娘子逐个安顿吩咐,将账房们关在明德堂侧翼的一间厢房里开始看账,居然便无事可做。

她想了想,索性去找四少夫人说话。

平国公府占地阔大,明德堂所占的西翼,几个院落都冷落无人:是为将来于宁、于泰预备的。几个哥哥们都住在东翼,因为有男眷居住,七娘子平时没事,也很少进东翼走动。她带着中元、端午在东翼绕了一圈,在心底熟悉了一下东翼的院落分布,才进了东翼北角的慎独堂:在东翼中,这也算是最偏院的建筑物了,大房住的至善堂和五房住的慎思堂就在毗邻,反倒是慎独堂孤零零地靠着山墙,从外头望进去,显得格外的冷落,只有四少夫人平时待在身边的一两个小丫鬟,靠在门槛上抱着猫晒太阳,见到七娘子来了,便腼腆一笑,回身进去通报。

四少夫人很快就迎了出来,“六弟妹今儿个有空过来找我说话?我倒真吓了一跳!”

七娘子眼下正当红,她虽然没有格外殷勤,但面上却也挂起了笑容。

“心里烦得很。”七娘子叹了口气,“来找四嫂说说话!”

她难得地把心里无穷无尽的烦躁,露出了一点到台面上来。

四少夫人顿时笑了,她扫了几个丫鬟一眼,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把下人们都打发了下去,才让七娘子。

“六弟妹坐!”

七娘子就在炕边坐了下来,扫视了室内一周。

别看四少夫人性子热闹,但屋内却布置得很简单,除了墙角的多宝阁中虚应故事地放了几个盆盆碗碗,这个待客用的东次间,几乎就没有多余的装饰。就连四少夫人本人,从乐山居回来,也换下了华服,家常只穿着半新不旧的莲青色袄裙,看上去甚至有了几分老气。

丈夫不在家,四少夫人似乎就没有多少心思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怎么,是张氏给你气受了?”四少夫人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打量,她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七娘子。“张氏心思深得很,又是你的嫂子,我劝六弟妹一句,有什么气就往肚子里咽了得了。你五姐就是因为受不了气,几次闹到老太太跟前,还不是她吃亏?”

提到五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几次冲突,四少夫人脸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不以为然,似乎对冲突的双方,都没有太多好感。

七娘子倒是心头一动。

谷雨、春分虽然也说了一些五娘子和别院主母的冲突,但毕竟限于身份——五娘子出嫁后又很少把心事告诉人,所以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只知道五娘子和三个嫂子都有过不愉快,其中和五少夫人的冲突,也是最多的。

她本来只是想找个人一道埋怨一下许凤佳,借着这个话头,勾引四少夫人说一说自己和四少爷的事,再多了解一下四少夫人的为人,不想四少夫人竟是自己把话头送上了门。

当然,她未必是安得好心。

“不瞒四嫂说。”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开了口。“按理我做弟媳妇的,也不好说嫂子的不是,就是五嫂的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我这不是心里虚得厉害?大嫂的脾性,您也知道,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于安几个妹妹平时又不管家,问她们,是问道于盲。既然今儿个家务到了我手上,少不得也要临时抱佛脚,请四嫂教教我了。”

她虽然并不做此想,但临时这么一说,倒也丝丝入扣,仿佛这次上门,是酝酿已久。四少夫人用神看了七娘子几眼,欣然一笑,她往后靠到了迎枕上,美眸中倒是现出了几丝算计。

“都是一家人,谈不上帮忙不帮忙。”四少夫人又提起了过年前后的事。“这个家里要是有谁还知道我的心事,也就是六弟妹你了。”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才又笑道,“就是我这边,也有一件事想求你玉成了。”

七娘子倒是讶异地抬起了眉毛,“是四嫂娘家……”

四少爷在边关作战,和杨家是八竿子打不上一点关系,四少夫人有事要求她,恐怕也就是娘家有事,要请她走杨家的路子了。

四少夫人却又摆了摆手,转了话题。

“张氏这个人呢。”她一点都没有拿乔,更是收起了自己的傲气,平铺直叙、和蔼可亲地为七娘子解说起了五少夫人的为人。“要说起来,也就是一个阴字。自从进门开始,婆婆和她几次交锋,都是得了面子损了里子,更别说你五姐了。就她那心机,要和张氏斗,回去练个十年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她放低了声音:似乎在这一瞬间,四少夫人自己也有些疑问——如果由她来面对五少夫人的话,是否能够和这位心机深沉的妯娌,战得个旗鼓相当。

“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倒也知道了不少五房的密事。”她很快又把这心事抛到了脑后,抽了抽鼻子。“不过知道归知道,你问我要把柄,我却欠奉……六弟妹明白我的意思吧?”

以五少夫人的手段,如果会有把柄落到四少夫人手里,倒也是怪事了。七娘子点了点头,她认真地看向四少夫人,等着她的进一步阐述。

四少夫人面上掠过了少许犹豫,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忽然间,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她进府就想接过家务,但那时虽然婆婆身体已经不好,却还有大嫂在先,于情于理,就算婆婆不再理家,也是大嫂代管家务。”

“那时候我进门也没有几年,在太婆婆身边,还很得宠。平时经常和张氏一起,在太婆婆身边侍奉。”四少夫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张氏就经常和太婆婆唠叨家用账,她家里虽然显赫,但却并不富裕,陪嫁不多,五房的小账就很有些紧巴,也难为张氏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外头是一点看不出来。就是这个水磨工夫,张氏就做了一年多。”

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太夫人留下印象,知道五少夫人是个理家的能手。

“接下来的事,到如今都没有一点凭据,”四少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大哥一向是在外打点家里的生意,如果把内帐也交到大嫂手里……很多事没准就说不清楚。婆婆迟迟没有交账,也是顾虑了这个意思。可当时虽然祖母已经有了让张氏当家的心思,却也没有十分的准,她还问了我几次,问我哪一个妯娌适合当家。”

她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看向了七娘子。“要不是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要不是六弟妹你也懂得我心里的苦。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知道的……当时你四哥身边有个得宠的通房……”

七娘子脑际嗡然一震,已经明白了过来。

“药是五嫂帮你找的?”她也压低了声音。

四少夫人点了点头,唇边就现出了一抹冷笑。“她们家底子毕竟很厚,要淘换一两贴好药,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家呢,怎么说都和祖母沾亲带故,要做这种事,也不是很方便。那药还是早年从南洋带回来的,据说全天下也就是十多贴了,有个外号叫‘难神仙’,一贴吃下去,十天半个月内,人肯定就没了。事后仵作是一点看不出来,要不是京里的好医生扶脉,也断断摸不出来的。”

看来,五少夫人是用这一贴药,换到了四少夫人的支持。

七娘子忽然又有些奇怪:这么隐私的事,四少夫人也会拿出来和她说?即使事过境迁,没有真凭实据,她也不好发难,但这种事,左右是个把柄。四少夫人又何必急赤白咧地将它向自己表白?

“得了她的好处,我自然也要为她做事。”四少夫人扯着唇微微一笑,“没有多久,我去至善堂里找大嫂说话,无意间就发现了大嫂正在看家里的账本。当然,面上我是没有说出去,可几个丫鬟们嘴不严……”

许夫人还没有开腔交接家务,大少夫人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了账本。等到家务交到大少夫人手上,那还了得?

由四少夫人散播这说不出真假的谣言,五少夫人的手是干干净净,经得起平国公夫妇的审视的。

“结果母亲当然是大不高兴,她的精神头已经不能管家,大嫂又这么沉不住气,我呢,是个爆竹性子,一天到晚地往外跑,也不像是个管家的样子。这家务绕来绕去,祖母再一开口,到底是落到了她身上。”四少夫人似笑非笑地比了个手势。“她也不亏,这些年来,我私底下冷眼看着,这个数是有的。”

七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轻声道。“五万两?”

要从许家的家用里贪出这个数,五少夫人年均是要贪走一万两银子!许家的家底是厚不错,可家用的小库房里,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吧?再说,这么大的一笔钱,帐上怎么可能没有痕迹?

四少夫人嗤笑起来。“也不都是官中的钱,拿月钱出去放高利贷,家里的金银器皿,多一点少一点,看不出来的事……我也就是这么一猜!”

随便一猜,数额就惊悚到这个地步,翔实到这个地步?

恐怕四少夫人在慎思堂里,也不是没有眼线吧。

七娘子就作出了心悦诚服的样子,“四嫂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她就在心底极速地盘算起了这个消息的意义。

在四少夫人,她恐怕只是想为七娘子打倒五少夫人,添上一块筹码。五万两银子的出入,一旦查出来,五少夫人是一点解释的余地都不会有,转眼就要失宠倒台。

而小罗纹与张账房家的之间那若有若无的联系,五少夫人的种种做作,似乎在一瞬间也得到了解释。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要把账做平,没有小半年是办不到的,也难怪五少夫人软硬兼施,要再把家务把在手中那么长的日子。也难怪一旦事成,立刻把张账房家的调走,要贪污这么多银子,没有内线是办不到的,看来,张账房家的就是五少夫人的内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