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就笑着起身,带了小黄浦出了乐山居。

快到年边,明德堂里的事,本来是七娘子一个人忙,但她毕竟有两世的见地,深知放权的道理,竟是给身边每一个信重的丫鬟婆子,都量力安排了差事,因此虽然很快就要过年,但倒是丫鬟婆子们越发忙忙乱乱的,七娘子自己稍微过问一下,也并不太操心。

这一次过乐山居来问太夫人,身边就没几个丫鬟有空,只能带小黄浦出来,好在这丫头年纪虽小,但举止稳重得体,也不曾给明德堂丢脸。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小萃锦内银装素裹,看着极是清静。七娘子和小黄浦并肩而行,望着园内冬景,一时间不由起了兴致,便带着小黄浦踱到了流觞馆外头,笑道,“当年没出嫁的时候,我们在江南的园子里有二十多株梅花,宁嫔就住在梅花林里,到了冬天,往往刮着北风,我们姐妹还在林子里采梅花,荡秋千。流觞馆外头的这两株梅花开得早,也不知道江南的梅花开了没有呢。”

小黄浦面上不禁大现神往,“听少夫人说起江南的事,真是想到苏州去看一看。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京城都这样好了,想来苏州是只有比京城更好——那就真不知道要好成什么样子了!”

七娘子笑着睨了她一眼,语含深意。“你要是只盼着这个呢,也没什么不能成全你的。若是你盼的不止是这个,那还是要明说的好。”

她话里的暗示已经相当明显,小黄浦未必听不出来,这个小丫鬟眨巴着眼睛,还带了一丝疑虑,“奴婢的身份,哪里能够有什么好盼的,也就是随着少夫人的安排,少夫人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

“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做?”七娘子闪了小黄浦一眼。“让你打听打听乐山居里的动静,你做不做呢?”

小黄浦一下就呆住了。

她也不是什么笨人,心念电转间,已经想起这阵子七娘子身边人对她特别的看重和笼络。

本来还以为是少夫人喜欢自己手巧,所以几个姐姐们也跟着看重自己。没想到,少夫人是看中了自己几个姐姐都在府内各处梳头……

小黄浦一下倒安心下来,她抬起头,大胆地望着七娘子,又垂首嗫嚅着道,“少夫人有命,奴婢自然是万死不辞的。”

七娘子含笑道,“哦?”

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带小黄浦一路回了明德堂。

小黄浦一路担惊受怕,又怕自己误会了少夫人的意思,又怕少夫人要自己做的,乃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心中乱哄哄的,随着七娘子进了明德堂,一个没看见,哎呀一声,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跌在了青砖地上。

屋角顿时就传来了嘻嘻地笑声,四郎探了个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五郎却还是探出半边身子,划着脸蛋羞小黄浦。“姐姐笨!”

七娘子低头看时,却是不知谁在这里搁了个酒坛子,不禁笑道,“也就是这两个孩子坏,偏偏就等在那儿,看人被绊倒。”

春分从后头抱起五郎,也笑道,“是世子爷一早吩咐人送进来的,说是北边来的烈酒,他要泡枣子吃。五郎刚才在这里被绊了一下,就不许人抱走了,非得要等着看别人被绊倒了才甘心。”

她点了点五郎的鼻子,问,“如今小黄浦姐姐已经被绊倒了,五郎开开恩,咱们把酒坛子挪走了好不好?”

五郎转着大眼睛,还要再说什么,见七娘子已经沉下脸,就不敢再开口,而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这样不省事了,自己吃了亏,想的不是怎么告诉别人,让别人不吃亏,而是非得要看着别人也中招了才开心……

七娘子皱起眉,要说五郎几句,又叹了口气。

算了,自己不是亲娘,很多话说出来,就是没有那么名正言顺。等以后开蒙上学,有先生教着,再有许凤佳这个严父,想必等到大了,五郎也就改过来了。

她捏了捏五郎的脸蛋,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什么意思吗?福哥不喜欢跌倒,难道小黄浦喜欢吗?既然这样喜欢有难同当,下回你哥哥犯错,你也跟着一起受罚,好不好?”

五郎懵里懵懂,眨了眨眼睛,似乎并不懂七娘子的意思,只是不安地移开了眼神,不和七娘子目光相触。七娘子叹了口气,“以后你们管教得也稍微严厉一点儿,这样的事到了长辈跟前,很容易就招来长篇大套的说教……都记住了?”

春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见五郎有要哭的意思,又垂下头来低声哄着他,一路进了东翼。

七娘子直到换了衣服,还怔怔地出神。

“姑娘怎么去一趟乐山居,回来就魂不守舍的?”立夏进来回话,见七娘子神色不对,便笑着问她。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四郎、五郎不是我亲生的,我想到他们长大,也许变成纨绔,就实在是担心得很。将来如果自己有孩子了,岂不是从孩子落地到长大生子,足足要担心三十多年去?”

她不等立夏回答,就振作起精神,“你去把小黄浦叫来,刚才我只顾出神,倒是忘记和她说正事了。”

小黄浦很快就进了屋子。

这短短的空当,似乎已经让这个小丫头想明白了不少事儿,她的态度变得更加落落大方,似乎又多了几分自信,对七娘子也不像以往那样,倒有五六分惧怕。

“我还没有问你,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七娘子仔细地审视着她,眼光又有些游离起来。“你不知道我,可以问问这几个姐姐……只要尽心为我办事,我是再不会亏待谁的。你白露姐姐在我这里做事的时候,想着的就是平安出嫁,不愿做谁的通房。你立夏姐姐想的是什么,你可以自己问她——总之一句话,为我办事的人,我决不会亏待她们。小黄浦你自己想想,要不要为我办事,不愿意也不要紧,只说就是了。”

小黄浦深吸了一口气,声若蚊蚋,“奴婢能为少夫人效命,当然是万死不辞。”

她小心地打量着七娘子的脸色,又道,“只是奴婢生平唯一一个心愿,就是和二姐一般,能嫁给读书人家,做个少奶奶。思来想去,唯一能达成这心愿的路子,就是……”

她话音没落,七娘子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笑了。

“想进宫服侍宁嫔?好,你这丫头有志向。”七娘子饶有兴味地夸她,“我身边几个丫鬟,都没有你这样的妙想天开——这件事,我当然可以成全你。”

小黄浦却也并不欢喜,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等着七娘子的下文。

“不过,有几件事,我也很想知道。”七娘子竖起一根手指头。“第一件事,我想知道乐山居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的动静。祖母有没有变动自己的财产,比方说,将陪嫁的田庄,历年来置办的私房家业变现。”

“第二件事呢,你是要烦你的另一个姐姐了。”七娘子又竖起了一根手指头。“我想知道大嫂和大哥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大嫂这几个月来出门过几次,平时往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这是要起大少夫人的底,所以才要一个眼线来汇报大少夫人生活中的种种细节了。

小黄浦深吸了一口气,略作犹豫,又咬牙道,“少夫人有命,奴婢一定万死不辞!”

七娘子顿时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白露就算再能耐,没有一段时间,也很难真正打入许家下人的交际网里。似小黄浦这样亲戚遍布全府,几个姐姐都在主子们身边做梳头丫鬟的消息灵通人士,要是能全为她所用,接下来的事,就方便得多了。

245蛛丝

进了腊月,七娘子已经开出了于翘的陪嫁单子,送到乐山居给太夫人看过,又送到清平苑给许夫人看过,再送到梦华轩给平国公过目,抄一份递给了五少爷让他也把把关,到了最后,她才把于翘找来说话。

“我们这样的人家,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我打听了打听,京城里我们这样的人家,陪出一个女儿大概是这个数。”七娘子笑着冲于翘翻了翻手。“不过,一般人家人口也多些,不比我们家,就是你们三个娇小姐。问过了母亲、祖母,我就做了主,把你的陪嫁翻了一倍。”

于翘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可以得到两万两的陪嫁,已经算是意外之喜,毕竟七娘子如果没有进正院过活,又只是如三娘子、四娘子一样嫁到了一般的人家,能得到两万两的陪嫁,也都要谢天谢地了。

她加意留神于翘,见于翘并没有不满之色,心下倒是一宽,又笑着将一张单子递给了于翘。“这些都是大件的东西,小件的衣裳首饰,还会再给你置办的,你先看看,少了什么就和我说,乘早买了,要比迟买好些。”

她保留了当年带来的制表习惯,先在抬头写出了两万两银子的预算,又将各项陪嫁大件花的银子或者大概市值列在了后头,于翘一边翻看,七娘子一边解释,“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谈钱的道理。但你出嫁后恐怕还是要当家的,有一些东西也不能不明白,知道自己的陪嫁值多少钱,心里也就有数了。”

于翘于是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遍,才抬起头冲七娘子一笑,“多谢六嫂体贴我。”

接着就随手将这本册子搁到了一边,竟是并没有细看的意思。

七娘子心下不由一声叹息:于翘对这门亲事,也实在是太不热心了。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于翘说,想告诉她这样一门亲事,其实并不错。只是看着于翘脸上那淡淡的倔强之色,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了下来。

于翘身份毕竟敏感,交浅言深,乃是大忌。

送走了于翘,立夏又带了一本册子进来,“这是这五天份的报告。”

凡事都要归档,对七娘子来说最好的一点,就是她不必每天都要亲自吩咐琐事,只需要五天一次,将众人的报告集合起来翻阅一遍。有什么疑问不解的地方,再现叫当事人过来当面解释对质,如此一来,众人心中有数:她虽然平时不大管小事,但心里还是什么都清楚,面上自然再也不敢过分。因此七娘子虽然看着并不太忙,许家家事,却还是运作得有条不紊。

眼看到了年边,众亲朋好友都有年礼相送,也有些许家族人亲自上门来送年礼的,许家自然也要量交情浅薄,各自妥帖回送。原本府里管着这件事的是张账房家的,如今张账房家的全家被打发出去了,七娘子就请老妈妈暂代她的工作,自己又打发了当时从五少夫人手底下要来的和妈妈在身边跟着学着,预备等到年后,就让和妈妈来主管这方面的工作。

和妈妈这么多年以来,空有一番本事,奈何因为没有靠山,于钻营上又实在是差了一点,因此一向并不得意。如今得到这个机会,哪里不打点精神,尽心去做?因为在人情往来上,七娘子要用的心思,反倒又少了一分。

她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和妈妈写来的报告,随口向立夏笑道,“和妈妈的字倒是进步不小。”

立夏也抿唇笑,“自从少夫人掌事,管事妈妈们还不是个个都勤着练字,还有些心思深一点的,已经托人将儿女送到外头去认字了。说是以后在少夫人下头做事,不会写字可就没体面了。”

两个人正在说话,上元进来回报,“钟先生进府了,眼下正在乐山居给太夫人开太平方子。一会恐怕还要到清平苑去走一遭儿,奴婢已经派人在清平苑那里等着了,等钟先生出来了,就请过来给您扶脉。”

七娘子就和两个丫鬟商量,“你们看,是不是时候了?”

钟先生给七娘子扶脉,前前后后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因为他年纪大,倒并不用特别回避,两人之间也时常说些闲话,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也并不是七娘子初入许家时,两人都并不熟稔的局面。尤其是七娘子接过家务,得了许太妃的恩赏之后,钟先生对她的态度就又客气了一分。

立夏想了想,笑道,“若是依奴婢想着,还是等年后打发了吴勋家的,才是时候呢。”

上元却道,“吴勋家的犯了什么事,毕竟也就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少夫人要是心急,现在也可以开口问了。”

七娘子想了想,也就下了决心。“到了开口的时候了,否则等权神医回来,我们总不好轮着请两个医生来看,彼此知道了,也不大好。”

她就吩咐立夏和上元,“一会儿看着点说话,见机行事,不要露出马脚来。”

两个丫鬟都笑了,“您就放心吧!这都私底下排练过多少回了!”

七娘子白了两人一眼,又自沉吟起来,半晌,才换了笑容,到西次间里去等钟大夫。

#

过了小半个时辰,钟先生果然进了明德堂来,给七娘子扶脉。

“哦,这一向府上几个女眷,身子骨都好得多了嘛!”钟先生看着很有几分高兴,“我前几个月过来的时候,贵府太夫人也有些睡不安枕,精力耗弱,不思饮食的征兆。如今过来,不但太夫人好了,一并连夫人的病情都好得多,长此以往,虽然还不能过分耗费心机,但是饮食起居一如常人,倒是可以做到。”

他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又示意她张嘴来看舌苔,再捏了捏七娘子手心,才笑道,“嗯,少夫人也好得多了!舌苔本来全是白的,如今渐渐变色,眼神有力,神态有了几分炯炯。看来这太极拳,还是可以多打!——说起来,老夫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世子爷看着豪爽,私底下却也是个体贴人!”

七娘子面上微微一红,埋怨钟先生,“您这说的是哪里话,他就是瞎胡闹,哪里又有什么体贴可言了。”

钟先生捻须长笑,并不说话,转头吩咐中元,“可以研墨上来了。”

他一边沉思,一边开了方子,“原来的几个方子,除了权子殷给你开的两三个固本益气的还可以经常吃,老夫从前开的几张就都不要再吃了。过了年我再给少夫人扶脉,若好,这方子就再改改。您的元气就更足了,这一向是不是觉得有精神得多了?”

见七娘子点头不语,钟先生便捻须叹息,“好,少夫人如今接手家务,忙是肯定要更忙一点的,没有拖累到身体,那是好事。”

他开出两三张方子,又写了用量时机,吹干了递给中元,就开始亲自收拾药箱,一边和七娘子闲话。“我听说权子殷已经不再云游,正在回京的路上。等他回了京城,以您和他的亲戚,想必请到他来看诊,也不是什么难事。”

权仲白如今的医术,早已经是天下闻名,请他看病的达官贵人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偏偏皇家从上到下,都指望着他来调养身体。因此他在京城的时候却更难得出宫一次。权仲白还时常烦不胜烦,逃到南郊别墅去躲清静。要请到他看病,非得有一定手段不可。当然以七娘子和权瑞云的姑嫂关系,要请到权仲白,也不算什么难事。

七娘子见钟先生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犹豫了片刻,又笑道,“钟先生慢走——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想请问。”

她压低了声音,“从前权神医给我扶脉的时候曾经说过,小七体质偏寒,又多思虑,在生养上可能甚是艰难。请问先生,如今既然我体质改善,在生养上是不是也……”

钟先生神色顿时一动,他又坐下来,将两根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间。

“权子殷果然是少年有为。”半晌,他才颓然一叹,又闭目沉吟了起来,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并不太着急,她端坐桌边,耐心地等待着钟先生的回话。

立夏就在屋门口入了个头,她碎步进了屋子,在七娘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十全大补汤……前头少夫人的几个丫鬟都……”

到了末了,声音竟没有压住,放大到了正常的音量,“都锁在院子里了,就等着您——”

钟先生忽然就抬起头来,露出惊容。

七娘子忙轻轻拍了拍立夏,责怪道,“别打扰大夫开方子。”

她又歉意地向钟先生漾出微笑,“小七先失陪片刻——上元过来,伺候先生抽一袋烟。”

就领着立夏进了西三间里,又合上了门。

一合上门,立夏就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招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七娘子胸有成竹,“你就放心吧,除非钟先生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凡知道什么,他也就是现在会告诉出来了。”

据她所知,当年许夫人审案的时候,为怕家丑外扬,是没有讯问过钟先生的。当然,以钟先生的身份,也绝不可能被许夫人锁在柴房里,上大刑逼供。

那时候许家还是五少夫人当家,许凤佳人又在广州办事,很多事,恐怕钟先生就是想说,顾忌到许家晦暗不明的形势,也都不好开口。

如今可就不一样了,许凤佳回了京城,在皇上身边眼看着是越来越有脸面了,七娘子手握府中大权,六房的得意,钟先生每一次来扶脉的时候,都能看得到。而七娘子要查五娘子一案的决心,钟先生也不可能不清楚……

如果他知道什么,现在就是主动开口的最好时机了。否则等七娘子查到了他头上去,钟先生那时候再说出来,就很没意思,更有一点嫌疑了。

以钟先生这么多年在权贵人家间来往处事的老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也不会琢磨不明白。

七娘子在西三间里休息了一会,就又进了西次间,对钟先生致歉,“大夫勿怪,到了年节下,家里事情多,不像以前不管事的时候,可以躲得清闲了。”

钟先生刚好也吸完了一袋水烟,他挂上笑脸,摆了摆手,又吐了个烟圈,一时间周身烟雾缭绕,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起来。“哪里的话,少夫人还是忙一点好。”

钟先生这话,意味深长。

七娘子也就望着钟先生笑了笑,轻声道,“当年五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接过家务,孝敬父母,如今小七接过家里的这一摊子,说不得也只好打点精神去做了。”

提到五娘子,她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少许缅怀。

“少夫人姐妹情深,真是令人感佩。”钟先生捻着胡须,眯起了眼。“这生养的事,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就先吃着这几个方子,只要善自保重,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顿了顿,又道,“说实在的,老夫脉门上的工夫有限,竟不知道子殷是怎么从少夫人的脉象里,摸出这不好生养的四个字。实在是惭愧得很,不过按常理来说,您原本体质偏寒,如今渐渐痊愈过来,只要不太用心机,这种事,也不用太过担心。若是还不放心呢,等权子殷回京后,再向他请教,倒是比问老夫更妥当一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钟先生能这样坦然地承认自己不如权仲白,也算是胸襟宽大了。

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又笑着吩咐上元换新茶来,有了送客的意思。

“先生这一年到晚,见天地被我们烦扰,说起来真是过意不去……”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给上元使眼色,上元慌忙开了柜子,取出一本礼单,递给了七娘子。“这是一点心意,先生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每年节下,许家自然会和钟先生结算一年的诊费,钱是不会过眼的,这一份礼单上的东西,那都是许家感念钟先生的情分,说白了,就是白送的。按理,钟先生是什么都不必回送,只进不出,这是医家规矩。

钟先生不动声色地接过礼单来,看也不看就收进了袖子里,他拿眼睛看了看上元,又捻起了胡须。

“之前听到贵使女提起前头少夫人的那回事……”

七娘子神色顿时一变,她冲上元使了个眼色,上元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说起来,也不是不想请问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密切地观察着钟先生的神色。

钟先生就微微地笑了。“少夫人是聪明人,有些话,老朽就是想说,也得瞅准了人再开口,是不是?”

两人眼神相触,都带了几丝会意:也只有到七娘子坐稳主母之位的现在,钟先生才会把自己心中的事告诉出来。或者换一句话说,钟先生肯把这件事的疑点揭露出来,也已经算得上是为人方正了。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道,“先生地难处,小七心知肚明。若是有什么可以赐教的地方——”

钟先生这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换上了缅怀的语气。

“当时少夫人生产后第二天,老夫就进了产房,为少夫人把脉开药方。因少夫人底子虽然好,但在许家一年间,也添了些病症,尤其是怀胎时候过分劳累,如果月子里不好生调养,很容易就会坐下病来。”

钟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点惋惜。

“不怕少夫人笑话,老朽自己孤家寡人,一辈子只有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养老,平时却最喜欢那些个朝气蓬勃,天真可人的年轻人。那一年来给先头少夫人扶脉时,见少夫人言笑无忌,性格爽快,两人多少也结下了一份情谊。老朽开方子的时候,便叮嘱少夫人一定按方吃药,绝不要偷懒,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聊起来了。少夫人容光焕发,拿起药方子看了一遍,又问老朽‘听说这产后为了通血下奶,都要吃涌泉散,我还想自己奶几天孩子,可是这奶就是下不来,老先生怎么不给我开这个药吃吃’?”

“老朽一听,顿时吓了一跳,忙切切叮嘱少夫人,以她的体质,涌泉散一吃下去,王不留行发生作用,很可能产后血崩。并且一应有通气活血功效的药材,都不好沾口,譬如番红花、王不留行等物,都必须极为小心,连外用都不能的。”钟先生忽然一顿,他面上闪过了一丝愧悔之色,“当时开口,也没有想得太多,一心只想着以少夫人的身份,又是一胎产出一对双生男婴,恐怕府内……”

他顿了顿,见七娘子已经现出了悟之色,便跳过了这个话题,往下叙说。“不过话出口后,老朽就已经后悔——产房不能开窗,难免憋闷,为了透出血腥气味,就并不关门,只是搭了门帘挡风。这番话如果被外头人听到,传扬出去,反倒可能会对先头少夫人不利。不过,见先头少夫人胸有成竹,神采飞扬的模样,老朽又觉得不过是杞人忧天。”

“只是出门的时候,老朽迎面也撞见了几个人,事后没有两三天,就出了那样的事。虽说有心为先头少夫人尽一份心力,奈何这番话没有对证,禁不起咀嚼,府内当家管事的又是……这番话也只得深埋心底。如今既然少夫人有心将真相明察暗访,老朽也就——”钟先生又生出愧色,“说起来真是惭愧,忝为医者,却无医德,竟将此事埋藏了这两三年——”

七娘子忙起身肃容给钟先生行礼。“您的顾虑,小七是再没有不了解的。此番能够将此事透出,已经是足感大德。”

她结结实实地裣衽为礼,对钟先生致谢过了,才又归座细问。“请问先生可还记得,当时在门外的人又都有谁。”

钟先生略作沉思,便叹道,“老朽毕竟年纪大了,当时又没有将此事往心里进去。再说,府里人丁众多,只是一眼,也没有认出来有谁。倒是记得当时府中五姑娘正要进门,倒是和老朽打了个照脸。”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展开笑脸。“真是多谢钟先生点拨!”

便亲自起身,将钟先生送出了明德堂。

246反攻

送走钟先生,七娘子就回了明德堂独自沉思。

过了一会,又把立夏找来说话。

“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找你商量了!”她笑着和立夏打趣。

像这样的宅门密事,知道得越多,危险也就越大,只要是真正聪明的底下人,是决不会多问一句,多说一句,上头有事交待下来也就办一办,多余的疑问,是一个都不敢有的。

也就只有立夏这样跟着七娘子一起长大,情分已经超越主仆,有一丝亲情意味的贴身丫鬟,能和七娘子一起商讨案情了。

七娘子就三言两语地将钟先生的话告诉了立夏,一边和立夏感慨,“虽说我是猜想,钟先生恐怕知道点什么,却没有想到他手里居然握着这样重要的线索,一直以来,也都不曾露出马脚。”

立夏略带了一丝不满,“派人告诉夫人一声,又能牵连到钟先生什么呢?非得要等到现在,什么事都过劲儿了,再告诉您……”

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七娘子来翻五娘子的案子,会这样埋怨钟大夫,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他也不容易,当时太太闹成那个样子,情绪激烈到那个地步了。他要是吐露出实情,岂不是又一场风波,只怕要把钟大夫本人也卷进来了?”七娘子倒为钟大夫分辨了一句。“江湖走老,胆子越小,钟大夫都这个年纪了,又怎么敢牵扯到这种风波里。眼下时机一合适,我们只是稍微施展手段,他就顺着坡儿下台,也算是两全其美——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里居然牵扯到了于安。”

以于安的殷勤小心,会在产后第二天,血气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来看五娘子,也不算稀奇。

虽说立夏对查案的事并不热心,但七娘子都叫她进来说话了,她总也是尽心分析。“从前没有想到,五姑娘会不会——这可是难说的事!”

杀人动机,本来就可能有千万种不同。即使与世无争如于安,也可能因为某种隐秘的利益冲突动了杀机。尤其是这样一种案件情况,当天任何一个在熬药时进来探望五娘子的人,都可能在药中加一点东西,于安也是探望者的一员,又有可能听到了钟先生的话,她的嫌疑虽然不大,但却依然有。

七娘子沉吟了片刻,才摇头道,“我看不会是于安的,于安本人,甚至可能都没有听清楚钟先生的话。”

她就将自己的思绪分析给立夏听,“头天说了这样的话,第二天就下了两味药材。如果是于安,少说也要等上三五天,才可能从容取得那两味药——那可都不是姑娘家吃的药。也就是一般的奶奶太太们,屋里会常备着这样的药材了。”

王不留行可以下奶,更是活血通经的药材,作为一种常见的妇科药,很容易获得。就是七娘子屋里现在都准备着——她小日子并不准,钟大夫和权仲白开的方子里,都有少量王不留行。倒是几个姑娘除了于翘之外,都还没有行经,也就用不着这药材了。

番红花更是避子汤的主要原料之一,府里成家的几个少夫人,屋里就没有少通房的,就是四少夫人屋里都住了两个通房,况且这东西少量用又可以调经,因此虽名贵,但在富贵人家也并不罕见。也正是因为两味药材都是常用的,钟先生才会特地警告五娘子不能让这几味药材沾唇。

立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一说,倒可能是当时有几个别屋来请安的妈妈、丫鬟们听到了那么一耳朵,回去那么一学嘴——”

七娘子苦笑道,“所以这件事还是要着落在于安身上,就看于安能不能想起来当时身边到底还有谁了。”

立夏前思后想,她慢慢地吐出了一口凉气,由衷地道,“还好,您平时待五姑娘不薄。”

要是七娘子和于安关系冷淡,于安倒还真未必敢就凭自己的记忆,来领导七娘子的调查方向,更有可能,是会推说自己已经记得不清楚,来避免可能造成的麻烦了。

七娘子纠正立夏,“还好,这个主母的位置,我是坐得很稳。”

否则,就是于安和她再好,恐怕也没有那个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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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天色入黑,许凤佳也回了屋子,换衣服和七娘子一道进乐山居请安。

“今年冬天虽然冷,但胜在干燥。”许凤佳一边走,一边使劲抽了抽鼻子。“爹今年老寒腿都没有犯几次,心情也好得多了。刚才还和我夸你,说你管家管得好,今年家里什么事都很顺,没有一点纰漏。”

真正会做事的人就是这样,你也说不出他做事到底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只是日复一日的家常琐事,都能办得得体。这也就是真正懂得世事的人,才能体会到他的高明之处。

七娘子不禁露出浅浅的笑意,“爹就是和你客气几句,你也当真了?”

她又和许凤佳预约时间,“明天你早一点进来,请安前我有事要和你说。”

虽说五娘子一案,查案主力只可能是七娘子自己,但适当地报告还是要有的。也要让许凤佳知道她没有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许凤佳就满意地点了点头,搓了搓七娘子的脸,“现在也学起来了吧?我早就说过,劳逸得当,身子骨才能康健起来。”

他指的却是两人虽然晚上有一大把时间相处,但七娘子却并不要和他谈这种烦心事的态度。

七娘子拿下许凤佳的手,白了他一眼,“大庭广众之下!”

许凤佳还没有回话,身后已经传来了于宁、于泰的笑声。两人侧身看时,原来这两个小家伙在回廊外头的石牙子上走了一会,现在才掀开棉帘子,穿进来和两夫妻并肩而行。

这两兄弟还是于宁要活泼一些,他就笑着去撞许凤佳的肩膀,“六哥和六嫂说得好热闹啊,可是我们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许凤佳也哈哈笑着,搂住于宁亲昵地拧了拧他的鼻尖,“小淘气,你居然敢偷听?嗯?”

众人走到回廊拐角处,迎面又来了四少爷和四少夫人,四少爷难得露出笑脸,扬手叫于泰过来。“叫你和七弟下午跟我到玉泉山打山鸡,怎么一个都不来?”

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招呼七娘子,“让他们几兄弟玩去,今天你四哥打了十几只山鸡,我刚才已经吩咐人给你送了两尾,就是明儿你们片了下山鸡锅子吃,极是新鲜好吃的,比外头卖的好得多。”

那边于宁好容易从许凤佳的掌握中逃出来,躲到了四少爷身后,笑道,“四哥,明儿权家摆酒,你们去吗?听说这一次可好热闹呢!是为去世的大长公主摆冥寿,借权家的地方摆酒,也大一些。麒麟班要唱全套的《红鬃烈马》……”

这一帮子人就说笑着进了乐山居的小花厅里,顿时给小花厅里增添了几分热闹。

今天太夫人进来得早,已经坐在炕前和五少夫人、五少爷、于翘等三个女儿家说话,见到一群人进来,不由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