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孟赉睡草席枕砖头,钟氏在草席旁看了又看,心里嘀咕“这怎么睡人啊”,孟赉声音嘶哑,态度温和,告诉妻子,“虽是居丧,然《礼记》有云:身有病则治,有疾则饮酒食肉,疚止复初。太太素来身子弱,若睡草席病了,倒不好。”

钟氏心中甜蜜:他这般关怀自己!情意绵绵的看了看丈夫,回房睡了。

平北侯府。悠然命人把有颜色的东西全部或撤掉,或用素布遮盖了,整个底邸一片素净。张并疑惑的看着她:据自己所知,她对孟老太太这亲祖母可是没什么情份。

悠然白了他一眼,这是面子工程好不好?做给人看的。我天朝一向的传统,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面子上的事要做足。

“在自己家里,做给谁看?”张并不解。但片刻后,张并便开始由衷的钦佩:妻子真是高瞻远瞩。

莫陶带着一个人进来,来人裹着厚厚的斗蓬,头戴斗笠,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到室内只剩下张并、悠然二人时,来人方取下斗笠,露出真面目。

“岳父?”张并心中惊愕,面上不显,赶忙上去扶孟赉坐下,“爹爹,您怎么…”一下子这么瘦,这么吓人?

悠然捧着大肚子,皱着眉头,这就叫做哀毁骨立?这就叫做孝顺?真要命。这才是个开始,要照这样下去,等孝期满后,他不怕是真的会“服竟,羸瘠骨立异形,医疗数年乃起。”服个丧,去掉大半条命。

孟赉先是注意到房中全是素色,张并和悠然身上也是素衣素服,点头称许“你二人年轻小孩子,却是知礼。”继而神色极为不安,“爹爹也知道,本不该来的。”他正服着斩衰,披着麻衣到出嫁的女儿家中,于礼不合。

“我们家,您有什么该来不该来的,”张并急忙说道。他扶着孟赉,明显感觉到消瘦和嬴弱,这才几天没见?“爹爹您,要节哀…”劝人的话,张并只会说“节哀顺变”。

孟赉见女婿好似不在意自己披着重孝到来,反倒是担心自己身体,心中很有些欣慰。却见悠然板着小脸,面带不悦,孟赉声音嘶哑难听,“爹明日便要离京,有些话要交待你们。”这死丫头,老爹是放心不下她,才偷偷跑出来,她不是一向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怎么今儿不高兴似的。

悠然平时对“生、老、病、死”都看得开,也从不拘小节。她给黄馨计划坟地的时候,还一脸孩子气的调皮“孟家坟地在这个山头,您,在对面的山头,你们两个,两两相望!”所以孟赉思想再三还是来了,哪知道女婿还是毕恭毕敬的,女儿脸色不对了。

悠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气冲冲的开口,“您看看您!成什么样子了!孝顺是这种孝顺法么,非要把自己弄得皮包骨头一般才成么?!您要是再瘦下去,我不理您了!”叫出这番话,已是泪流满面。

张并扶着孟赉,不知是该继续扶着嬴弱的岳父,还是该去安慰哭泣的妻子,一时十分作难。

孟赉眼圈也红了,“傻孩子,傻孩子。”张并这段时间口才明显有所提高,这时也低声说“爹您瘦太多了,别说悠然心疼,我也心疼啊。”

这一对傻孩子!孟赉忍住眼泪,说道“有话要交待你们。”嘶哑着嗓子,又说了遍要悠然一切留神,吃的穿的都不可大意了,“吃食上尤其要当心”,不许用熏香,身边的人要仔细排查,凡心存异志的、心太大的,一律远远的打发了。

“您甭说了,我都知道。”悠然听老爹嗓子都哑了,倒杯水过来,看着他喝下,“您放心吧,我厉害着呢。”

孟赉点头,“知道,我闺女最厉害。”吩咐悠然“早些睡”,戴好斗笠,要走。“我送您。”张并赶着献殷勤,孟赉没说话,由着他送了出门。

“你府中的人要么是外面买来的,要么是魏国公府来的,要小心。”出了门,孟赉低声说了几件事,有府中的,有朝中的,张并一一点头,“我也想着呢。”

到了二门,孟赉一时有此失神,黄馨,见她还是不见?见也无用,徒增伤感,还是算了。她不是聪明人,交待再多怕也没用。

若是她再机敏一点,该多好,悠然身边若真有什么事她也能应变。孟赉忽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人,她,可不就是又让人放心,又机敏果断?

孟赉把府中、朝中该留意的地方说完,张并送他回了孟家。到家后,孟赉写好一封书信,命人“明晨送去吉安侯府”。

次日,孟正宣、孟正宪请了长假,家里长辈过世,这假没有不准的,交割了公务,回到家,已是全家准备起程。

京城离泰安不远,一行人晓行夜宿,不过六天功夫,就回到了老家。已经憔悴得不像样子的孟赉,带着妻子儿女到了灵堂上,看见孟老太太的灵位,又是吐血昏倒,灵堂乱作一团。

“纯孝之人啊”“至孝啊”“哀毁骨立,人子之道”“到底是探花郎,知礼啊”,一时间,孟赉“孝子”的名声,传遍十里八乡,传遍泰安,渐渐传遍天下。

这是孟赉也不用说什么话,嗓子已是哑得说不出话,只能哭,逢人便哭。反正这时候他是孝子,孝子只要哀伤到位,旁的,都可以不予理会。

不只孟赉,孟赉的儿子、儿媳,以至于女儿、女婿,都是哀伤入骨,感人至深,赢得无数的赞誉。

嫣然也偕同夫婿来奔丧。不过她是出嫁的孙女,丧服并不是特别粗糙的重孝,穿细布孝衣就可以了。这时嫣然已哭了几天,哭累哭烦了,她留意到一件有趣的事:蔚然,面有□,脸上常有梦幻般的微笑。

蔚然已是二十“高龄”了,她原和一位县令的小儿子订过亲,却是订过亲后就大病一场险些丧命,眼见得爱女病得昏昏沉沉,孟大伯夫妻俩慌了手脚,顾氏寻了张天师算命,“姻缘不合,克的”,女儿性命要紧,孟大伯无奈,只好到亲家处再三央告陪礼,退了亲。

果然退亲后,蔚然慢慢好了。待要再觅良缘,顾氏和蔚然一再挑剔,总是不能如意。“便养你一辈子也罢”,孟大伯只生得一子一女,他舍得逼妻子,不舍得逼女儿,只好由着蔚然的婚事一拖再拖。

蔚然是在室女,服的是重孝。她虽披麻戴孝的,容貌依旧清丽出尘,嫣然不经意瞥了她一眼,看呆了,原来蔚姐儿生得也这般好看,以前怎么都没有留意到呢。

停灵九天后,孟老太太正式下葬。有两个做官的争气儿子,孟老太太的葬礼,极其隆重。

“生荣死哀,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这是乡里对孟老太太的评价。

葬礼过后,安然便要回京,欣然也要一起走,嫣然却说“老太太养大我,要在她老人家坟前多尽尽心”,不肯就回。孟赉深觉嫣然孝顺,欣慰道“嫣儿果然孝顺,不枉老太太疼你一场。”

卢二公子虽心中不情愿,也只能一派大方的陪着妻子继续“尽孝”。

“你不在家中坐着,不去坟前守着,老瞎跑什么?”卢二公子穷极无聊,又见嫣然常常悄悄出门,怒声斥道。

嫣然捉住丈夫的手臂,笑得开怀,“你不知道,是好事呢。”卢二公子问她是什么好事,嫣然却卖关子不说,“往后便知晓了。”

背着丈夫,嫣然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蔚姐儿,从小的好姐妹,这么大的事,连我都瞒着!好好的,竟学会和男人偷偷私会了,林中漫步,花下私语,逛庙会,买珠宝,还真是无所不至!

想起和蔚然偷会的那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嫣然有些好奇,到底什么人,竟让心比天高的孟蔚然倾心了?

卢二公子耐着性子又在泰安住了几天。这天下午,他终于拍案而起,“她再不走,我一个人走!”真受不了了,这穷乡僻壤的。若是平时,还能跟岳父、大舅子喝酒下棋、谈诗论文,这当儿人家守着孝呢,且顾不上这个。卢二公子在泰安又没文友,这日子过得实在是白开水一般。

卢二公子等来等去,也等不到嫣然回来。直到晚上,直到深夜,方急了,使人去各处说了,孟赉一家子出动,不声不响出门寻人。直寻了一夜,也没寻到。

第二天,河水中浮出两具女尸。孟赉和卢二公子脚都软了,强撑着上前去,看一眼,再看一眼,真的是嫣然,和她的贴身侍女。

作者有话要说: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出自《诗经?鄘风?桑中》,《桑中》是首情诗。约我桑中相会,邀我欢会上宫,临别送我至淇水。

约会时的情人,情怀美好如诗。

130、不自我先

“小女自幼养在亡母膝下,祖孙情份极深。”孟赉形容憔悴,神情哀凄,“自亡母去后,小女悲痛欲绝,几回要跟着祖母一起去了…”

他倒没说谎,嫣然不错真是有好几回哭着要跟祖母一起去。只不过,这些儿孙中,又有谁没这样过呢,安然、欣然、季筠、钟炜,包括钟氏在内,都曾哭得气噎肠断时,死死扒住棺木不放,口口声声“带了我一起去”。

孟赉显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失慈母,丧娇女,真是悲惨,对面的泰安县令韦佳等人,都觉十分唏嘘,纷纷出言劝解,“孟大人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更有一位县学的老夫子倏的站起来,概然道“原来如此!当时她虽被众人劝下了,殉祖母的心志却始终未改!到底还是跟祖母一同去了,此等孝女,感天动地啊。”

老夫子这话一说出,不只县令韦佳眼前一亮,其余的县丞、教谕等,都是心中激动,心潮澎湃:泰安出孝女了!堪比二十四孝啊,也是本县人杰地灵,教化得宜,才得有此烈女!

另外一名夫子也聪明起来,“不只有孝女,还有忠仆!那侍女,也随主人一起赴死,是个忠心的!”边上有人附合,“正是!一殉祖母,一殉主人;一为孝女,一为忠仆,真是可感可佩!”经此评定,随嫣然一起死去的碧波,成了“忠仆”。

这是多好的政绩。这说明在自己教化下的泰安,民风是多么的淳朴,韦佳脑中飞快的转着念头,决定回去后马上亲自动手,写表彰文章,务必把这百年罕见的盛举,写得感人肺腑!

韦县令等人表达过慰问惋惜之情后,又表示“定会请旨旌表,以为名教光!”孟嫣然,活着的时候不管她是什么样子,死后成了名扬天下的孝女、烈女。

丁姨娘闻讯后疯了般哭闹,认定“三姑奶奶必是被人害死的”,钟氏命人将她制住严严实实捆堵了起来。孟赉送走韦佳等人后回了内宅,知道后,点头“太太做的对。”

钟氏难得被丈夫夸奖一回,心中大乐,却是想到无端死去的嫣然,才二十出头,花一般的年纪,真是可惜,滴泪道“三丫头,这可怜孩子,怎么突然就去了?”钟氏并不是个心肠多么恶毒的女人,嫣然活着的时候她再不喜欢,乍闻死讯也是心里难受。这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孟赉痛苦的闭上眼睛。嫣然!嫣然!这傻孩子,她到底遇到了什么,竟会遭人下此毒手?!

深夜,孟家密室。孟赉、孟正宣、孟正宪三人端坐在一边,看仵作动作娴熟的验尸。

“真的不要惊动大伯?”事前,孟正宣曾迟疑着,向孟赉求证。他不明白,验尸的事,为什么要瞒着大伯呢?

“你大伯病着呢,勿惊却他。”孟赉一点没犹豫。孟赟不错真是病了,但没病到不能理事的程度。孟赉,是有心不让孟赟知情。

孟正宣低声应道“是。”又回明了其余几件事,“仵作是信得过的;衙门里也无事;家里,还看不出来什么。”听他说完,孟赉目无表情的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父亲真是大不相同了,他从前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如今目光越来越冷酷。孟正宣惴惴不安的想到,父亲向来疼爱子女,不会是嫣然横死,让父亲性情大变吧?

想到嫣然,孟正宣既心疼可惜,又有些抱怨:早些时候跟着安然、欣然一道回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说是留下来尽孝,其实是一心要看西洋景儿,究竟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值得你送掉性命去看。你说去就去了,留下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孟赉这一日,粒米未尽,连滴水也喝不下去,被两个儿子强逼着喝了杯水,全吐了。“他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住!”孟正宪背地里急得跳脚。孟正宣按住他,泪光闪闪,哽咽着说道“别逼他了,他心里,不知道多难受。”

孟正宣到底沉稳些,他看得清楚,孟老太太去世,和嫣然惨死,对孟赉的影响完全不一样。孟老太太已是七十高龄,这时亡故已是喜丧,孟赉的悲伤在外表;嫣然还是花朵般的年纪,无端横死,做为父亲的孟赉,悲伤是在心里。

内心的伤痛不只伤心更是伤身,孟正宣咬咬牙,还是尽快查清嫣然的死因罢,不然,孟赉恐怕还是连水也不想喝。

密室内,灯光亮如白昼。仵作验完尸,想了想,回去又验了一遍。

孟氏父子三人大气也不敢出,等着仵作说出嫣然的死因。尸体,是能告诉人很多讯息的。做过三年父母官的孟赉,深知这一点。

仵作终于验完尸,说出结论,“这具女尸是先被人扼死,后扔入河中,在河中泡了一夜,身体已浮肿,没有旁的伤痕。”

先被人扼死,后扔入河中?孟赉两只手紧紧攥起来,嫣然,她是被人扼死的?

孟正宣、孟正宪偷眼看孟赉,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他全身都笼罩着悲痛和悲愤的气息,让人心中惨伤,让人心中害怕。

“不过,孟大人,”仵作犹犹豫豫的说道“您是如何认定这是您女儿的呢?您女儿,听说是二十出头年纪,这具尸体,年纪该是在十五六岁啊。”

孟氏父子三人一时间全楞了,十五六岁?难道这具尸体不是嫣然?可是,“她穿着我妹妹的衣服,戴着我妹妹的耳环、手镯!”孟正宪急急忙忙的说道“还有,她和我妹妹一样高!还有…”他一时也想不到别的。

孟正宣猛的站起,“她们主仆二人一同遇难,那仆人身上有胎记的,已确认无疑是了!”碧波胳膊上有形如梅花的红色胎记,碧波的娘亲一开始也不相信自己女儿就这么死了,她执意拉开袖子看了又看,才开始号啕大哭,“乖女啊,你这就么去了啊,闪得娘好苦!”

并排两具尸体,一主一仆,衣服首饰都是家人熟悉的,虽然身体已泡得浮肿,脸已变形,但谁料到,一个是有胎记确认过的,一个会不是本人?

孟赉直挺挺坐着,一动不动。

孟正宪团团转了两圈,跑到孟赉身边问“爹,三妹妹身上有没有胎记?”孟正宣伸手拉了他一把,低声斥责“如果有胎记,还不早看了,用等到这时候?”

孟正宪被大哥训得不言语了。孟赉无语半晌,方努力抬手指着女尸,颤声问道“她真的,只有十五六岁?”

仵作很自信的说道“是。”他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太有信心了。

孟赉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我嫣儿,她,她没死!”“哐”的一声,连人带椅跌倒。

孟正宣是文人,手脚不灵便;孟正宪倒是练过点功夫的,偏被大哥训得低头躲在一边。这会儿兄弟二人急急的跑过来,把孟赉扶起。

孟赉脑袋上磕出一个大包,脸上犹自带笑,“没死,没死。没死就好。”

人家既然当时不杀她,一定有不杀她的理由。此时她该是被囚禁了。如何能救出她?孟赉扶着两个儿子站了起来,先命孟正宣送走仵作,又命孟正宪“把你三妹夫请到书房”。

孟赉细细问了卢二公子,对嫣然这些时日的行踪,心中还是不甚明了,却没多说,只在临走时温和问道“贤婿和我家嫣儿,夫妻情份如何?”

卢二公子低声道“结发妻子,情份自然是好的。”夫妻,始终还是原配的好。谁都希望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如此。”孟赉点头,“依礼,贤婿要守一年。嫣儿有位族妹,和嫣儿生得极相像,一年之后,若贤婿有意,请再到泰安来。”

卢二公子苦笑道“生得再像,也不是她。岳父,我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真想,有一天她还会回来。”

孟赉温言抚慰几句,卢二公子恭身致谢,告辞了,“岳父您也早些歇着,莫累坏身体,更是我们的罪过了。”没管束好妻子,以致她常偷跑出去看热闹,以致她横死,卢二心中也很内疚。

孟正宣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香气扑鼻的菜粥,孟赉随手拿过粥碗,喝了,命“再盛一碗”,孟正宣连连称“是,是。”急忙又去盛了一碗送过来,孟赉又喝了。

“京中有没有信过来?”孟赉坐在书桌旁,摊开宣纸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问孟正宣。

孟正宣忙道“有,五妹妹有信来。”走到书柜边取了过来,呈在孟赉面前,还是那五个字“儿平安,勿念”,一个字不带多写的。字不好看,也不难看,平平常常的很随意,是孟赉所称的“悠然体”。

孟赉看了一眼,“这懒丫头。”孟正宣忙道“她一天写一封,由信鸽送来,没拉过。”虽然懒,也懒得有节制。

孟赉口述了几封信,命孟正宣写了,“明天一早寄出去,不可耽误。”孟正宣一一答应,劝他“爹您早点歇着吧。”

孟赉不置可否。命孟正宣先回去,自己转身去了丁姨娘处。

丁姨娘还是被捆绑着。孟正宇正坐在丁姨娘身边,一脸无奈的盯着她,“您闹什么?闹有用不?”嫣然怎么倒霉呀,怎么对孟老太太这么一往情深的。还不如孟悠然呢,虽然人霸道点,可是不糊涂。

看到孟赉,丁姨娘死气沉沉的眼中有了光亮,虽然口中被塞着帕子,还是努力想发出声,她的眼中全是哀求,仿佛在说“三姑娘太冤枉了。”

孟正宇规规矩矩站起来,行了礼,一溜烟儿跑了。留下孟赉和丁姨娘两人。

孟赉取下丁姨娘口中的帕子,倒了杯水喂她喝了,却不给她松绑,只问她“这几日可见过嫣儿?”

丁姨娘被拿下帕子,本能的想哭叫“三姑娘太冤了,她定是被人害死的”,却被孟赉威严目光震摄住,不敢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赉皱皱眉,又问一遍“这几日可见过嫣儿?”丁姨娘想了半天,“见过两回。两回她都匆匆忙忙的,没跟我说过几句话。”

“她神色如何?可慌张?”孟赉继续问。丁姨娘忙道“她哪会慌张?没有!高高兴兴的!”

“真的?”孟赉盯紧丁姨娘,目光锐利,重重的语气问道。嫣然她,这几日难道真如卢二所言,是高高兴兴的。

丁姨娘怯怯道“我哪敢骗您呢老爷,她真是一脸高兴。”随即想到这是在孟老太太孝期,嫣然是号称要给老太太尽孝才留下的,她高高兴兴的,可是不对劲呀,又有些后悔,想改口,“不是,老太太才过世,她一脸哀凄。”

“生死关头,说真话!”孟赉爆喝一声。

丁姨娘吓了一机灵,哭道“她,真的是高高兴兴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好事,她也不理会我。”

孟赉胸中的怒气升上来。这不省心的丫头,祖母才过世,她有闲心看热闹!差点把命搭进去!这傻孩子,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丁姨娘还要再说什么,孟赉心烦,随手拿起帕子,重又塞回她嘴里。

这个世界清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自我先,不自我后”,恶运不早不晚,刚好发在我身上。

我今天写来写去,把自己写哭了。我决定,还是不让嫣然死了。有这样的爹,她死不了,她死了孟赉会很伤痛。

让这个难得一见的好爹,子女都生活得好吧,这样他才能有个幸福的晚年。

孟赉是不是个好男人,对本文来讲并不;的是,他是一位好父亲。

131德音莫违

孟赉胡乱睡了一会儿。他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做形形□的恶梦,梦到嫣然在空旷荒凉的坟地一个人仓皇无措孤苦无依的哭泣时,孟赉吓醒了,醒来满身是汗。

孟赉披衣坐起,在旁边打地铺的孟正宣睡眠浅,也醒了,见孟赉起身穿衣服,劝他“您昨天一晚上没睡,今晚上您好歹多睡会儿。”孟赉摇头,“我闺女生死未卜,怎生睡得着。”

孟正宣没法子,起身挑起灯笼,陪着孟赉去了书房。此时更深露重,春寒料峭,父子二人单薄身影行走在这一片白肃的老宅中,凄凉冷清。

乡下人起得早,天还未明孟家下人已是都穿着停当各就各位了,厨房里,院子里,打扫的打扫,洗涮的洗涮,各自忙忙碌碌。

“卢家姑爷这么早便走了?”守门的老家人唠叨着。卢二公子这日起了个绝早,跟岳家辞了行,起程回京去了。

“伤心地,早离早好。可怜,年纪轻轻的,没了婆娘。”另一个老家人,跟着发感概,“三姑奶奶也可怜,唉。”连子嗣也还没有,就去了。

自卯时起,服侍过孟老太太的下人,包括郭嬷嬷、卢嬷嬷在内,已是被一个接一个唤入孟赉书房,由孟赉单独问话。辰时起,孟家大房的下人仆役也被挨着传唤。

顾氏闻报后豁的站起,“欺人太甚!”三房早已分家,孟赉凭什么讯问大房的仆役!便欲出门跟二房讲理。又看着下人不顺眼,冷冷道“你们这帮没出息的!你们是大房的人,做什么听二老爷的?”

来报信的仆妇嗫嚅道“哪敢不听啊?兵士押着去的。”凶神恶煞一样的士兵,你不听,你不去,能行啊?

兵士?顾氏怔了怔,这宅中何时有了兵士,怎么自己都不知道?顾氏恶狠狠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呢,家中来了兵士,也不来报!”仆妇们只低头诺诺,“不知道啊,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这老二,他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引了兵士进府!顾氏乍闻此信,心慌意乱,难不成他是知道了什么?却是转念一想,不怕!要讲理,自己占着理呢;要不讲理,哼,谁怕谁了?

顾氏心念已定,斥退仆妇,对镜理理妆,带了侍女出门。却是才出房门便被拦住了,“夫人请回罢。”两名彪形大汉挡在门口,不许顾氏出去。

侍女见了彪形大汉,已是吓得缩头缩脑;顾氏心中突突,表面镇静,“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这府中的大太太!还不速速让开!”

两名大汉虽形容粗犷,却彬彬有礼,“太太请回罢,此时不宜外出。”任凭顾氏好言相问也好,恶言相向也好,那两名大汉只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太太请回罢。”

顾氏想要硬闯,一名大汉腰刀出鞘,架上顾氏颈间。明晃晃的利刃横在眼前,贴在脖子上,名门大族出身、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氏,差点昏了过去。已吓得浑身发抖的侍女,在大汉示意下,架着顾氏,仓皇回到房中。

“要不,禀了大老爷,请大老爷定夺罢。”侍女喘了口气儿,急急的出着主意。

形势未明,顾氏怎会惊动孟大伯,她也知道了,真有事时,孟大伯会顾虑家族,顾虑儿女,顾虑兄弟,却不一定会顾虑妻子。顾氏沉思片刻,道“大老爷尚且病弱,该好生养着。”

“要不,想办法支会大少爷?”侍女又惴惴说道。顾氏又摇头。在麻烦事,她怎么会愿意牵扯到独生儿子,她是恨不得孟正宽能置身事外,到最后安享其成。

那怎么办,咱们在房中干等着?侍女心里嘀咕。

顾氏闭目想着心事。这孟家老宅,三兄弟分家时一半分给大房,一半分给三房;三房的独女怡姐儿出嫁时,带走了三房所有产业,唯有这祖宅,是孟赉用京郊一个庄子换了回来,现下,这祖宅是大房二房各占一半。孟老太太亡故,在邻县做官的老大孟赟先赶了回来,操办的丧事,等老二孟赉从京城星夜赶回,灵堂已布置好,孟老太太已入殓。

他可能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可能知道!顾氏前思后想,下了结论。

虽然顾氏这么笃定,但当仆妇进来,躲躲闪闪的禀报“先是碧洗姑娘,后是大姑娘,被二老爷请了去,问了半天话了。”顾氏还是又惊又怒,蔚然,还有蔚然的贴身侍女,都被老二叫去了?

蔚然小孩子家家的,可莫说错了话!碧洗是蔚然在京城时二房钟氏给的丫头,更不靠谱!顾氏心中烦燥,拍了桌子,“怎不早来报我?”仆妇带着哭腔,“这还是二老爷命我来的。”如果没有二老爷的令,我也来不了啊。

好你个老二,敢在孟家老宅来狠的,顾氏咬碎了银牙。

这天,除了有下人送饭菜进来,顾氏再没见到旁人。晚上,依旧不许她出屋门。孟赟依旧病在床上,除吃汤药外只管睡倒,什么事也不过问。顾氏想发脾气,想拉丈夫撑腰,想干脆跟丈夫直说了,最后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度日如年般,熬过了一日,加一夜,头上的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第二天中午,屋门口的兵士撤了,侍女、仆妇都长长的松了口气,总算过去了!顾氏这时反倒不敢出门了,派侍女出去打探消息,一会儿,侍女回来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二老爷痛失爱女,伤了心志,昨天才会那样!今儿可好了,本家的八爷有位外室女,跟二房的三姑奶奶生得极像,二老爷一见便喜欢了,硬是要了来,养在膝下,如今二老爷神色可和悦了,不像前两天,阴沉得吓死人。”

说到这儿,侍女略停了停。二房的大少奶奶,看着美人似的,行事却这般厉害,“昨儿的事,若有人说出去了,乱棍打死!”谁敢往外说啊,嫌命长?

老二他,竟把嫣然找到了!还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带回家!顾氏气得手足冰冷。

侍女在旁,对主母的气愤浑然不觉,兀自兴兴头头的说下去,“这位姑娘虽是外室女,可是有个好名字呢,叫依然,听人说了,是依依不舍的依;不过可惜身子不大好,脸色苍白,看着病病歪歪的;饶是这样,二老爷也爱得什么似的,一迭声的命二太太好生安置,定要和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一个外室女,本来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下子突然得了二老爷青眼,前程可就有了,谁不知道二房家底儿厚实啊。

孟依然?好,老二你有种!顾氏心中恨极。好,你敢做初一,我敢做十五,“走,咱们看看这位依然姑娘去。”顾氏款款起身。

穿过角门,过了走廊,顾氏主仆二人到了二房,迎面已有两位管事嬷嬷恭敬接着,“大太太安。我家老爷有请。”见顾氏面有迟疑,管事嬷嬷补了一句,“族长大人也在。”不由顾氏分说什么,伸手拨开轻盈苗条的侍女,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挟着顾氏,风一般向正房而去。

两个嬷嬷带着顾氏到了正房门口,孟正宣从里面施施然走出,恭敬让到一旁,“大伯母。”两个嬷嬷叫了“大少爷”,脚不沾地的进去了。

正房内,只有两个人在:族长威严的坐在正中间,孟赉陪坐在一边。顾氏乍见这阵势,心下打了个突突。

孟正宣在原地站了片刻,看了眼顾氏的背影,强自抑制住心头的厌恶,转身向书房走去。他要替孟赉写几封书信。

“且松懈不得!”孟赉正色交待,“如今形势变幻莫测,一个不小心,全盘皆输!”

孟正宣略略踌躇,“咱们是居丧期间,无论朝廷有何风波,没有牵扯咱们孟家的道理;京中,六妹妹家是不涉政的,四妹夫官小,只有五妹夫如今艰难些,好在他身经百战,谋略过人。”

“张并,”孟赉眸色清冷,声音清冷,“他原是一头旷野上的狼,嗅觉灵敏,反应迅速,手段狠辣,如今,他太平日子过得太久,怕是大不如从前了。”

真的是这样么?孟正宣一路走向书房,一路不安的想着。若张并真是拉下了功夫,他夫妇二人,这回可能平安无事?

平北侯府。

悠然捧着大肚子,抱怨“怎么还不生啊。”早点生下来算了。张并笑道“急什么,瓜熟蒂落,自然而然。”

行啊,会用成语了。悠然斜了他一眼,“夫君的学问,大有长进。”张并谦虚,“哪里,哪里,夫人过奖,过奖。”谦虚完,又表示体贴,“累了吧?还是躺着吧。”

悠然站着不舒服,也就躺下了。有什么办法呢,若是躺着不舒服,再站起来呗。

“其实我不想过这种日子,”悠然躺在丈夫身边发牢骚,“我想快意恩仇,信马由缰,游遍华夏大好山河,或者乘船出海,到西洋看看。”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啊,想想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