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自己的这一番做作,也的确骗倒了五少夫人。

她点了点头,叮嘱端午,“这件事可不要乱说,被别人知道的,还当我们编排五嫂呢!”

说五少夫人心情不好,那就等于说她因为管家权的移交而沮丧,这话由六房来说,格外透了刻薄。端午忙捂住了嘴,慎重地点了点头,才笑道,“立夏姐姐和上元姐姐都轮休,今儿我和中元摆饭,少夫人想吃什么,我们和小厨房说去!”

七娘子侧头想了想,自己都有几分讶异。“我居然想吃花雕炖蒋腿!”

不要说她自己,中元和端午都惊讶起来。“少夫人是难得想开荤了!”

七娘子自小胃口就不好,总是要人劝着,才能吃上大半碗饭,也都是尽量捡素菜进口,荤菜不过一两口,浅尝辄止,吃多了就觉得油腻得慌。即使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小厨房,规定只许用菜油做饭,也都很难多吃几口肉。这一点权仲白和钟先生都有提出,要她多吃点荤菜进补,奈何她不耐荤腥,也就一直搁置了。因此今日七娘子难得有想吃的荤菜,众人都引以为异,到了晚上,中元甚至一边摆菜,一边告诉许凤佳,“少夫人今儿中午足足吃了四块蒋腿,每一块都有一两寸见方!”

七娘子不禁大窘,“难得贪嘴,就被你们给逮着了,还要当个稀奇的事,到处学嘴。”

许凤佳却也很高兴,他拍了拍桌子,“蒋腿是易得的东西,你吃得好,明儿给金华那边的守将写信,最上等的要上一两百斤,也不是个事——不过又怕你吃腻了,改日里,你也换换口,尝一尝我们京城有名的清酱肉。”

七娘子心头一动,“说起来,上回哪里来的小官儿,孝敬了几方谁家的清酱肉,我听说四郎、五郎吃得很有滋味,只是吃完了就上火。也不敢随时供应,既然你提起来,就给孩子们也打打牙祭吧。”

“有这样的事?”许凤佳扬了扬眉,“有意思,这倒是像五妹,我们小时候都爱吃清酱肉,就是七弟和五妹,一吃完嘴里就长燎泡,偏偏越是这样就越爱吃!”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边吃饭,七娘子一时不察,竟吃了好几块许凤佳相机送到她碗中的羊肉。

吃完饭,七娘子便果然再不做事,只是和许凤佳赶了几盘双陆,又稍微聊上几句,便着枕闭目养神。少将军自然是沾枕就着,她闭上眼,在脑海中催眠般念了无数声‘现在睡觉’,终于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七月底,二娘子派人上门给七娘子下帖,请七娘子上定国侯府做客。

233岁月

定国侯府并不像一般达官贵人,多半在大时雍坊、小时雍坊并安富坊等坊市聚居,而是将宅邸置在四九城东北角,鸣玉坊石碑胡同里,占地要比平国公府反而更大得多。七娘子从前几次过来,也在二娘子的带领下,进花园走了走。不过她们是从百芳园里出来的,定国侯府的后花园虽然花木扶疏,看在两个少妇眼中,也就不算什么了。

倒是四郎、五郎,从前几次过孙家来,年纪都还太小,并不知道府内还有这样的地方可以逛。如今年岁渐大,小萃锦也走过了几次,见到孙家的花园,就觉得好了。

二娘子笑着抱了抱两个孩子,见两人的眼睛都滴溜溜地,绕着窗户里的风景打转,不由就笑起来,吩咐小世子,“延平带弟弟们去园子里玩一玩吧,留神不要靠近水边。”

虽说二娘子出嫁得早,但她子孙运竟不大强,长子在襁褓中就告夭折,三子好容易养到三岁,一场风寒久治不愈,也就去世,倒是次子孙延平很是壮实懂事,七岁的年纪,已经如小大人一般进退有度。他听了母亲的吩咐,先稳重地应了是,又向七娘子行礼,“七姨,侄子告退。”

这才带着四郎、五郎出了屋子,甚至不忘招呼养娘们同谷雨春分跟在后头。

两个贵妇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目送着孩子们出了屋子,隐约听得五郎问孙延平,“表哥为什么也叫七姨七姨?”

孙延平还耐心地答道,“因为母亲和七姨是姐妹,母亲的姐妹,叫姨姨。”

七娘子不禁就冲二娘子一笑,“延平像娘呢!从小就这样稳重。”

二娘子唇边不禁也挂上了一缕笑。“他这个性子,很得他祖母的喜欢,说是改明儿过了八岁生日,就向朝廷请封世子,把名分定下来。”

又撇了撇嘴,“其实说是喜欢他的性子,也是因为你姐夫人都要走了,又抬举了两个姨娘。”

七娘子自己就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可以对许凤佳要求专一,但当着二娘子,是决不能说太超前的言辞,只好笑着安慰二娘子,“孩子多了,家里总是热闹一些,总别像九哥,才成亲家里就恨不得马上生七八个孩子出来。传宗接代的压力也太大了。”

还有一句话,她含着没说出来:就算在大秦来说,二娘子的孩子夭折率也太大了一些,万一孙延平没有养住,有庶子在,二娘子总还可以走大太太的老路子,不至于要沦落到过继别人的孩子来养。

二娘子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手,“有一个也不错了,不像大姐,眼看着就是过三十岁生日的人了,肚子还没有消息不说,就是抬举的两个通房都没有消息,那才叫一个焦急。”

初娘子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大姑爷在江南任上,也就是去年随大姑爷丁忧回老家居住守孝,和三娘子、四娘子的往来自然多了一些。京里的几个姐妹,也很少听到她的音信。七娘子上一次知道她的消息,还是她又写信回家,问大太太要了几个漂亮的丫头。

“大姐夫也有三十五了吧?”她不禁一皱眉,“他们家老太爷临终前,恐怕……”

“说是逼得很紧,想要把小叔家的三儿子过继进去,大姐还没有松口,不过想必丁忧在家,日日对着个老太太,日子也不大舒服。”二娘子也很有几分无奈,“算了,看在爹娘的份上,再怎么样也就是吃几分脸色,大姐还是有福气,总比四妹……”

这些年来,几姐妹各有遇合,日子过得也是有好有坏,除了早逝的五娘子,运气最差的就数四娘子了:前年江南天花泛滥,四姑爷染了天花一命呜呼不说,就是四娘子照料他的时候也被传染,虽然有幸痊愈,却落了一脸的麻子,四姨娘哭得不得了,写信上京,请大老爷出钱,在四姑爷坟边修了一座家庵,亲自住到家庵里和四娘子一道吃斋念佛去了。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很有几分唏嘘,“当时在百芳园里倒不觉得什么,亲姐妹有时候也像仇人,见了面和斗鸡一样,你踩我,我踩你。出门了才知道,原来能修成姐妹,已经是多年的缘分了。当年在一起玩耍的几姐妹,如今真是天各一方!也就是我和二姐能够时常见面。二房的几个妹妹,倒也都……”

二房的八娘子、十娘子,也都在这几年间陆续出嫁,八娘子倒是嫁进了李家,和十二郎结成姻缘,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十娘子因为是庶出,由敏哥做主,敏大奶奶做媒,将她嫁到了山西的一户人家,听说家规森严,也就从此没了音信。京城的姐妹,也就只有二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了。

“能有着几个姐妹在一处,已经很不错了。”二娘子叹了口气,“就是皇后娘娘,几个姐妹还不是天南海北,如今侯爷又下了广州,京里除了我能时常进去看看,竟是再没有第二个可以进宫的亲戚了!”

说到宫中事,七娘子不由得瞟了二娘子一眼,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二娘子的态度,才笑问,“说起来,六姐最近怎么样?我这一向也很少进宫去,也听不到多少她的消息。”

二娘子摇了摇头,“还不是老样子?就是七八天前,我进宫去看娘娘,绕到她那里坐了一会,她还说日子无聊难打发,要我带几本书进去给她看呢。”

七娘子微微一怔,待要说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将话吞进了口中。“也好,她能安静度日,就是福气了。”

二娘子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也道,“这话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未必要再翻起来,能安静度日,也就算了。”

她一向是公正严明,对于五娘子的死,态度虽比不上大太太的疯狂,却也十分积极。如今居然换了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七娘子自然吃惊。

她扫了二娘子一眼,却才发觉,这个二十**岁的少妇,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疲惫,竟有了些老年人特有的颓唐。

想她以妙龄入主孙家,在公婆跟前服侍得无微不至,家里家外的无限琐事,都要她亲自安排不说,宫里还有个太子妃需要全心应酬。虽然娘家强势,但比起孙家来,总还是落了下风,恐怕没有少受婆婆的揉搓。如今好容易修成正果,成了名正言顺的一家主母,后堂却还有个多病的婆婆要伺候,孙立泉借着子嗣的名义,一个接一个地抬举小老婆……

就算人人羡她尊贵,私底下的寂寞与心酸,却也只有自己知道。

更可怕的是,二娘子这样,已经算是贵妇中最幸福的人了,至少她的亲儿子活了一个,眼见着就要立定世子之位,庶子们年纪又都很小,通房听话和顺,没有一点声音。婆婆虽然多病,到底也还明理,和小姑子的关系,也说得上融洽,比起很多锦衣玉食的活死人,二娘子的日子算是真过得不错了!

七娘子竟有些后怕。

忽然间,她不敢想象自己嫁到权家或者桂家之后,过的是不是二娘子一样的生活。

两个人唏嘘了一会,二娘子才振作精神,叫了小寒进来,威严地冲她点了点头。

小寒就低眉顺眼,无声地退了下去。

“她这几年来倒也很听话,就提拔着在我身边,帮我管家。”二娘子随口告诉七娘子,“只是在侯爷跟前,不大见宠!”

没想到小寒倒是以这样的办法,上位成了姨娘。

七娘子想到初娘子的生母,就曾经是大太太的陪房,虽然见宠,但却难产去世,一时间就觉得小寒不见宠,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没有多久,小寒就带了两个中年账房,进了屋子,自然有人在两个主母跟前放了屏风,遮掩住了她们的身影。

“这是我们孙家自己产业上的账房,倒不是纤秀坊里的人,世代都在家里做活,是最可靠的。”二娘子向七娘子交待,“你有什么话要问就问,我下去还有一点事情……”

只看二娘子借出的是孙家自己的账房,就知道她以这样的年纪执掌侯府,实在不是侥幸。七娘子会向她开口,肯定是不想惊动娘家,她没有以纤秀坊的账房来应求,可谓是体贴七娘子到了极致,又主动回避,不去打探七娘子的用意,就是二娘子做事的过人之处了。

七娘子也没有客气,她站起身,将二娘子送到了门口,又拉着她的手低声请托,“难得四郎、五郎过来,二姐多陪孩子们玩玩……说一些五姐的事,给他们听吧。”

二娘子眼底顿时就划过了几许感伤。

“好!”她点了点头,又紧紧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我看两个孩子都长得很茁壮……小五地下有知,也能安心的!”

七娘子露出一点浅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送走二娘子,她又踱回花厅中坐下,轻声请两位账房,“先生们请勿客气,坐。”

两位账房顿时低眉顺眼地站起身来,屁股沾着椅子边,抖抖索索地坐了下来。

“其实请两位先生看账,为的就是稳妥两字。”七娘子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两位先生都是有年纪的老成人了,也知道里头的忌讳……”

她拖长了调子。

“少夫人请放心!”其中一个账房,就掏出手绢擦起了汗,一边低声保证,“小人几个都是家生子儿,从小受到训导,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的!”

七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我也就是白嘱咐一句。不知道这几本账,先生们看出了端倪没有?”

两个账房对视了一眼,便又都跪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本,趴在地上,由一个人开始低声地为七娘子讲解起了账本中的猫腻。

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

七娘子始终听得很入神,就连她身边的立夏、白露,也不时低下头记些什么。

等两个先生说完了,七娘子才啜了一口茶,继续发问。

“这么说,竟是大厨房采买、金银器损耗上,问题最大了?”

“是。”两个账房的回答都很肯定。

“那以你们的估计,大概一年间出入能有多少两呢?”七娘子调整了一下姿势,漫不经心地平整起了自己的裙角。

“手紧些,五六千两是有的,松些,也有个四五千两。”这两个账房倒也答得胸有成竹——想必是早就料到此问,是以早做好了准备。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问,“那,照你们看,一般的账房,能看得出这里头的不对吗?”

两个账房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均愕然不已,竟都没有做声。

七娘子等了半天,才催促般地清了清喉咙。

“这……若是十多年的老账房,一般也都能看出些不对来,但不细心的、胆子小的,多半也就这么放过去了。”其中一个才乍着胆子回答,“不敢瞒少夫人……这里面的缺漏,也都不是不能商榷的。”

出乎他二人的意料,七娘子居然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想着也就是这样。”她低声自语,“巧,真是安排得巧。”

她冲白露挥了挥手,起身转进了后堂,没有再和两个账房多客气什么。

难得到定国侯府做客,七娘子自然要进去拜见孙太夫人的,因孙太夫人身子不好,直到午后才起得身,吃过午饭,不免又要二娘子带进去拜见过了,再出来和几个孩子们一起说说话,也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二娘子将七娘子等人送到了大门口,见四郎、五郎被两个养娘抱着上了车,小世子下去扒着车边和弟弟们说话,脸上就泛起了一丝笑,她转头叮嘱七娘子,“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你也不要动作太大,还是要以含蓄为上。”

七娘子顿时知道自己可能的动机,没有瞒过二娘子的慧眼。这个通透的贵妇人是在劝导自己,即使抓到了谁的小辫子,也不要一味咄咄逼人,反而失了人心,她笑了。

“二姐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做的。”

她跟着二娘子一道,望向了重帘深垂的清油车——四郎五郎人都上了车,还从车窗里探出半边脑袋,依依不舍地和小世子道别。

七娘子心里顿时又兴起了一阵惆怅:家里就现有年纪相当的兄弟,只可惜孩子们在许家,却只能关在明德堂里,没事不能外出。和几个堂兄弟,倒比表兄弟更疏远得多……

她又收敛了思绪,将目光投向初秋碧蓝的天空,微微地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地办。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家里有事不在电脑前,又怕**定时更新各种问题就提早更新了,大家看得愉快!

234开唱

八月一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许凤佳从被窝里提溜了起来,硬是跟着他到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才被许先生放回屋子里穿衣打扮,洗漱过了坐下来吃早饭。

“自从姑娘开始学拳,别的不说,胃口倒是好多了。”立夏一边摆盘,一边和七娘子说笑,“就是早上都能吃大半碗饭,我看啊,这拳打得好。”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死丫头,你就只会站在世子爷一头来管我。”

许凤佳言出必行,说要为七娘子寻访一套养生拳法,真就问过了钟先生,查知七娘子可以受得住打拳的劳累,便亲自抽空去了沧州,跟着老拳师学会了一套专门给女眷老人强身健体用的太极拳,回来教给七娘子。这才打了五六天,七娘子平时懒惯了,有时候打这一套拳下来就累得气喘吁吁,每天想方设法,只想多睡一会,无奈拗不过许凤佳,每日里被揪出来打拳的时候,总是要抱怨。

“打完了可就没心思干活了!”

许先生就和她装糊涂,“我看你一天到晚,也没有多少事情要办嘛!”

的确,虽说最近家中大权要移交到七娘子手上,但她既然从嫁进许家的那一天就开始筹划,事到如今,是一点都不露局促,什么事都有人接着,反而显得七娘子自己闲了下来,一点摆脱许凤佳的借口都找不到。只得每天早上汗如雨下地跟着许凤佳打拳。

她嘴上是在抱怨,但眉眼间似乎又有些笑意,立夏等人也都不当一回事,只是嘻嘻地笑着,对许凤佳行了礼,“见过世子爷。”就又潮水一样地退出了屋子,把空间留给了两夫妻。

如今七娘子起身得早,她打完一套拳就回来洗漱梳妆,等到许凤佳把自己的拳打完了,回来洗过澡,正好两夫妻坐下来一起吃饭,饭后再和四郎、五郎说几句话,就可以一起去请安。

七娘子一边喝杏仁茶,一边和许凤佳商量,“虽说是明年才开蒙,但两个孩子现在也大了,至少见了人,不会不知道行礼,以后隔三差五,也抱到乐山居里给祖母请个安,和几个堂兄堂姐一起玩一玩吧?”

许凤佳想了想,才道,“算了,我看还是再过一阵子,现在孩子年纪毕竟还小,天气又快冷了,你让他出去惯了,到了冬天也闹着要去请安,是让去还是不让去呢?”

他这话倒是言之成理,大秦不比后世,医疗条件那么差,要是冬天里两个孩子频繁要求外出,染上风寒,势必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七娘子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许凤佳的说法,但依然不禁感慨,“上回带他们去孙家,两个孩子和延平好亲热,一口一个表哥,叫得多好听?毕竟到了年纪,渴望玩伴……唉,等明年开蒙,也就好多了。”

许凤佳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随意扫过七娘子指间,忽然顿住,“嗯?这是——”

他拿过七娘子的手,捏在掌中细看了半日,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杨棋,你也算是有本事了,这才几年啊,就把这枚戒指都骗来了?”

七娘子缩回手,微笑道,“那是母亲疼我,给我做幌子的,你还真以为得了戒指,就是许家的主母?”

许夫人给的那枚黄金红宝石戒指,七娘子自从到手,就珍重秘藏,从来不曾示人,今日却戴了出来,用意不问可知。许凤佳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叮嘱她,“也不要太劳心劳力了,五房的事,要不行就算了!太花费心力坏了身子,也划不来。”

二娘子也好,许夫人也好,虽然对七娘子的要求也不高,但多半都还是为大局考虑,希望七娘子能维持府内的稳定。

天下也就只有九哥和许凤佳,会把七娘子的健康,置于内宅争斗之上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撕下一小块奶香小馒头送到口中,她点了点头,“你放心吧,这一场戏,用不着我费心去唱。”

这一天大家都到得很早,五少夫人打扮得也很庄重,才是中秋,她就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贡缎袄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肃穆,只是脸上的微笑,还透着一丝淡淡的喜庆。

甚至于大少爷、大少奶奶、四少夫人、于宁、于泰,也都一早进了小花厅,反倒是几个女儿家最漫不经心,到得都很晚——毕竟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对家事的变动,就没有那样上心。就只有于安悄悄地给了七娘子一个笑,似乎是在为七娘子鼓劲儿。

七娘子也还了她一个小小的笑花,她又偏过头去,轻声和许凤佳打趣,“知道的,是今天我开始掌事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出什么大事呢……你看大哥,脸上绷得紧紧的,眉毛都要扭成两条虫了。”

她为了不被别人听到,是靠在许凤佳耳边说的,两人神态亲密,又刺了四少夫人的眼,她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转过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天空,出起了神。

许凤佳唇边溢出一点笑意,却没有回话,而是和五少爷说起了宫里的人事变迁,又拉着大少爷。“听说最近正阳门那头开了新饭庄子,大哥吃过没有……”

他平时虽然不苟言笑,一张脸凶神恶煞的,很有些怕人,但真要做起门面功夫,却也一点都不差,此时一笑,满面春风,居然大有长安贵公子的味道——因为在家呆了小半年,养尊处优之余,军人的铁血之气渐渐收敛,如今看来,反倒更像个京城里的浪荡子,一脸的风月,只有眼光流动时,隐隐露出了深沉的城府。

大少爷和五少爷也都很给许凤佳的面子,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说着说着,就约起来去正阳楼吃烤肉,五少爷又拉于宁,“你和于泰也去,让大哥做东,请我们弟弟吃饭!”

七少爷和八少爷脸上都露出喜色,“大哥这话当真?”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团热闹,等太夫人进了屋子,众人才静下来齐声请安。

“好,好。”太夫人笑着在太师椅上安顿了下来。“我在那洗脸呢,就听着你们的笑声了,都说什么这么开心?”

四少夫人就一脸是笑,将几兄弟约出去吃烤肉的事告诉了太夫人。“……要敲大哥的竹杠!”

众人顿时又都是一通笑,太夫人意味深长地扫了七娘子一眼,才道,“不好,叫凤佳请客才是。”

又顿了顿,解释,“他是世子爷,本来就该照看兄弟们。再说呢,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可以管家的人,如今世子妇终于能接过家务了,是喜事!你们尽管出去喝酒吃肉,我们女眷也在屋里开一桌来吃,贺杨氏当家!”

到底不愧是多年的老姜,虽然对七娘子的不喜,有心人都看得出来,但到了要做戏的时候,也是七情上面,一点都不敷衍。

七娘子和五少夫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祖母哪里话,是孙媳懂事得晚,现在才堪堪能接过家务……”

“祖母这话说得是,我也要讨一杯酒来吃,沾沾六弟妹的喜气!”

就一个附和,一个谦让,又将气氛炒得热闹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热闹?”平国公许衡也进了花厅,上前几步,给太夫人问安,“几天没进来看望母亲了。”

等他起来,众人又都离座给他请安,“父亲辛苦。”

平国公奉旨去宣德劳军,离家有五六天了,昨晚才由几兄弟亲自从城外迎回家。

太夫人就笑着把刚才的事说给平国公听,“我看平国公回来得也正好,我们母子俩很久没有一道吃酒了,正好,孙媳们一席,我们一席,借着这个事头啊,中午好好吃一顿。”

她这么有兴致,平国公自然也不会扫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正好七娘子在摸耳朵——视线在七娘子指间停留了片刻,也就笑道,“好啊,不过中午儿子还要进宫去,不知几时出来,不如就是明晚再来庆祝一番,也算是为于潜过个生日。”

四少夫人忙起身逊谢,“于潜是什么位份上的人呢,还要父亲这样看重……”

太夫人眼神一闪,笑盈盈地答应了下来。“莫氏还不知道你父亲?最是疼爱小辈的,明晚就明晚,杨氏好生办一办,不过,也不要太热闹了。”

看看,这就是太夫人,就连为难人,都为难得这样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多喜欢自己,一听说自己要接账了,就欢喜得要庆祝起来。

七娘子和许凤佳交换了一个眼色,盈盈一笑,“祖母放心吧,小七知道怎么安排的。”

若有若无地,她又转了转指间的金戒指。

五少夫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似的,微微地偏过了头去。

从乐山居出来,五少夫人就没有停留,直接和五少爷一起回了慎思堂。

七娘子也没有在小花厅里多坐,她把中元留在小花厅里,自己带着端午,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西翼十几间房,平时有在使用的也就是五间不到,许凤佳名义上有一个小书房,还有一个自己的睡房,不过自从他不许七娘子吃了晚饭后再动脑筋,小书房也就形同虚设。那间自留的卧室更是早已经蒙尘,连那晚他和七娘子闹脾气的时候,都已经不堪使用。余下的七八间房中,七娘子挑了一间向阳的屋子打扫出来,又放了几张打好的书桌,预备做将来文书处理之用,如今几个丫头不当值的时候,也经常进去歇脚喝茶。

她就在这件新办公室里坐着,过了一会,管事妈妈们就陆陆续续地进了明德堂,等到平时惯常来办差的那十多个管事妈妈都到齐了,中元也闪身进了花厅,回身合上了门。

七娘子又掠了掠浏海,倒是无意间让阳光折射到金戒指上,在屋内投出了闪亮的光斑,晃着了众人的眼睛。

她歉意地一笑,放下手轻声道,“从今儿起,就由七娘来为祖母、母亲管家了。”

众人的眼光,似乎都被磁石吸到了她的食指上,半晌都没有人挪动。

七娘子也没有做声,又徐徐地啜了一口温水,才又道,“世家大族,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规矩,小七当然也不会随意改动,就算换人当家,也是萧规曹随。以后当家,还请诸位妈妈赏脸,大家彼此帮衬着,安稳度日。”

这几句场面话,是一定要交代的,众人也都并不讶异,有几个殷勤的就喃喃应,“少夫人说得是,奴婢一定殷勤服侍。”

她点了点头,“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凡是在我手底下做事的人,都要养成记档的规矩,这个习惯,七娘是改不了了。少不得也要请诸位妈妈们体谅则个,有什么事,都记下来。”

她三言两语,把记档的规矩解释清楚,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就又道,“从此后和往常一样,巳时一刻在明德堂里点到,一直到中饭前我都在这里做事,有什么急事也可以随时进来请见,不过不急的事呢,那就等到上午来一并说了,更方便一点。”

“各位妈妈都暂时还是按原来的规矩办事,这个记档的规矩,七娘也是第一次推行,怎么个做法,还得摸索,总之册子一会儿会发下来,诸位先记着,到了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派人前去索取。”

七娘子顿了顿,又扫了众人一眼,才漫不经心地道,“若是不识字不能记的,或者是不想记的,现在都可以先说出来,别等日后索要了拿不出来,那……就难堪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调转寒,虽然面色不变,但屋内的气氛,却似乎因为七娘子的语气而一下僵硬了起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新科主母,似乎并非善类。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时间声音参差,都道,“少夫人说的是,奴婢知道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笑道,“蔡妈妈和吴妈妈两个账房,就从今天开始盘账吧。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随时说来,我自然会问五嫂,这几天账房里的事,就由……”

她的目光在室内巡梭片刻,见注目者无不精神一振,七娘子不禁暗笑,到了最后,才落到了老妈妈头上,“老妈妈代管几日,妈妈看怎么样?”

老妈妈肃然道,“少夫人有命,老奴自然没有二话。”

蔡乐家的和吴勋家的对视了一眼,也都恭顺地道,“那就拜托老妈妈了。”

七娘子绽开笑意,又随手吩咐了几桩琐事,才道,“李庚家的稍微留一留,没有什么事,你们就先下去吧。”

235心窍

李庚家的不由有些忐忑——她是管着各院里小厨房们采买的活计,说起来也是个油水丰厚的活,七娘子要拿捏她,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平时又仗着是府中老人,想着对五少夫人也是那样不冷不热的,就没有多奉承七娘子,如今被七娘子这一显摆威风,第一个就被气势唬住,胆气比平时弱了三分,再一看七娘子淡淡的表情,更是从心底虚了上来,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竟是怎么看,都是漏洞,这个头,就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她微弯着腰,恭谨地站在地下,看七娘子慢慢地喝了一盏茶,终于是忍不住问,“少夫人……有事要吩咐小的?”

七娘子抬起眼来,似乎这才想到李庚家的,她微微笑了笑,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你坐。”

立夏和上元登时拍了拍手,就有个中年妈妈端了小几子进来,摆到了李庚家的边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李庚家的就心惊胆战地坐到了小几子上,抬起头恳切地望着七娘子,又拿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汗。

七娘子看自己已经立起了威风,也就没有再拿乔。“只是想问问你,平时我们家摆酒吃饭,用的都是哪家的席面。”

立夏就清脆地解释给李庚家的听,“明儿太夫人要自己家女眷在一起吃一席酒,少夫人是问你,这样的场合,一般是在家里自己做呢,还是到外头去叫席面进来。”

李庚家的一听不是要发作她,顿时欢喜起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登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平时家里有什么喜事大宴宾客,那肯定是在福寿堂、中信堂、庆和堂、同和堂里选,家下女眷们小酌,要是吃腻了家里的口味,太夫人是喜欢到玉华台、春华楼叫几个江南菜来填补席面,不过最多的还是家里多做几个菜罢了。听少夫人的意思,是因为有个喜事,想要大家一起坐着吃吃玩玩,那么依奴婢的意思,到春华楼叫个翠盖鱼翅,枣泥方谱——都是太夫人爱吃的菜,再不拘添补些什么,我们自己再预备个十多道菜,并不过分奢侈,又很看的过眼,花费也不大。少夫人看着好,小的就下去叫人筹办了。”

她在喜事中一向是管着小丫鬟么传菜端菜,安排外头饭庄子的厨子们安灶做饭,对家里正经吃宴席的事,当然最是熟悉,难得七娘子一吓就吓住了,李庚家的不但没有拿乔,答得还很爽快,又比出了不少往年的例子说给七娘子知道,七娘子听得也很满意,她笑了,“以后这样的事,我看就直接交给你了,菜谱什么的,就你来拟,给我过过目就行。”

李庚家的受宠若惊,又强自压抑着欣喜谦让,“少夫人过奖了,这样的事,奴婢也不敢做主,还是要少夫人把关才能安心。奴婢就是在边上出出主意罢了!”

七娘子目注她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又道,“对了,你手下管着几个人呢?”

又问了些李庚家的平时工作的细节,才道,“刚才说的档案,回头会有册子送到你们手里,李庚妈妈呢,再用心一些,写一份工作报告来给我看看,介绍一下你平时的工作内容,再把几个手下的人,都写一份档案,描述一下各自的能力、性格……可要好好写,我是要给别的妈妈们当范例的。”

李庚家的简直都要呆住了——这样的殊荣,也能落得到她头上?

若是在平时,她恐怕不但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要有些烦躁:毕竟对这些只识得几百个字的管家婆字来说,写一份报告,可算不上什么轻省的活计。可被七娘子这一吓,一冷,一捧,如今的李庚家的,早已成了一摊子泥,七娘子话音才落,她就迫不及待地点起了头,“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用心做事。不会让少夫人错爱的!”

七娘子又笑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才打发她,“下去做事吧,这一份报告,你三天内给我就行了,用心写,不要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