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憋着笑道,“七姨的药吃完啦。”

四郎就松了口气。“还……当七姨,像弟弟!”

两个孩子偶然也感过几次风寒,四郎还好,吃药吃得很痛快,五郎就是花招百出不愿意喝药。四郎这话一出,众人倒都笑了,谷雨一边笑一边道,“听说您几天没好,寿哥就操心得不行,深怕您和五郎一样不爱吃药,所以才好不起来!”

七娘子难得被逗得这么开心,她笑个不住,“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就越发可爱起来了!”说着,就亲自将两个孩子抱到身边,保证,“七姨天天喝药,所以好得就快!”

两个孩子顿时就流露出了放心的神色——正是因为孩子们不会作假,这一份关心,也就显得越发真诚。五郎在七娘子身边蹭了蹭,一下扑到她身上,咯咯笑道,“七姨陪我们玩!”

“好哇,原来惦记着七姨,是惦记着七姨陪你们玩了!”春分紧跟着打趣,屋内顿时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就真的放下心事,陪双胞胎玩到了吃晚饭的辰光。

许凤佳今儿回来得晚,七娘子都吃过晚饭了,他才急匆匆进了屋子。

“怎么样,没再发热了吧?”一进屋,许先生就踱到七娘子跟前,用冰冷的手试了试七娘子的额头。“嗯,看来是全好了!”

七娘子顿时皱起眉,拿下他的手问,“怎么这样冷?是衣裳没穿够?”

“不妨事。”他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是从通县打马回来的,事情办得晚嘛——还没吃饭呢!”

七娘子只好重新陪他坐下吃晚饭。“办事晚了就慢点回来也不要紧的,你又不是没有令牌……”

许凤佳就笑着睨了七娘子一眼,反而没有答话。七娘子反而自己明白过来——紧着赶回来,当然是为了看她的。

她一下红了脸,低着头坐到了许凤佳身边,托腮看他大口大口地扒饭,心里竟然有一些微微的疼。

在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关心,被人所爱。她所曾拥有的一切,在这些关心她的人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原来这么多年里,一点一滴,她竟然也拥有了这么多。

七娘子就伸手为许凤佳摘掉了脸上的饭粒,柔和地责怪,“别吃那么快嘛,又没人和你抢。”

她随手把饭粒放到桌上,又托着脸,对许先生浅浅地笑起来。

“真是个傻瓜。”

231埋线

虽说七娘子这次是有心要和许凤佳商量番对策,但许先生却点都不配合。

“以后吃过晚饭,就不要说正事了!”许凤佳语气不容置疑,“免得心里有事,又睡不好。”

七娘子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天到晚都在外面忙,不在晚饭后商量,难道还要特地早起了商议家务?”

许先生倒觉得这主意不错,“干脆从此就和样早起练拳吧,改明儿问问钟先生,若是吃得住,便访套强身健体拳法来给练,每日里打套拳,身体说不定就眼见着能好起来了。”

七娘子慌忙摇了摇手,“别来逗,就这个身子骨,多走几步路都要喘气,还打拳……”

想到自己站在许凤佳身边板眼地耍弄拳脚,七娘子自己都笑起来。更别提许凤佳,早已经是边说,边捧腹。

笑完了,七娘子也就妥协地圈住了许凤佳肩膀。

“好啦,反正自己心里有数,就是和说声,家里事,会处理好,不用担心。”轻声保证,“还是专心忙外头事吧!”

以许凤佳性格,深宅大院内部斗争,他是处理不好,也不会愿意处理,七娘子也不希望自己丈夫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他天地,在更广阔政坛。

许凤佳眸色也深沉了下去,他明显地吞咽了下,才点头道,“好,知道,以后这些事,就来处理吧!”

在许太妃事过后,或许他也有过问内院家事意思,但七娘子想,许凤佳多少也有被五少夫人阴谋缜密吓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换作另外个人在世子夫人位置上,恐怕这战结果,都是五少夫人笑到最后。

七娘子思绪就又沉了下去,无数纷杂琐事,从心湖底部又泛了起来……

许凤佳忽然握住肩膀,粗率地摇了摇。

“不是说好了?吃过晚饭,就不要再想这些烦心事了!”他语气也有几分粗鲁。“整个白天,爱怎么用心就怎么用心——现在也管不了,可晚上就别再想了,成不成?”

七娘子好气又好笑,只得点了点头,“行,不想就不想。”

许凤佳这才满意。

他又放低了声音,淡淡地叹了口气。

“眼下这关过去了,将来,就不会这么累了。”

七娘子不禁怔。

倒也没有深究,只是笑着宽慰许凤佳,“现在虽然累,但要比在娘家日子好过得多了。”

许凤佳顿时沉默了下来。

大太太毕竟是他亲阿姨,七娘子也没有对许凤佳说坏话意思,连忙岔开了话题。

“既然不许想事,也不许和商量,现在做什么好?看书,又嫌灯暗了……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看。写字画画,没有那个精神头——或者们来打双陆吧?”

“打双陆?孩子玩意儿,亏得现在还喜欢!”许凤佳不禁朗声笑,“倒是从来没和下过棋呢,不是自夸,四九城里能下得过人,恐怕还没有多少,论对弈,恐怕要输。”

七娘子没好气地白了许凤佳眼。“当然要输,又不会下,和谁下,都是个输。”

许凤佳就像是生噎了个鸡蛋进喉咙里。“竟不会下棋?就冲着名字,也——”

“棋呢,是给那些日子过得很悠闲,无处排解心机人用来解闷。”七娘子只好解释给许凤佳听。“日子过得已经很紧张了,心机就是全用在身边人事里,都有些不够使。再要把心思钻研进棋盘里,就没有这个精神了……在家时候,父亲也教了几次,都笨得很,怎么也学不会。”

眼看着屋内才活跃起来气氛,又沉闷了下去,七娘子叹了口气。

“看。”自嘲地摊开双手。“早和说过,是个极无趣人。”

说也都是实话:七娘子确对任何种需要算计游戏,都没有点兴趣。早已经在现实生活里用尽了自己算计。

许凤佳抿了抿唇,面上线条,又现出了几分冷硬。

“这不叫无趣。”他略带了丝不悦。“这……叫做无奈。”

时间,两人竟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七娘子又垂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谢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做梦也想不到,当年那个锦衣玉食,傲慢纨绔小男孩,在十多年后,居然说得出这样体谅话。

而竟又能体贴到七娘子自尊,没有流露出对怜悯……

许凤佳倒是有几分讶异地对扬起了眉毛,递出了无言询问,似乎并不了解七娘子谢意何来。

七娘子又摇了摇头,扯开了话题,“其实也不想玩双陆……不如,说些当年从军事,给听吧!”

自己过去是晦暗,充斥了无数不堪回首,无数遗憾,无数伤心。然而许凤佳过去,却未必如此,尽管也有心酸坎坷,但最终结果,想必依然光明,话出了口,七娘子才忽然发觉,确很有兴致去了解许凤佳过去。毕竟曾有那些浮光掠影,对来说,已经并不足够。

许凤佳撇了撇嘴,瞄了七娘子眼,似乎对这个提议并不大热情,他淡淡地道,“是真想听打打杀杀事?这可不是闹着玩,当年在西北,们可死了不少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七娘子难得地冲许凤佳扮了个鬼脸,“谁要听西北事,就不能说点广州见闻给听吗?听说就是天下人日子最难过时候,广州人都不愁吃不饱饭,年年都有上万艘船到广州靠岸……有这样事没有?”

许凤佳脸色稍霁。“还以为……”他摇了摇头,“其实在广州也住得不大开心,那里天气实在潮湿得可以。”

他就把自己下广州去为皇上寻找大皇子踪迹事,点点地告诉给了七娘子。等到二更过,就催促,“该上床睡觉了。”

七娘子正听得入港,时还有些不愿收场,“现在睡不着,再多说些么,好歹把下海后事,说些来听。”

许先生不为所动,“不累,累。这几天在炕头睡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抬出了自己身体,七娘子还有什么好说?只好乖乖地和许凤佳起梳洗上床,听着外头中元端午两人吹熄油灯,合上窗户,又退出了屋子。

帐内顿时就昏暗了下来,七娘子瞪着帐顶繁复花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声。

“升……”羞赧地开了口,打算询问件自己从来没打算询问过事。

话才出口,七娘子忽然又顿住了话头。

感觉得到,就在沾枕那瞬间,许凤佳呼吸声立刻就匀净了下来。

七娘子就小心地支起身子,看了看他容颜。

果然,此人已经陷入熟睡,呼吸悠长缓慢,脸上甚至出现了点深眠时惯有放松。

这几天在外头又忙,在家里又要照顾自己,睡又睡不好……忙了天,还要从通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看望自己。

看来,这个精力无限少年将军,是真有几分疲惫了。

七娘子顿时起了几分愧疚:平时也说得上是玲珑剔透,今晚就硬是没有看出许凤佳疲态,不然,恐怕早就嚷着要上床休息了。

又用眼神寸寸地巡视着许凤佳,半晌,才无声地叹了口气,躺回枕上,将所有思绪排出脑中,专注而无声地催促自己尽快入眠。

#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终于在乐山居露脸了。

虽然小病场,但康复得快,将养得也不错,脸容光焕发,众人见了都道,“六弟妹看着娇娇怯怯,其实身子骨不错,烧成那样,这几天也就回复过来了。”

太夫人更是脸慈和,“还当要休息上十天半个月呢!好透了没有?若是没有,可千万不要逞强!”

七娘子心下不由更有些讶异起来。

这病,前前后后耽误了快周时间,南点田庄,恐怕都开始收成了,若是再休息下去,等到秋收后银两入账,账房们忙着和外头人结账,恐怕这查账事就又要耽搁,难度也会更大。太夫人这问,无疑是暗自希望七娘子能多休息几天,俾可营造出上述情势。

看来,是真很担心自己在账里查出什么不利于五房证据。

难道五少夫人谋算,太夫人是点都不知道?

“小七就是这向没有睡好,忽然发起热来,其实无妨,从前在苏州时候也经常如此。钟先生开了个安眠方子,睡了几天,也就没事了。”笑得风轻云淡,似乎点都没有察觉出样,又顺势转向了五少夫人。“说起来,本来早就要把几本账还给账房,偏偏这病,明德堂里乱得厉害……就耽误了几天,回头就让人把账送回去。五嫂看,下个月初查账,方便不方便?”

病才好,就迫不及待要做权力交接,还当着太夫人面来安排,动作确是鲁莽了些。大少爷挪开目光盯着金砖地不说话,大少夫人倒是略带担忧地扫了七娘子眼,许凤佳更是大皱眉头——却没有开口说话。唯有五少夫人眼底火光闪,笑道,“好,只要六弟妹方便,也没什么不方便。”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笑道,“看了看账,才知道这东西可不是们能看得懂。又问过老妈妈,才知道家里账,从来都是吴勋家和蔡乐家,带着人审。祖母看这次……”

太夫人不动声色,“萧规曹随,就这么办,看错不了。——张氏看怎么样?”

倒是五少夫人眼底闪过了丝说不清道不明情绪,才又低下了头去,作出了顺从样子,“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眼,又转头望向许凤佳,冲他微微笑。

#

既然定下了查账时间,七娘子当然也要开始为正式接手家务做自己准备。

整个上午,都在和白露起制表。将全家上下堪用可用丫头婆子们,都制进表格中,结合白露打听到情报,作出各种注释。这本册子从今年五月就开始做,两个月中已经丰富出了大厚本,里头密密麻麻,记载全是平公府中各下人底细,有家族之间矛盾冲突,也有众人亲戚关系,七娘子甚至还亲自画了张关系图,将府中有脸面下人们之间那错综复杂关系,试着用连线表示了出来。

“唉,能做到管事妈妈,真没有个简单人物。”七娘子边看,边和白露感慨。“就说寿筵那次,手底下十个管事婆子,哪个背后没有大堆亲戚?看其中几个,和五嫂平时也很不对卯,这五年来,自己位置也还是坐得稳如泰山。”

白露也道,“毕竟是百年世家,下人们彼此结亲联姻,是拦不住事,比不得们杨家人口简单,反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说起来,也就是董家有些根基。”

提到董家,七娘子眼神微沉,漫不经心地问,“乞巧已经上路了?”

白露摇头笑道,“还没有呢,要等进了九月,随们这边派出去查账人道南下。少夫人忘了?您还说到那时候,多算几个月月钱,算是赏喜钱了。”

七娘子怔,才想起这安排来,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笑道,“好啊,既然说起来了,那就再赏二十两银子吧。这孩子跟几年,也不容易,按例套妆奁之外再多给点,也算是压惊了。”

“少夫人真是慈悲。”白露顺着捧了七娘子句,就又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乞巧,奴婢倒是想到了玉芬、玉芳。”

这两个丫鬟被打进偏院居住,也已经有几个月了。

“怎么?”七娘子神色动,“最近这两人竟有些不安份了?”

白露忙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您也知道,们连院门都出不来,再不安份,能不安份到哪去?”

平时七娘子管束丫鬟们行动范围,就管束得很严厉,不要说通房丫头,就是般大丫头,没事也是绝不许出明德堂。也就是白露算是得到许可,可以四处串联打听消息。玉芬、玉芳要是溜出院子,只怕连许凤佳人影都没有看到,就要被逮回偏院去,等待们惩罚,更不会是多有趣事。这两个丫鬟但凡有点脑子,也都应该知道要安分度日,等待自己机会。

七娘子嗯了声,又问,“那是两个姨娘,有几分不安份心思了?”

“也都不是……那两个姨娘自重身份,平时,也很看不起玉芬、玉芳两个。”白露闪了七娘子眼。“是您把庄先生和纪先生安排在偏院里住。虽说两个先生平时很少出屋子,但不知怎么,玉芬竟然看出了们来历……背了人辗转来求,说是想学这两个先生,为您做个账房——倒也是知书达礼,会算账会记账。”

七娘子静了半日,才叹道。“是个聪明人!”

回忆着这个面目模糊少女,却只依稀记得了点风韵,时间,真是感慨万千。

不管这个社会对女子是多不公平,不管有多少人被踩在泥坑里,也总有些人,永远不会放弃自救赎机会。

“就让跟着两位先生住到胡同里去吧。”垂下眼,漫不经心地在账册上添了笔。“也和两位先生做做伴,学学记账本领……将来,江南纤秀坊,总也是缺账房!”

白露宽慰地笑了,“少夫人慈悲!”

七娘子微微笑,正要说话,屋外又响起了立夏急促脚步声。

“少夫人!”推门进屋,扫了屋内眼,见只有白露站在炕下,便走近几步,轻声道,“孙夫人已经把人送到胡同小院里了!”

“这么快?”七娘子不禁有几分讶异。“二姐也实在是雷厉风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就吩咐立夏,“那亲自和白露走趟,就说是去孙家送东西,让爹把们拉到小院去,看着把账送到屋子里,就把屋子锁了,个人都不要放出去……这东西被别人看见,是犯忌讳,知道了?”

立夏喘息稍定,沉着地点了点头。

232分寸

再过了几天,五少夫人每日里早上理事的时候,都主动请七娘子过来,当了众管家妈妈的面,将许家上下成文不成文的规矩,都说给了七娘子听。

“祖母和母亲都是信众,每年正月礼佛,发下宏愿有大有小,一年的供奉也不一样,这都是到了腊月,再和寺里结账。”五少夫人倒是没有在这些小事上藏私,一边又指着雷咸清的笑道,“这是她的事,今年年尾打醮的时候,要是六弟妹听到姑子们抱怨银子没到,那就找她算账吧。”

七娘子看着雷咸清家的,轻笑了笑,点头道,“这可是五嫂说的,到时候就是没抱怨,也要找个由头来发作你。”

雷咸清家的性格活泼,最容易顺杆子往上爬,当下就笑,“能得少夫人的发作,也是我们的福分呢!外头男人们怎么说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被少夫人发作,可不就说明少夫人心底有咱们么?”

屋内顿时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就是垂头写字的端午,都不禁被雷咸清家的逗笑了。

五少夫人又瞟了端午一眼,在心底微微地叹了口气。

自己就是随口说一句玩笑话,这个死丫头都要记下来。将来有什么事,回头一翻找,就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了。

这样一来,倒是连一点点小手段都用不出来了。

她又不禁转过头去,借着笑意遮掩,认真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以此女精细的性格,当年在明德堂里,杨善礼一碗药下去,整个人眼看着就不行了,里里外外兵荒马乱的时候,她还能留意到那一碗药的去向,等杨善礼一去,立刻提出疑点当面把事情闹大……

这样明察秋毫,斩钉截铁的性子,又怎么能放过自己的种种做作?

不要说别的,就是去年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忽硬忽软的几次动作之后,再见此女,分明就能认清此人脸上的一丝试探。

她是发现不对的了。

既然有了怀疑,那就难免入毂,自己精心安排的几条线索,若明若暗之间,引向的无非就是账本。就是为了巧妙安排这一本假账,都多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不过一切做作,总是值得的,以此女的性子,既然怀疑家账里有猫腻,有八成可能,是想借题发挥,下一下五房的面子。而按她凡事谋定后动的手段,在自家账房查账之前,又有个五六成的可能,会找到自己的亲信,预先看一看账本。

可那一箱子账到了明德堂才两天,不巧她倒是病了,三四天睡在床上,是否有闲心来安排这些,也是难说的事。时限又紧,眼看就快秋收,也许她已经放弃了预先看账的想头,打算随机应变,查到了由头就往下挖,没有查到,也就把这件事放过去了?

交接盘账的时候没有盘出毛病,将来可就很难再抓这件事的把柄了。

她能舍得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吗?

五少夫人顿时暗自蹙眉。

以杨善衡的性子,她是绝对舍得下的!

易地而处,自己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世子正位,六房是坐得稳稳的,她只要能把家当稳,十年二十年后,百万家产,九成都是六房所得,恐怕看自己的谋算,就犹如看小丑跳梁,竟是当个乐子来对待了。

唉,如果那三天杨善衡没病,这条路就走得顺了,自己是一点痕迹都不露,就能让她出乖露丑。

只可惜,这个偏房庶女自小就走大运,因嫡母慈悲,竟捡了个嫡女的名头不说,仗着嫡姐命苦,月子里去世……她又心机深沉,将此事闹大,倒是把自己谋算进了许家,做了这个多少名门嫡女梦寐以求的世子夫人!

过门才半年,婆婆疼,夫君疼,就是娘家唯一的亲弟弟,也看重得不行,不过一个风寒,三天里来看了两次,多少名贵的药材像是不要钱一样,从阁老府流水价送来,听说要不是杨太太这几天身上也不大好,不方便出门走动,竟是要亲身过来探视!

就是自己,又何曾有这样的风光……

嫁妆又多得骇人,听说杨善礼陪来的万贯家产,也是向她奉帐——真是同人不同命,这个面目平庸手段油滑的庶女,也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五少夫人一眯眼,心底罕见地泛起了一丝酸味。

一辈子都这么顺,行事难免就透着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洋洋得意。

也该有人教一教杨善衡进退间的分寸了!

她又和气地笑起来,指着雷咸清家的续道,“六弟妹想必心里也影影绰绰有个数了,这雷咸清家的平日里呢,是专管为女眷们跑腿的,除了祖母、母亲之外,上到我们这些妯娌,下到提扫帚棒的小丫头们,有什么大件小件要添购的,都是和她说了,由她告诉外头的采买们。不过这不过我们的大帐,都是各房和她结银子,她再和采买们去结,就是说给你知道知道,以后有什么要添购的东西,也可以问问她。”

这可是个肥缺,雷咸清家的和老妈妈要不是儿女亲家,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年。七娘子望着她挤了挤眼睛,又对五少夫人一本正经地道。“五嫂说得是,我心里有数了。以后有什么想私底下采买的东西,少不得要托雷妈妈!”

其实像她这样的当家主母,手底下连接外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不必来麻烦雷咸清家的。她主要还是为了那些平时无法随意打发底下人上街的姑娘们通房们服务,只是七娘子的话,到底是表明了她的态度。雷咸清家的顿时喜笑颜开,连带的老妈妈都微微有了一丝笑意。

“等到家里有喜事要办的时候,内眷们的采买活计也是由雷妈妈来管。”五少夫人忽然有了些倦意,她别开头,不看雷咸清家的脸上热切的笑意,而是扫了几个神色木然的管家婆子一眼,心下这才熨帖了几分。“当然,等六弟妹接过账之后,人事上有什么变动,回了两个长辈没有二话,就和盛锦家的说一声也就是了,花名册现在是她在管着。”

见七娘子点头不语,五少夫人倒是有了一丝喜悦: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善衡上位,手底下无数人要安插进来,第一个她身边那个年轻媳妇,一眼看着就是专管人事的,摆明要和盛锦家的抢差事——这一位也是婆婆身边的老人了,按理是该多亲近亲近明德堂的,这几个月来,却只是去请过几次安。

她又交待了七娘子一些琐事,见七娘子或者是早就知道了一些皮毛,或者是了若指掌,并没有什么事,是她所不知道的,便觉得说得也很无味,顺势就笑道,“其他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老妈妈肯定是知道的,我也就是白嘱咐六弟妹几句。看六弟妹心里有数,那我也就放心了。”

七娘子却难得地对五少夫人诚恳地笑了,“五嫂这话就说岔了,我们这样的人家,行事讲求的就是一个稳字,这家务换人接掌,当然也是如此,您说得越多,过几日我上手的时候就越稳。大家这样互相帮衬着,安安稳稳的度过去,乃是大善。您这样仔细地嘱咐我,就透着您疼我了。不愧是名门望族之女,行事光风霁月,真是让做弟妹的由衷佩服。”

她虽然言语和顺,但却从来也没有这样长篇大套地称赞过谁,这番话说出来,情真意切,叫人听了,像是被一条热毛巾敷在面上一样舒心。众婆子都露出了钦服表情,争先恐后地称赞,“这样妯娌和睦,叫人看了真是从心底暖出来。”

“倒不是老身倚老卖老,看着两个少夫人这样孝悌,我们做下人的心里都觉得好呢。”

五少夫人却是微不可闻地顿了顿,在心底烦躁地叹了口气,才露出了和气的笑,“六弟妹这就太客气了,说老实话,这管家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我这一年到晚的辛苦,也实在是累得够呛。这样教你,其实也没安好心——是指望你早日接过家务,我好万事不管,享我的清福了!”

两人目光相触,她又仔细地揣摩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七娘子唇边含笑,双瞳平静似水,神色间真的含上了微微的感激,似乎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对五少夫人这样好心教她,以便家务可以平稳过度,是有几分感激的。

她一心维稳,就未必会往下深查。自己的千般盘算,难道就要这样落空?

不行!以此女的手段,又占了世子妇的身份,在府里多经营一天,她的地位也就多稳了一分,她维稳,是她等得起,她喜欢等。自己却是多等一天,就少一分优势。现在退一步,将来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既然如此,这条路走不通,当然也就只能去走另外一条路。

五少夫人就对七娘子亲热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五嫂这话可是真心的,六弟妹别笑我,我是巴不得别再管家里这一摊子烦难啦,六弟妹能把家务接过来,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出了乐山居,又拉着五少夫人的手依依不舍地说了几句话,才带着中元、端午,往明德堂走去。

一转过身,她的脸就垮了下来,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唇角。

“都要笑得僵掉了。”她低声和两个丫鬟嘟囔。

中元和端午性子都活泼一些,听到七娘子这样说,不禁齐声失笑。

“五少夫人也是,脸上是从早到晚,都挂着那样浅浅的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把她的嘴吊起来了呢。”端午回身望了望五少夫人的背影,又乍了乍舌,“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看错了,怎么觉得五少夫人……”

她才要说话,七娘子和中元不约而同地扫了她一眼,端午顿时知错,啪地一声合上嘴巴,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进了明德堂,才松了一口气,“险些就给少夫人惹麻烦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以后说话还是要注意场合——刚才你说五嫂怎么了来着?”

端午这才滚了滚眼珠子,“奴婢觉得呢,五少夫人这几天,似乎有些不大舒服,行动间虽然还是那样的优雅,但没人的时候,她脸上老显出一点点烦躁来,让人看了倒有些害怕。”

七娘子不禁沉吟片刻,才愉悦地轻笑起来。

端午虽然有时候轻浮了些,但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