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想到权仲白的话,一时间心头更是烦闷,她闷闷地道,“我还忘记告诉你——”

就将权仲白的话说出来给许凤佳听,又跺了跺脚,恼恨道,“真是讨死厌了,他也是,五嫂也是,公公也是,祖母也是,一家人好好的日子不过,我算计你你算计我的。我,我……害得我小孩都不能生!”

她一辈子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许凤佳不禁纵声大笑,亲昵地在她耳边道,“小时候你要是肯对我这样发一发娇嗔,我简直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见七娘子眉立,他忙又道,“现在也高兴,现在也是高兴的。”

又放低了声音安慰七娘子,“不要紧,你还年轻,往后十多年间,爱生几个就生几个,就是不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天下男人,再没有不看重子嗣的,尤其是许凤佳的身份,即使已经有了四郎、五郎,他始终还有很大的生育压力。七娘子虽然心头一甜,但也忍不住闷闷地道,“撒谎,真的生不出,你又该着急了。”

许凤佳却摇了摇头。

他热得发烫的双眼,对准了七娘子的剪水双瞳,竟是有了罕见的严肃认真。

“孩子这种事,还是看缘分,求也求不来的。”许凤佳又收紧了怀抱,将七娘子抱紧了。“我问过权子殷,他说你气虚体弱,就算将来将养好了,生育时危险始终要更大一些。如若没有跨过这一关,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一生宁可就四郎、五郎两个,我也不愿你拿着命去拼……”

他一向是嘻嘻哈哈,言笑无忌,很少将心思显露到面上来。唯独只有几次动情时,才流露出心底的情绪,七娘子与他双目相对,一时间不禁怔住,只觉得这一年多以来的种种辛酸,在许凤佳的这一望里,居然也就这样渐渐地消解开了。想到他处处回护,为了当时一诺,不惜再三忤逆平国公,私底下更是罕见地开明,对自己和封锦的来往,虽然吃醋,却也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她的双唇就慢慢地扬了起来。

很多事,真是要细水长流,才能水滴石穿。

“话也不是这样去说的。”她软软地道,“以前并不觉得,倒是现在才明白过来,生孩子也不是为了传承香火。”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盯着许凤佳的领口轻声道,“若是嫁到别人家里,我也未必会动这个念头。”

以七娘子的性子,这句话,已经是难得的甜言蜜语。

许凤佳顿时连连啧声,“今儿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杨棋居然说了这种话——”

七娘子恼得接连捶打了他几下,想了想小松花的话,又不禁叹了口气,低沉地道。“就是忽然间觉得,这样机关算尽,什么事都要绕上七八个弯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够了。”

她抬起头来,略带些恳求地望着许凤佳,轻声道,“查了五姐的死之后,再过些年,等父亲……我们就分家吧。过一过简单的日子,乘我还能生,调养好身子,为你生个娃娃。这一世,我是再也不想算计了。”

许凤佳深深地注视着七娘子,半晌,才点头道,“好。把善礼的事查清楚之后,你这一世,便再无须这样操心。”

一如既往,这句话一点都不浪漫,却让七娘子感到无比安心。她一下纵身入怀,又紧紧地抱住许凤佳,在他怀中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屋外忽然又传来了孩童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便是四郎和五郎脆嫩的童声隔着门飘了过来,“爹娘吃过晚饭没有?”

两夫妻忙分了开来,七娘子一边整理鬓发,一边开了门,“四郎、五郎又吃过饭没有呢?”

四郎、五郎都道,“吃过了。”五郎更是眨巴着大眼,质问七娘子,“我们晚饭前过来,立夏阿姨说,爹和七娘都有事出去了——是做什么去了呀?”

七娘子不禁一笑,“自然是有事嘛,五郎连这件事都要管?”

就安顿着两个孩子在身边坐下,“既然来了,就罚你们陪爹吃饭。”

四郎含着一枚松子糖,含含糊糊地问七娘子,“娘不吃饭吗?”

七娘子笑道,“本来是不吃的,可要陪你们的爹,也只好吃一点了。”

许凤佳敲了七娘子脑门一下,才在两个孩子对面落座,威严地问,“今天先生都教了什么?”

偏偏他对孩子们越严厉,两个孩子却越爱粘着他,五郎就要爬到许凤佳腿上坐,一边舞动着手脚,一边娇声道,“先生教我们画了画,还、还教我们写了十个字——”

“还教我们背了一首诗!”四郎又抢着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五郎就合着急急地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嗯。”许凤佳点了点头,又道,“这首诗,你们回头也要能默写下来是最好的了。”

七娘子忙道,“别听他的,先生让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你们爹呀,就只会心血来潮,给你们添功课!”

许凤佳一瞪眼,还没有说话,四郎、五郎就笑着道,“还是娘最好了!”

西次间内,丫鬟们来往穿梭,摆着晚饭,又为西三间添了灯火。透过玻璃窗子,灯火融融处,依稀就传出了一家人此起彼伏的笑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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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两个人心里都藏得住事,不至于一出门就开始讨论小松花的口供,但七娘子到底没有别的消遣,全心全意,都在办五娘子的案子。等到吃过了晚饭,将两个孩子哄回了西翼去睡,各自梳洗过了,七娘子就和许凤佳商量。“你看,该不该将肖家老两口请来讯问一番呢?”

许凤佳倒也难得地没有提‘晚饭后不谈风月’的规定,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略作沉吟,便以征询的语气问七娘子,“我看还是别打草惊蛇了吧?”

从前只晓得说一不二,如今终于也会征询自己的意见了。七娘子抿唇笑了笑,自己又盘算了一会,才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本来把人拉上来盘查,就已经够打眼的了。五嫂最近这么不消停,只怕还是因为这件事,要是提审肖家两口子,我怕她着急起来……”

她并指成刀,在空中虚虚地划拉了一下,续道,“吴勋家的虽然被打发到了庄子上,但到底没有喝药,必要的时候,她的指证也是蛮好用的,我们不必因小失大,现在,还是要先找到五嫂这一番计策的证据。”

许凤佳想了想,又自叹息起来。“听说是她,我怎么连一点讶异都没有,就觉得果然是她……唉,此女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居然丧心病狂至此,作出了这样的事来。”

他毕竟是个男人,只是稍微叹息几句,就问七娘子,“这件事,你打算怎么查?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没有?”

竟然已经是隐隐有了唯七娘子马首是瞻的意思。

当今大秦,胸襟及得上许凤佳的世家子弟,恐怕也不太多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免得许凤佳又骄傲起来,她沉思了一会,就和许凤佳商量,“我始终放不下的,还是祖母那里不知去向的十万两银子。以五房的本事,赔本生意她肯定是不会做的,十万两银子,断断不会是蚀本蚀没了的。还有四嫂说的五万两银子,加起来也有十五万两现银,说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她的动机,并不难猜,我也已经有了一点想法。只是这十五万两银子究竟去了哪里,我是好奇得很。”

“高利贷那边,有没有消息?”许凤佳虽然并不赞成七娘子去找封锦起五少夫人的底,但既然送了信过去,反倒是问得比谁都积极。“按理说都是四九城里的事,怎么说,几天内也都该有了答案。”

“表哥公务繁忙,一时顾不到这里,也是有的。”七娘子不免为封锦辩解了几句,又续道,“我总觉得十五万两拿出去放高利贷,实在是太不稳当了,她恐怕也不敢……这十五万两,恐怕还是有别的去处。只是一时间也想不上来,十五万两本钱的生意,又是怎么能偷偷地做。又为什么不能和祖母说明白,非得要用骗的,去骗出那十万两来。”

两个人计议了一番,也都觉得奇怪。要知道十五万两虽然不多,却也绝对不少,就是开个银楼,也都够了。不过不管是什么生意,也都不是悄无声息可以做起来的。而如果是正当生意,五少夫人更没有必要瞒着太夫人。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线索太少,也都没个答案。许凤佳索性就不提此事,又若有所思地道,“你说,五哥对这些事,知道得又有多清楚呢?”

五少爷平时嘻嘻哈哈的,和许凤佳看着倒很亲热。七娘子也拿不准两人关系到底如何,正自寻思时,许凤佳又道,“按理说,五哥的性子和大哥一样,都没有多少争强好胜的心思,不像是三哥、四哥那样锐意进取。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宫中做个侍卫,也没有谋外放的意思……”

他的手又不禁放到了胸前,缓缓地摩挲了起来。

七娘子知道他肯定是又想到在广州的那一次遇险,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人也是会变的。尤其娶了五嫂之后,枕头风吹着……”

许凤佳的目光就悠远了起来,他慢慢地道,“唉,从小我受了先生的责罚,在太子爷那里受了气的时候,也就是五哥会听我诉诉苦了。”

他闭上眼,又收紧了拳头,半晌才轻声道。“只盼着兄弟阋墙之事,下一代,是再别有了。”

273数落

第二天一早起来,许凤佳便把这十多个下人又送回了许夫人的陪嫁庄子里,七娘子也不动声色,权当没有审问过小松花,对着几妯娌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就是当着五少夫人,也都没有露出一点不对。

因为本来和范家议定了是七月成亲,如今换了于安,范家的意思,还是想在年内把亲事办了。太夫人又希望在于安成亲之前,为于平物色一门亲事,免得乱了序齿。七娘子连日来都在忙碌于安的嫁妆,一并张罗着在四九城里物色合适的男丁。又有端午在即,家里也有些琐事需要处理,再加上四少夫人和四少爷一赌气,这胎儿就不消停。接下来的十多天,她是不忙不忙,每天也有一堆事要做,竟是十多天里,都没有腾出手来处理五娘子一案。

不过,或者也是因为如此,五少夫人看到七娘子时,态度倒要和气多了,就是太夫人都没有提起通房的事。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不是没有感慨。

私底下就和许凤佳感叹,“从前不知道的时候,只觉得我的确也做得不对,进门起就没有给祖母好脸色看,难怪老人家有了机会,就这样排挤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做得再好都没有用,老人家的心眼是一开始,就不知道偏去了哪里。”

眼下情势,是明摆着太夫人偏心五房,恐怕对五少夫人下毒一事,心中也不至于无数,只是采取默许态度。再加上那十万两银子,还有随着七娘子查案脚步而起伏的态度……要说太夫人完全是被五房蒙骗,恐怕许凤佳是自己都不相信。

不过,许凤佳可以说五少爷的不是,甚至是抱怨四少爷的强势,但平国公和太夫人的不对,他却是很少说起。毕竟大秦还是以孝治天下,很多事,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爷,也要受到社会规则的约束。七娘子见他并不搭话,神色有了几分尴尬,又转了话题笑道,“其实我还好奇得很,你说五嫂是一开始就有把五姐毒死的念头,还是只想让五姐身子骨并不太好,以便可以多掌权几年,从中获利呢?”

这个问题,许凤佳却也答不上来了,他反而问七娘子,“且不说王不留行很难分辨,番红花是有异香的。熬药的婆子怎么就那么心粗,也就跟着丢到了罐子里去煎着?”

“这倒是说不清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也不是个个熬药的妈妈,都能精通药理的,又要忠心又要能干,哪有这么多人给你用?熬药的胡妈妈早都不知道受了多少鞭,她是发了多少个毒誓,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下去茅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屋子。她的底,也早都被起了多少次了,全家人都是我们杨家过去的陪嫁,和府里人是泾渭分明……这要还能有什么不对,那以后是再也没有下人可以用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就是私底下告诉你,胡妈妈这个人,我是早就熟悉的。虽然在月来馆的时候就很有体面,但这个人忠心有余,能力却很不足,粗笨得很,会让她去熬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却也已经很明显了:五娘子的这个决定,本来就不够妥当。

许凤佳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他闷闷地道,“善礼其实一点都不笨,可为什么……”

“五姐那个性子,放纵自由,倒是带了一分侠气。”七娘子淡淡地道,“要做当家主母,就少了几分谨慎。我早猜到她必定是要吃上几次亏,才能醒悟过来的,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这一次跌倒,五娘子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只有院子里丫鬟们的说笑声,透过窗户隐隐传了进来,点缀了这沉重的寂寞。

过了半日,许凤佳才道,“对了,过了端午,我们去安富坊走一走吧。”

他半坐起身,盯着七娘子道,“今天封子绣给我送信,说是舅母这一向身子不大好,恐怕是有些不好的样子。封家在京城又没有多少亲人,请我们如果方便,就到安富坊去坐一坐,陪舅母说说话。”

他虽然还是很少称呼封锦为表哥,但说起封太太,倒是很客气。

七娘子忙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又屈指盘算,“端午正日不说了,要进宫朝贺的,说不得又要在宫里耽搁半日,出来就是几个孩子的生日,虽说小事,我不在家也不好的。对了,你要记得,大嫂说她娘家远房一个堂弟,和于平倒是年龄相近,最近进京来是要在国子监读书的。出身呢我问过了,父亲当年也做过四五品的大员,这个人自己也争气,去年考了举人,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就和许凤佳算了半日,才算得五月十日可以腾出空来,到封家走动。许凤佳又叮嘱七娘子,“到了宫里,记得先到皇后那里坐一坐,别心急火燎,就去景仁宫找你六姐……”

他又不由得失笑,“算了,说到人情世故,你比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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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月底,于翘七七过了,难免家里又是一番的祭祀热闹,许夫人也特地从小汤山回来出席仪式,七娘子又免不得将为于平相看的人家告诉给许夫人知道。许夫人听了倒很满意,又和太夫人商议了,太夫人也无话可说,就由大少爷、四少爷寻机将韩家少爷带到家里来,给平国公过目了。平国公也甚觉妥帖,于是韩家又写信过来提亲等等,一直忙乱到了端午正日,一大早七娘子又起身换了正装,与五少夫人一起进去给太夫人、许夫人看过,两人一道进宫朝贺皇后。

大秦规矩,每逢佳节,内外命妇都要朝贺中宫。由于众藩王一律不在京中,这样的场合,自然以牛家、孙家等几家为尊,七娘子领着五少夫人进来,倒是想先找到权瑞云,同她说几句话,却不料周围看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权瑞云的身影。倒还是五少夫人眼尖,推了推七娘子,笑道,“你看你们家弟妹在孙夫人那里呢。”

七娘子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权瑞云果然和二娘子站在一处,正和牛夫人寒暄,她忙道,“五嫂,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

五少夫人笑着摇了摇手,“我这边也有些亲戚要说话的,六弟妹自个儿过去吧,一会散了记得找我一道过慈寿宫去请安是真的!”

孙家、杨家也都是七娘子的亲戚,和五少夫人的确是不沾边,七娘子客气了几句,也就和五少夫人约定了一会从坤宁宫出来了再互相等等。就和她分手,自己分开人群,近了二娘子同权瑞云。

以二娘子的身份,平时进宫,必定是命妇们包围的对象。倒是权瑞云虽然是阁老媳妇,但其实自己没有诰命,还是靠权仲白的面子,九哥未得功名,她已经有了诰命在身。平时进宫,除了七娘子有空和她说说话,二娘子往往无暇搭理,更不要说被命妇们围在中间奉承了。不过今时今日,她身边的热闹却也不逊色二娘子太多,竟大有一呼百应的意思。

看来,六娘子这一胎最直接的受益方,还是杨家。

见到七娘子过来,二娘子和权瑞云都绽放笑容,权瑞云更是亲热地上前搀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七姐才来,我刚才找你半天。”

二娘子更是把七娘子叫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瘦了!”

她们两大红人都对七娘子这样亲热,众人望着她的目光,自然也多了一分敬重,就有人笑道,“这是哪家的媳妇儿?我看着倒是眼生呢!”

众人自然又免不得是一番介绍寒暄,一时权夫人到了,又领着权瑞云走到一边窃窃私语,如此扰乱了一阵。内命妇们方才从坤宁宫里出来,七娘子抬眸望去时,却没有见到六娘子的身影。

“六妹两重身子,最近天气又热。”她还没有转头,二娘子就在她耳边解释,“娘娘就让她别出门晒着了。”

她又轻声哼道,“你看牛淑妃那得意洋洋的轻狂样子!”

七娘子游目望去,果然见得牛淑妃一脸的春风,当先从坤宁宫里出来,头扬得高高的,要不是还记着场合,面上没有带出跋扈,简直就要把坤宁宫当作她的地盘了。

她不禁在心底无声一笑:牛淑妃越得意,六娘子也就越安全。

“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才是坤宁宫里的主……”她细声细气地附和二娘子。

二娘子就要比七娘子多了三分愤慨,“生了个男孩儿就这样得意……”

她没有再说下去,便露出了悦目的笑,走到人群前头,带着排班站好的外命妇们,进了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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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坤宁宫里出来,众命妇们便次第退出紫禁城:许太妃派来的小宫人倒是已经等得久了,七娘子找到五少夫人,又安顿她,“我要随二姐进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五嫂也一同来?”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笑吟吟地体贴七娘子,“恐怕是我为了宁嫔的事吧?——我就不去了,倒是先进慈寿宫陪姑姑说话好些。”

七娘子本来也就是虚客气,她翻身出去,又随二娘子一道进了坤宁宫私下拜见皇后,对皇后嘘寒问暖了一番,三人这才坐下说话。

和上回见到皇后时相比,这位贵妇人显然要憔悴得多了。她虽然才只是望着三十岁的边,但鬓边居然已经有了一点白星,神色间那股坦然自若的风度,也渐渐地为严厉刻板取代:仅仅是半年时间,皇后的心境,似乎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不过,她对七娘子倒是要比从前更亲热得多了,“也有半年没见到善衡了,怎么样,这一向可还顺心?”

七娘子心知肚明:二娘子到底还是没有贪掉自己和六娘子的人情。她忙恭恭敬敬地回答皇后,“家里虽然忙,但日子也还平顺。”

皇后又问了七娘子几句,展现出了亲昵的态度,就笑着打发她,“知道你着急到慈寿宫说话——从慈寿宫出来,别忘了到景仁宫看看善莹,她这一向身子沉重,只是在自己宫里安坐养胎,正是少人说话的时候。你就多陪陪她,坐得晚一点也不妨事的。”

一般外命妇在宫中逗留,总是不敢太没有分寸,往往吃了午饭,也就告辞出去。皇后这就是特别给六娘子恩典,也给七娘子面子了。

七娘子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见二娘子给她使眼色,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小七就冒昧告退,先到慈寿宫去走走……”

皇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轻声道,“好,以后得空,也经常进来请安。”

她却再没有以前的城府——七娘子才站起身来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她低声而急促的抱怨,从身后追了过来。

“就是前儿晚上,皇上又到牛淑妃那里去看皇次子……”

她不禁不寒而栗,加快脚步出了坤宁宫。

慈寿宫里的气氛,就要比坤宁宫轻快得多了,七娘子进门时,恰好看到安王站在檐下,手里拿了个艾草做的小虎正在把玩,她连忙露出笑来,冲安王招了招手,问道,“小王爷在玩什么?”

安王顿时放下了手中的艾草,上前要给七娘子行礼,“六表嫂——”

他素来天真活泼,举动又和顺知礼,虽然见面不多,但却和七娘子很能说得上话,七娘子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长命缕,为安王系在了胳膊上,“这是六表嫂送你的,你两个表侄儿也都有呢。下回,让你六表哥把你接到宫外去,和你两个侄儿一道玩。”

安王顿时一喜,“六表嫂没有骗人吧?”

他在宫中,也就只有太子一个年纪相仿的小玩伴,两人身份辈分又都有差,毕竟不能两小无猜。七娘子只是提了几次要带安王认识四郎、五郎两个年纪相近的小伙伴,安王就已经上了心,几次见到七娘子,都嚷着问这件事。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道,“现在天气热,等进了秋,六表嫂问准了你母妃,就把你接出去。”

两人是站在檐下说话,安王还没有答话,里间就已经传出了许太妃的声气,“谁在外头?”

“母妃母妃。”安王就一溜烟地进了屋子,“六表嫂来了!”

七娘子忙跟在安王后头进了堂屋,给太妃行礼。“小七见过姑姑。”

许太妃见到七娘子,素来是一脸的笑,可今日虽有安王凑趣,笑意反而淡了几分,她点了点头,“还当你要先去景仁宫,再过这里呢。”

七娘子心中打了个突,她掂量着回道,“二姐拉着我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边就又寻思了起来:太妃该不会是把太子自渎一事消息走漏,算到了她头上吧?

不过,以六娘子的玲珑,安抚太妃,当不是什么难事,就算太妃有所怀疑,这么久过去,气早也应该消了。上回自己进宫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态度就还很热络……

她飘了五少夫人一眼,暂且把思绪排开,又道,“皇后娘娘又叮嘱了小七几句,问了些外头的事,这就耽搁得晚了些。让姑姑久等了!”

许太妃似乎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冷淡,她顿了顿,才换出笑脸来,亲热地道,“不要紧,我正好和你五嫂说说话!”

就打发五少夫人,“宁寿宫那边,刚才已经送牛夫人去牛淑妃那里了。我们也不要太招摇,你六弟妹一会儿也要去景仁宫的,我看你还是先回去为好。记得给你祖母带声好,就说我平安,只盼着她老人家也平安康健。”

五少夫人忙起身给太妃行礼道别,“祖母在家日日夜夜,也就是惦念着您了……”

许太妃很感慨,“荣华富贵又有何用,不能尽孝,终究是人生一大遗憾。”

就亲自起身,将五少夫人送出了慈寿宫,这才背转身来,打发安王,“乖孩子,出去玩去吧。”

一等安王出了宫,许太妃就放下脸来,数落七娘子,“真是个傻孩子!要不是你五嫂说起,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傻成这样!”

饶是以七娘子的淡定深沉,亦不由得要被许太妃的责骂,骂得怔了一怔。

274、帮助

许太妃看着七娘子脸上的迷茫,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叫七娘子,“坐到姑姑身边来!”

握了七娘子的手,细细地道,“你婆婆身子骨不好,和你又是亲戚,又不算亲戚,很多话,怕是也不方便点拨你。你母亲呢,说到底又不是亲生亲养的,就是她那个性子,自己也不能容人,非得拖到三十岁开外,才给你父亲开脸纳妾,你不要学她!”

她语气亲昵,虽然有责怪,但却到底是亲昵的责怪,七娘子听在耳中,倒是先松了一口气:许太妃到底还是没有和她生分。

旋即又有些生气:五少夫人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记给她找些麻烦,让她无暇去查五娘子的案子。那边才提审当年明德堂旧人,这边她就敢在许太妃之间影影绰绰地说自己的不是。

要不是自己已经从小松花口中逼问出了真相,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纳闷五少夫人这一向怎么这样沉不住气,频频出手,挑动自己和家中长辈的关系。

七娘子又忙收摄心神,听许太妃教育她,“大家大族,谁身边没有一两个通房?屋里干干净净,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尤其是你有了四郎、五郎两个子嗣,这是你亲外甥,又是襁褓间就到了你屋里,不算你亲儿子,算什么?”

“有了这两个亲儿子,你还看凤佳那样紧,不许他开枝散叶,这件事传到了外头,不要说别的,你公公第一个就要看你不好。”许太妃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的推心置腹。“就不说这能不能容人的事吧,只看你有了四郎、五郎,却还是当自己没有子嗣一样,非得要自己亲身生了一个,才肯让凤佳去别人屋里。这不是明摆着把两个孩子当成了外人?”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要不是许太妃提醒,她是真的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过问题。

许太妃望她一眼,她满意地笑了,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到底你年纪还轻,看事情,总是有所疏漏。要不是你五嫂对我提起,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在这样的小事上马失前蹄!”

她换了口吻,把责怪,换成了勉励。“你是个好孩子,别学外头那一等上不得台盘的妒妇,听姑姑的,回头给身边的几个贴心人开了脸。凤佳外头里头,也都有了面子,待你自然更好,决不会和你离心。好好把两个哥儿养大,越发说白了,庶子生得出生不出,还不是看你的意思?”

从许太妃的角度出发,这番话倒的确是出自好意的提点,七娘子心中百味杂陈,她轻声道,“要不是姑姑告诉我,小七还真不知道,这件事被外人看来,居然是这个样子……”

她一下揉起了眼睛,作出了一脸的委屈,心中却早已盘算了起来,不过一瞬间,就已经有了决议。

就又挨得许太妃紧了一些,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样子,“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是外人想得那样……姑姑看小七是不是那样不能容人的人呢?”

许太妃顿时动容,“哦?”

她一下又换了欢颜,“我就知道小七不是这样的人!姑姑又怎么会看错?只是……你五嫂说得,也都是实话吧?”

七娘子心头冷笑,面上也显出了一丝不以为然,“五嫂巴不得抓住我的每一个错处,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将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不和,摆到了许太妃面前。

以许太妃的精明,当然不会看不出两个少夫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而在七娘子强势崛起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接触五少夫人的机会。老人家顿时就犯起了沉吟,一时半会,都没有开口说话。

七娘子心知肚明:许太妃对许家,想的还是一碗水端平,尽管可能特别偏爱六房,但也绝不会站在六房这边,来讨伐其余几房。她又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才低声道,“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前头五姐去世的那件事了。”

“姑姑也知道,五姐的不幸,背后是有文章的。”七娘子端出了一脸的感伤,“可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父亲与母亲,自然犯不着这样做,祖母老人家,更是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说来说去,疑凶还是要着落在几个嫂嫂哥哥身上……”

虽然这个道理,也没有谁不明白,但像今天这样说得这么白,却也还是第一次。

许太妃不禁悚然动容,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见她不答,就越发说破了。“世子一直觉得,他为了许家在外拼命,家里却有人算计他的妻子。这件事,实在是让人心冷。这些年来,为了此事,背后也没有少生气。一面,是气凶手太过大胆,一面也是气此人不出,看着几个哥嫂,心中始终都有芥蒂……请姑姑恕凤佳心胸狭窄之罪!”

她一下要跪,却又立刻被许太妃扶住了,老人家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老泪纵横。“姑姑明白,姑姑明白!”

七娘子又徐徐道,“说来说去,此事到底还是因为嫡庶有别,凤佳他身为嫡子,年纪却小,哥哥们心里不服气,也是很自然的事。这嫡庶相争闹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凤佳说,在四郎立为世子之前,他也不想有庶子出生,免得让几个孩子之间,重演如今的尴尬……”

许太妃自己是嫡女,自然能体贴许凤佳的心思,平国公却是庶子出身,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让他更同情居长却不得正位的庶子们。是以这番话,对许太妃说得,对平国公却是说不得的。

许太妃果然已经是一脸的感动,握着七娘子的手,好半晌才道,“姑姑……姑姑没想到这一层……唉,你们小夫妻的日子,也过得很苦!”

“再说,”七娘子又垂下了头。“凤佳师从沧州武学名家,练就了一身的武艺。据他说,师父曾有吩咐,这一门工夫要想再精进,虽说无须断绝□,但也要少近女色。因此前前后后,家里原来就有的两个姨娘也好,我这里安排送去的丫头也好,他是都看不上眼。又说,我既然没有这样的要求,倒不必耽误她们的青春,你安排着放出去嫁给好人家,倒胜似在府里无所事事。”

她面上泛起红霞,轻声道,“就是我们之间,也都很少……”

这番话,更是说到了老人家心底,许太妃自己多年无宠,七娘子太受宠,她看不过去,太无宠,她却也是看不过去的,这一下恍然大悟,不禁就叹息道,“那也苦了你了。”

就又陪着她出主意,“既然内中有委曲如此,你倒是白白背了一个妒忌的名头,唉,偏偏这话,也不好和兄长直说……”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道,“这倒无妨,为人媳妇,受一点气,又算得了什么。姑姑不必为我担心——就是五嫂的事,我也没有怪她……”

她有意留了一个话尾,许太妃果然上钩,直问,“这又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将五少夫人账本上的问题,添添减减地说了出来,听得许太妃直瞪眼睛,半日才道,“你说得对,家和万事兴!一点银子,还是别计较了。”

她又不禁恨恨地道,“老五媳妇这也实在过分了,谁宠出来的胆子!三万两银子也敢吞?”

见七娘子但笑不语,这才想起来太夫人一贯偏爱五房,曾经在自己跟前,为五房讨过了几次面子,脸上不禁一红,于是低头吃茶,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不以为忤,又陪许太妃说了些家常,提起了接安王出宫玩耍的事,“表弟今年也挺大了,若是姑姑放心呢,择一天接出宫去玩……”

提到安王,太妃顿时一脸的柔软,“好,好,你们心里有这个表弟,姑姑还有什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