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让安王过来谢七娘子,“等进了秋,让你出宫到六表嫂家里玩。”

安王顿时捂住嘴,一脸的不可置信,“母妃答应了?”

七娘子和许太妃笑着交换了一个眼色,许太妃又摸了摸安王的额头,嘱咐他,“别又玩得满头大汗的。”

待得送走了安王,才低声勉励七娘子,“虽说凤佳有那样的戒律,你自己也不能放松了,还是要乘年轻的时候多生几个,以后老了,也有人来服侍你!你看看姑姑,有了安王之后,日子都硬是开心了几分——”

七娘子倒是难得地起了一份焦躁。

随着年岁的递增,不但外界给的生育压力逐年增大,就是她自己,都感到生育的愿望,渐渐地膨胀了起来。

可眼前摆着有多少事要她操心……

她一下又收敛了乱糟糟的思绪,对许太妃绽开了笑容,“小七明白,这一向,也、也在用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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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慈寿宫出来,七娘子就赶着穿过中轴线,进了紫禁城东翼的景仁宫。

和上次来访时相比,今天的景仁宫就要热闹得多了,尽管六娘子人在殿中没有现身,但宫中里里外外,还是有不少丫鬟在来回走动,有的抱着西瓜,有的端着冰盘,见到七娘子,脸上都绽出笑来,轻声细语地招呼,“世子夫人到了。”

得宠不得宠,真是天差地别,从前来景仁宫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么颓唐冷清,见识到了今日的阵仗才晓得,原来宫中真正的红人,日子是这样过的。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却和气地道,“诸位都辛苦了。”

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六娘子早已经迎了出来,笑着道,“七妹今儿来得晚了!我没等住,先吃了午饭,不要紧吧?”

她是孕妇,别说午饭,就是晚饭提前吃了,七娘子又怎么可能生气。她握住六娘子的手,细细地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嗯,还是一样漂亮!”

六娘子不在意地道,“也是长了一点斑了,权先生说这也没法避免,还安慰我,等到孩子落地就好了。我说我现在哪里还管这一点斑!先伺候好肚子里的小祖宗是正经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坐下,在阳光下,七娘子再细审六娘子的容颜,果然见得她娇嫩的脸颊上,多了一两粒斑点,却是不仔细也看不出来。

今次不同往日,两人才坐了下来,就有宫女过来进献点心,六娘子犹问七娘子,“在太妃那里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在我这里吃一口?”

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要吃你们这里的温吞饭,进几口点心也就够了,等出宫去,再找补一点吃的吧。”

紫禁城太大,又不是处处都可以生火做饭,一般妃嫔的膳食,也就是由御膳房送来,路途又那样遥远,等到菜肴送到的时候,菜肴多半已经过了火候。所以众命妇都视在宫中用饭为畏途,七娘子自然也不例外。

六娘子不禁流露出少许得意,“托肚子里这个的福,总算不用吃温吞饭了。”

她瞥了外头来来去去的丫鬟们一眼,压低了声音。“娘娘说,牛淑妃身怀六甲的时候,宫里也有小厨房专门给她做饭。景仁宫自然也不能少,是以才满三个月,就挑了两个好厨子送进来。”

看来,牛淑妃的存在对六娘子来说,竟是利大于弊。七娘子也会意地一笑,“娘娘最近待你如何?”

“牛淑妃生了皇次子之后,她对我就好得多了。”六娘子又叹了口气,“尤其是太子那件事,娘娘很领我的情。现如今呀,我才叫万事不愁,只管养胎呢!”

虽然论美貌来说,如今怀了孕,六娘子看着要憔悴多了,但此时此刻,她脸上流露出的心满意足,却是几年来七娘子从未得见的。

她也欣慰地笑了,“那就好,我早就说过,只要等,你的出头之日,总会有的!”

六娘子就望着七娘子,弯起了眼睛,又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捏了捏。

姐妹深情,不言而喻,尽在其中。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若是五姐还活着,四姐也没有守寡,眼下姐妹们又该有多开心呢?”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有些感伤,正在出神,又听得六娘子问,“从前我这里不能帮你什么,也一直没有问你,在许家你过得还顺心不顺心。”

她顿了顿,又低沉地道,“五姐的事,查出个头绪了没有?”

六娘子是有了一点本事,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给自己撑腰了。

七娘子心头不禁一暖。

她看了看六娘子的肚子,还没有说话,六娘子已经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要紧,我倒是不在意这个,这几个月来,宫中腥风血雨,再不堪的事,我也都听过的。”

她都这样说了,七娘子也就将五少夫人的事告诉了出来,又叮嘱六娘子,“这件事暂时还不要和二姐、母亲提起。毕竟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贸然行事,很可能造成几家间不必要的误会。”

六娘子听得目光连闪,她问七娘子,“这件事如果是张氏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七娘子不屑地道,“还不是为了那几两银子?”

她顿了顿,又叹道,“到底她手段也要比五姐老辣得多了,若不是为了银子,她不必用下药这样的手段,也能慢慢地将五姐玩残。说到底,还是怕五姐胡搅蛮缠,彻查到底,将她也扯进漩涡里,让她不得不将到口的银子,再吐出来罢了。”

杨家女儿,陪嫁都是极丰厚的,六娘子进宫后也从没有为银钱犯过愁,她一下缩紧了瞳仁,“就为了这几万两银子,闹得五姐……”

这位素来天真可爱,活泼娇憨的妃嫔面上,也难得地蒙上了一层煞气。

她又问,“那你现在除了那份口供之外,有没有把握到关键物证……”

“她也有些着慌了。”七娘子摇了摇头,“最近是不断给我找事,物证,还是要去找。”

六娘子点了点头,又沉吟了片刻,才断然道,“若是实在找不到,也不要紧!到时候,你就带她进我的景仁宫来。”

她面上又闪过了一丝杀意,一字一句地道,“五姐不是喝了她的药去世的么?我就要她把这碗毒药,一滴不剩地给我喝回去!”

275、转舵

从宫中回来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出神。一直到进了明德堂,她才把小黄浦找来说话。

“这一次进宫,已经和宁嫔提过了。”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碗中的桂花清露,望着那透明的胶质缓缓漾开,一边安顿,“等到宁嫔生产过后,她自然会安排将你要进宫去。不过,到时候少不得要把你的奴婢文书换到杨家,宁嫔也好名正言顺地开口要人。”

许家和六娘子虽然有亲,但是并不是六娘子的娘家,由许家送人进去,倒是太招人眼目了一些。七娘子会这样安排,显见得是把小黄浦进宫的事放在心上了,小丫鬟顿时喜不自胜,跪下来给七娘子磕头,“这辈子绝不忘记少夫人的大恩大德。”

七娘子勉强笑了笑,才低声道,“你别急,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要你去做呢。”

她望着小黄浦,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又问,“你二姐小嘉陵在乐山居里,似乎是很有体面?”

有了入宫这根大胡萝卜吊在眼前,小黄浦的态度自然有所不同。她试探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犹豫着道,“也的确有几分体面,毕竟二姐手艺灵巧,为人谨慎,虽然不算太夫人的心腹,但却也很受重用。”

七娘子又用指甲在桌上划拉了半晌,她慢慢地道,“好啊,那你说你二姐平时最希望,而太夫人又不能给她的,是什么事呢。”

小黄浦一下就没了声音。

七娘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自己笑了笑,“你就放心吧,这件事,不会太难办的,只是没有一个乐山居里的人,也不大好办是真的。”

她也不着急,又低着头,用指甲描摹起了杯盖上的纹路。

小黄浦静了老半天,才低声道,“二姐倒和我不一样,奴婢想着的是嫁到外头去。二姐想的却是在府内谋一个体面的差事,嫁一个体面的人家,也就是了。”

这本来也就是一个女儿家在这个年龄,最正当的需求。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疑惑,“太夫人竟不能给她这个?”

“老人家年纪大了,对身边服侍的人,看得就很紧,几次说过,要二姐服侍她到老了,去了,再放出去嫁人。”小黄浦眉宇间多了几分忧色。“说是自己年纪大了,到这个年纪,也实在不想身边再进生人。”

别看太夫人是做曾祖母的人了,今年满打满算,也才是七十刚出头,要是再活得久一点,活到九十岁去,小嘉陵自己都是三十多岁没有出嫁,要嫁人就难得多了。

太夫人虽然精明厉害,但到底还是老了,这样一来,又让小嘉陵如何不与她离心?

七娘子倒是精神一振,她吩咐小黄浦,“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就把小嘉陵带到明德堂来,我要和她好好聊一聊。”

小黄浦眼神深邃,却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办到。”

七娘子就打发小黄浦,“下去玩儿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小黄浦笑嘻嘻地,“我服侍少夫人换衣服,少夫人出宫累了,也休息一会吧?”

七娘子笑着摇摇头,“还要去乐山居和清平苑走走呢——不过,现在换一件衣服也是好的,天气热了,这样的大衣裳真是穿不住。”

就由小黄浦服侍着七娘子换了衣服,到两个长辈身边去问过好,太夫人少不得又一长一短地问了不少许太妃的事。七娘子顺便将接安王出来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倒是很满意,“难得你想得到,让安王和四郎、五郎甚至是于宁、于泰亲近亲近,也好的。”

许夫人那里就更没有多少问题了,七娘子打过招呼,又回去明德堂里,安排了一些琐事,到了当晚一家人坐下来一起吃饭,丰丰富富和和气气地过了端午,第二日许太妃又有赏赐下来,众妯娌们一人都是一领玉簟,一把宫扇,唯独七娘子又多得了一套头面。又有六娘子赏赐了一些宫中祛暑药并零碎小玩意过来,各家也都有节礼相送不提。

如此忙乱了三四天,七娘子这边事情也多,等到端午过了,许夫人动身去小汤山住,众妯娌自然又一起恭送她出了二门,这才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因为许凤佳要亲自送许夫人到小汤山去,难免又要过夜,七娘子倒是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自己起来,待要借机逃避打拳,又觉得打惯了一套拳,不活动活动筋骨,自己都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手舞足蹈地活动了一番,才进来洗漱过了,笑着和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们上学去。等到半下午,小黄浦就带着她二姐进了明德堂,七娘子关着门和她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这才出来去给太夫人请安。

七娘子进屋时,就看到于平凑在太夫人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她略略皱了皱眉头,倒没有多管——等到人都散尽后,太夫人就留了七娘子下来说话。

“于平这丫头也实在是有几分不懂事。”太夫人似乎很有几分尴尬,“范家的婚事是她不情愿,现在却又看着于安的嫁妆眼热。偏偏她母亲又出门去了,也只好私底下和我叨咕着,想多要一点嫁妆。这件事,你们看着怎么办吧?”

许夫人常年在小汤山居住,虽然对她自己身体有益,但府中倒的确渐渐有了太夫人一家独大的感觉,于平有事不直接和许夫人开口,还要和太夫人来说,实在是很有几分不懂事。

七娘子皱起眉头,想了想,才勉强道,“虽说眼下是小七当家,但这个家里做主的,说到底还是祖母与父亲,这件事要怎么办,还是得看祖母、父亲和母亲的意思。”

她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像于平这样,亲事才定,就迫不及待地算计起了自己的陪嫁,就显得一点都不沉着了。一家人的情分,反倒似乎被她的算计,算计得薄了几分。

太夫人又何尝不懂得这个意思?她不禁叹了口气,“你公公是最讨厌子女们有这样的想法的,就是当年我们分家的时候,那也是公公允允的,除了公中祖传,只给世子的产业之外,其余是一律均分。你的几个叔叔们现在人虽然都在外地,但这些年来,走动也都很频繁,你公公一向是很着力于提拔携带弟弟们起来。”

本来按照当时的惯例,太夫人在世,几房也是不好分家的。不过许家却似乎是例外,太夫人和许夫人在这件事上,倒是罕见地结成了同盟,先老公爷一过世,就由太夫人主持着分了家。这件事,七娘子倒也有所耳闻,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太夫人续道。

“这件事,对于平来说倒是小事,她无非就是想要一点钱,以后到了夫家也好立足罢了。小姑娘家不懂事,凡事就只想着自己,要是闹到了你父亲那里。他反倒就要觉得兄弟姐妹之间情分淡薄,于平连个陪嫁都要自己操心了。我看,还是你敲打她几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太夫人真是难得有这么好打发的时候。七娘子本来还当她要把这个难题丢给自己,此时倒是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祖母是这个意思,那这件事还是不要往父亲那里报了。”

她顿了顿,“不过,四嫂毕竟是于平的亲嫂嫂,有些事,还是由四嫂来说,更显得名正言顺。祖母说怎么样?”

太夫人一下就没话说了。

七娘子也说了不上报了,也把整件事答应下来了,这时候再杀个回马枪,太夫人还能有什么话说?难道还不让四少夫人去敲打于平,非得要七娘子出面得罪人?

她一下就满心不是滋味:这人一不在乎钱,就难办得很了。就是按照大少夫人的性子,这时候为了回绝于平的请求,都免不得要坠入陷阱,出面去敲打于平。

这一敲打,就是做嫂嫂的不体恤妹妹,自己再在平国公前说几句话……最好是能说得平国公有几分生气,当众敲打了杨氏,她就又要消停一段日子了。

可杨氏是比玻璃球还滑,前头答应得好听,后头一个太极云手,又把事情推到了莫氏身上。

唉,莫氏那个直性子,恐怕还巴不得于平多得一点陪嫁呢?自己这边才让她去说于平,恐怕转眼她就要嚷到平国公那里去。到时候,就成了自己这个做祖母的擅作主张,插手晚辈的事了。

和这个杨氏对垒,真是让人难受,就好像和一团棉花对打,你打她不打她,她都是那样轻飘飘软绵绵,是一点都不受力。她拂你一下,就是棉花里的利剑出鞘,一剑就让张氏到现在都还流着血。要不是在于翘的事上,失了平国公的欢心,现在五房想要挽回国公的欢心,真是谈何容易……

她的思绪又飘得远了,过了一会,才笑道,“对了,说起来,这一向我没有看到你们明德堂的毛姨娘来给我请安呢。她也是我屋子里出去的,有了空闲,也要过来走走,陪我说说话才好。”

通房这件事,真是自己最致命的软肋。

七娘子短短几天内被连戳了两次,心中真是有无限的感慨。

反正不管自己在别的地方多出色,提到通房这两个字,似乎所有优点就都已经黯然失色。只有妒妇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额头上。太夫人也好,五少夫人也罢,一旦找不到别的把柄,只要提一提这通房两个字,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的善妒上。

也罢,毕竟是自己的选择,一点代价又怎么承担不起?

“好。”她就弯着眼睛应了下来,又不无恶意地补了一句,“横竖她在家也没有什么事做,能在祖母身边侍奉,也是毛姨娘的福气。”

太夫人倒是被七娘子理直气壮的态度,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恹恹地挥了挥手,让七娘子告退。

七娘子临行前还要和太夫人确定,“于平的事,是祖母同四嫂说,还是小七出面……”

太夫人就没好气地道,“还是我老婆子来当这个恶人吧!”

见她一脸的官司,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转身就走。

她就试探地稍微放软了态度,柔声道,“祖母也不要太操心了,您可是阖府上下的老祖宗,若是觉得不好开口,就是小七去说,也是一样的。”

她难得让步,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倒也就势就把这件事,推给了七娘子,“好,既然世子夫人不怕烦难,就你去说,也是一样的。”

又叫起七娘子世子夫人,可见得老人家今天的确是又被七娘子气的不轻了。

不过,七娘子自从入门以来,倒是也很少在乎这忤逆不忤逆的事,更难得像现在这样,甚至还想着要安抚一下太夫人。

虽然她没有一点认错的表示,但仅仅是这一点服软,已经让太夫人心情上扬——却是越发又摆起了谱,反而显得更加生气,叫起了世子夫人。

这一点情绪上的微妙变化,错非七娘子这样心思细腻又在局中的人物,是绝体会不到的。她转了转眼珠子,又笑道,“好,祖母既然吩咐下来,就由小七去办好了。”

又和太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见太夫人爱搭不理的,七娘子就又问太夫人,“说起来,祖母也有几年没出门逛逛了,正好五月里,潭柘寺起了新的弥勒佛金身,就是小七都想着去参拜一番。祖母若有出门走走的意思……”

这就是货真价实在讨好太夫人了:以太夫人的身份,出门排场必定很大,麻烦当然也多,七娘子是肯定要忙上一阵的。这是七娘子表态,不惜自己忙碌,也要把太夫人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太夫人心下倒是有了些飘飘然,她沉思了一下,本待再做做样子,可是想到弥勒金身,到底还是有些没有掌住,便淡淡地道,“好,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去拜一拜,倒显得我们不够虔诚。”

七娘子脸上顿时现出了一股淡淡的喜悦,“那小七这就为祖母安排起来!”

太夫人双手合掌念了几声佛,才道,“总算你是懂得孝顺,祖母心里也就熨帖啦。”

她虽然话里有话,但听其意思,却似乎并不太生气,七娘子莞尔一笑,从善如流地道,“小七还有很多事不懂,现下母亲在小汤山,不指望祖母教我,指望谁呢。”

太夫人这才恍然大悟:此女这是见风转舵,有了两边修好的意思。

她也和气的笑了,“嗯,懂得这样想,祖母就放心多了。”

这一老一少于是相视一笑。

276规劝

于平的嫁妆一事,到底还是没能在府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七娘子才从乐山居出来,就进了慎独堂,正好四少爷也刚回来,两边见了礼,七娘子就开门见山,把于平嫌嫁妆少的事,告诉了四少爷夫妇。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们做哥哥嫂嫂的,对于平关心得不够。”七娘子一脸的自责,“也没有和于平把话说清楚,让小姑娘家家的要自己为嫁妆操心……”

不等四少夫人说什么,四少爷就是一脸的愧色,“六弟妹千万不要这样说,此事还是于平太不懂事!”

当时大秦的大家大族,是绝没有未出嫁的闺女来过问自己嫁妆的规矩,于平这个要求不但不体面,而且还很伤感情,隐隐就透了指责哥嫂父母偏心的意思,太夫人还是算疼她,所以才让七娘子不要告诉平国公,否则受罚事小,只怕于平以后在平国公眼里,印象就要大坏了。就连四房都要受牵连:毕竟于平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这管教不力的责任,多少还是要分到四少夫人头上的。

七娘子还没有来得及客气,四少夫人就赶着问,“那祖母的意思,这件事该怎么办?”

七娘子便添添减减地将太夫人的意思告诉了四少夫人,“四嫂私底下说她一顿就完了,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哥嫂自然要担待。这件事还是四嫂来说最合适的,不过于平既然开口,我想着,总还是要添几件大件的家具,不然孩子还真当我们偏心眼了……”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至少八成以上是六房所得,七娘子都这样大方了,四房还有什么话可说?自然是唯唯诺诺,连声答应下来。四少爷又谢七娘子,“还是六弟妹考虑得周到,于平不懂事,你四嫂也不懂事,平时让你操心了。”

当着弟妹的面,就说自己老婆不懂事,知道的说是客气,不知道的恐怕心里就要犯嘀咕了。七娘子不由扫了四少夫人一眼,见四少夫人一脸的甘之如饴,心中倒不禁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四少爷这样说,四少夫人才不会往心里去了。如若不然,以她跋扈的性子,不给对方一个难堪,这件事肯定不能算完。

她只做没有听到,就和四少夫人说起了到潭柘寺上香的事,“正好四嫂也去参拜一下,给孩子求个顺产平安符,一大家子再热闹热闹,岂不是两全其美?”

四少夫人是最信这个的,登时眉飞色舞,亲热地挽起七娘子的胳膊,“好,六弟妹真是能人,居然连祖母都说动了,她老人家是最有福气的,我央着老人家亲自为我求一道符来,可要比自己求的更效验。”

四少爷却有些不以为然,咳嗽了一声,就站起来和七娘子告别,“六弟妹你慢慢坐,我去外头找几本兵书。”

送走了四少爷,四少夫人就拉着七娘子说私话,“你院子里到底还是要安排几个人服侍,免得五房又挑拨离间,拿你说事。你看我,那两个丫头,我是当晚就全送到你四哥房里了,第二天起来,我就闹不舒服……你四哥心领神会,也就那天晚上的事,到现在都没有碰那两个小**一根手指头。”

四少夫人这样做,倒的确是又堵了家里人的嘴,又得了体面实惠,说起来只是贡献了四少爷一个晚上,这盘买卖,还是合算的。

七娘子心中千回百转,叹了口气,低声道,“唉,这里面很多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四嫂的好意,我明白的。不过总之祖母要看我不舒服,就是我做到十分,也能挑出十二分的刺来,除非我和五房一样,也变出一个有了身孕的通房来,不然啊,还是受着气为好。”

她很少对四少夫人这样坦白,四少夫人一时倒是听得怔怔的,半天才笑道,“还是你看得通透。”

她眉宇间也被七娘子感染上了一丝愁容,七娘子看在眼里,又要反过来安慰她,“四嫂又和我不一样,肚子里这么一面免死金牌,是到哪里都不会受多少委屈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又摸着肚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嗐,什么免死金牌不免死金牌,也就得意这么一时而已。等孩子落地,我和你还不是一样!”

她却已经居之不疑,把自己的地位,摆到了七娘子之上。

七娘子心中五味杂陈,又和四少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从慎独堂出来。

在回明德堂的路上,又恰好遥遥撞见五少夫人带着那怀孕的通房丫头,悠闲地拐进了通向小萃锦的胡同里。

即使是以七娘子的城府,在吃晚饭的时候,颜色也有了几分不好看。许凤佳几次逗她说话,她都只是闷闷地嗯上几声,就算是答过了。

许先生就算有千百个优点,这千百个优点中,也绝不包括耐心一项,见七娘子颜色不好,他也有几分生气,嘭地一声将饭碗顿到了桌上,“今儿个到底怎么了?我就是在小汤山歇了一晚上,回来你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他顿了顿,脸上飘起了少许邪气,又道,“难道是我昨儿——”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倒是被他气笑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愤愤地向许凤佳抱怨,“自从五房有人怀孕,现在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问到我脸上,‘凭什么你没有生育’,我就奇怪了,我生不生关她什么事,非得要上蹿下跳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贤惠,她肯提拔通房……”

她生平最难得抱怨,如今抱怨了五少夫人几句,自己也觉得没有滋味,就又住了嘴,叹息道,“偏偏她又占着理,她要拿捏我,我也只能让她拿捏着。谁叫我不争气,从小吃了毒奶,生不出孩子——”

她话才出口,就又戛然而止。

屋内一下就沉寂了下来,七娘子难得地露出了一脸的吃惊,她甚至就像是要把刚出口的话压回去一样,一把捂住嘴巴,扭过头去,不敢和许凤佳做任何目光接触。

许凤佳慢慢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到了桌上,他的声音很轻,“你再说一遍?”

虽然没有回头,七娘子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火热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四处巡梭,似乎要把自己看出一个洞来。

自从两个人把话说来,达成和解以来,许凤佳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灼人的眼神逼视过她。

七娘子就颓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太太毕竟是你四姨,知道了,你夹在中间也很难做。”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其实已经婉转地回答了许凤佳的疑问。

许凤佳一下就沉默下来,过了半天,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善久又知道不知道呢?”他忽然间像是老了十岁一样,肩膀简直都要塌下来。“难道他也——”

“善久并没有吃过九姨娘的奶,就被抱到正院。”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出来。“这件事,他也并不知情。”

她似乎想要弥补什么,又急急地道,“不过,也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生了,权先生说了,身体养好,无须用心,再过两三年,还是可以生育的。”

许凤佳原本紧皱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这是向我解释?”

自己将遗毒一事隐瞒着没有告诉许凤佳,到底是因为不想他夹在自己和大太太之间难做,还是因为害怕许凤佳知道了以后,以子嗣为借口,又要向外发展,这一点,是连七娘子自己都没有想透。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回视许凤佳,坦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到底,我也无须向你解释。就是太太那里,要不是当时权先生直言不讳,在她跟前说**后不容易有孕,恐怕我也没这个福分嫁进许家。”

许凤佳面上顿时浮上种种情绪,他盯着七娘子,这视线中似乎有愤怒,有怜惜,有痛惜,有担忧,还有说不清的种种怅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莫测的高深。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垂下头来,望着碗中的饭粒,又慢慢地道,“也是因为家里一向事多,我就没有想到这一头……”

话里到底还是带了几分自我辩解的意思。

“以你的手段,要告诉我,早就说了,拖到现在,无非还是不放心我。”许凤佳却一下就戳穿了她的借口。“想必你还是怕,怕我将子嗣,置于你这个人之上。杨棋,我对你来说,就这么没有信用?”

他的话里居然没有多少情绪,不论是伤心愤怒,还是怜悯心疼,都被刻意抹去,反而平静得有些过分怪异。

要欺瞒过此人,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不由微微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当时如果嫁到权家、桂家,只怕以权仲白和桂含春的性子,都不可能对她造成这样大的压力。

但反过来说,许凤佳若不是这样厉害,和一个凡夫俗子共度一生,那日子又该多无趣?

七娘子就抬起头来,诚恳地告诉许凤佳,“有恐怕是有,毕竟子嗣对你来说,是很大的压力。万一四郎、五郎出事,我又还没有生育……可也有一部分,是不想你夹在中间难做。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就是这样想的。”

虽然当时她已经对许凤佳说明自己不容易生育,专宠的结果,很可能是一生无出。但因为多思虑而难以生育,与因为遗毒难以生育,毕竟不是一回事,要往大了说,这样也有蓄意欺瞒的意思。

许凤佳眸色深浓了起来,他的话音低得就像是耳语,“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完全信我……”

“如果我只凭你的一个承诺,就完全信了你,那我的信任又该有多廉价?”七娘子认真地告诉许凤佳。“当时我也说得很清楚,你的承诺,换来的只是一个机会。余下所有,还要你自己来挣。”

她辩才无碍,许凤佳倒是一下回答不上来,又干瞪了一会眼珠子,才悻悻然道,“算了,你们女人小肚鸡肠的,弯弯绕绕特别多,我不和你计较。”

才调侃了一句,又低沉下了嗓音,轻声道,“那这件事,你是打算埋在心底,就这么过一辈子?”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问他,“你猜我会怎样做呢?”

许凤佳顿了顿,才勉强道,“连你五姐的事,你都不会放弃,更别提这样的事了……只是四姨毕竟是你嫡母,这件事闹得太大,你没有脸面,在家里立足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