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想开口,身后欢喜却先她一步惊叫一声,何以自己出去沏了杯茶的功夫姑娘就回来了,还变成这样?“雪珠姐姐… …”她惊慌地唤了一声。

雪珠却顾不得欢喜,径自上前,小心翼翼道:“奴婢给姑娘换身衣裳罢,刚下了雨,窗边风大,这么吹着是要伤身子的。”欢喜已疾步上前关了窗户,搀起六姑娘手臂就往里间带去,雪珠出门喊了莲子等几个丫头几声,却不知这大雨后她们都哪里去了。

返身回房,欢喜已帮六姑娘换上了一件家常穿的素净衣裙,湿衣服挂在一边漆色光亮的红酸枝衣架上,还在吧嗒吧嗒淌着水。雪珠满心的话想说又不知如何说,她正踌躇间整个人已是被欢喜拽了出去。

六姑娘听见门边轻响,雪珠并欢喜的窃窃私语声隔着碧纱厨若有还无地传进来,她歪头盯了那两抹身影一会儿,自己起身在甜瓷白杯里续了水,仰头咕嘟咕嘟喝尽了。突然觉得有点累,她走到床边和衣躺下,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嗡然作响,人事交替。

怕是难以睡着了,她有些苦恼地捶了捶脑袋,身子才一侧,眼泪却毫无征兆从眼眶里滑出来,半张面颊湿湿凉凉。她怔了半晌,陡然蜷起身子呜呜咽咽起来,心里好像缺了一个口子,有簌簌的寒风灌进去,凉得人发颤。

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可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他说放弃了,就真的没有可能了。他不要她了…他居然要她安心嫁入蒋家!

她想他一定是误会什么了。她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嫁到蒋家的,且二太太也会推拒掉,二太太那个女人希望把她的价值无限放大,甚至妄想让她入宫。

前途的晦涩蒙住了她的眼睛,昏昏沉沉将睡未睡之际只听得外间一阵嘈杂,有人猝然拔高了声音,“这是真的?!老爷答应了?”

六姑娘皱眉动了动,探起身子遥望着隔扇门上几个晃动的人影。

外间雪珠忽然捂住了欢喜的嘴巴,低斥道:“小声点儿,姑娘睡着呢!”说罢两人齐齐看过去,静了一会子,见里间没什么动静传出来,欢喜叹出一口气,神色一松,却马上跟着又紧张起来。

她让才从外面带回来重磅消息的莲子出了屋子,不安道:“你说这要是让姑娘知道了… …”雪珠已把亭子那边的事情与她解释过一遭,她现下满心里替自己姑娘难过。暗道若不是表少爷说了什么绝情的话,姑娘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何况那时雨下得大,雷声轰鸣,姑娘身边竟是伞也没有一把,一个人就这样走回来了。

雪珠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当时眼睁睁看着姑娘追出去,这份情谊,表少爷不该感受不到,似乎一切都极明了,却为何变成现在这样?

因实在不明白两人之间是何种情况,再多的猜测也是枉然。雪珠摇头叹了叹,蓦地神色一紧道:“回头你吩咐下去,只说姑娘身子困乏,叫丫头们少进来走动,如此——要和蒋家订亲的事,嗐,能瞒一时是一时。”

欢喜抿了抿唇在雪珠旁边坐下来,“你说姑娘要不喜欢表少爷多好,表少爷早都订亲了,和我们姑娘又一个天一个地的。再说了,蒋公子多好呀,”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来,“那帮丫头说的绘声绘色的,当时河阳伯夫人都要走了,可二老爷居然从天而降似的… …

过后二太太又被老爷好一通说,她就是不想咱们姑娘好…蒋家多好啊,姑娘一过去就是嫡少奶奶,我看那河阳伯夫人也是欢喜姑娘的,要不然就是蒋公子中意姑娘,你瞧着罢,左不过伤心个几日罢了,往后的才是大好的日子呢!”

雪珠心想有理,也不再多言。

及至到了晚间,她们进屋里喊六姑娘起来吃晚饭,才惊觉她浑身是汗,面色泛红,整个人烧的糊里糊涂。雪珠手一探上去立马就慌了,“大夏日的,怎么染了风寒?!”

欢喜伶俐,二话不说撒腿就奔了出去请大夫。雪珠一面搅了湿毛巾盖在六姑娘额上,一面叫丫头去前院通知二老爷,又叫去知会了霄三爷身边的人,只等三爷一回来就能过来。

二老爷很快就到了,把个六姑娘屋里人狠狠训斥一顿,“知道小姐身子虚弱,怎好让其淋雨?!”众人跪了一地不敢作声,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二老爷带着低气压走进卧房里,触及女儿面庞,但觉其皮肤灼热,更兼眉头紧蹙。不禁又忧又气,好在郎中很快赶到,管家领着人进门,那郎中便隔着床帐凝神号脉,须臾道:“小姐肺气失宣,风热之邪外袭,此与风寒不同,”他看了一眼小几上雪珠先时放着的风寒三宝:紫雪丹、安宫牛黄丸、至宝丹,不禁微微摇头,“若用这些药反会使其恶化,病情加剧,小姐肺气失和,导致邪气从表而聚… …”

二老爷有些不耐烦,最后那郎中捻了捻山羊胡,走至外间提笔写下药方,又留下自配的清韵解毒丸、银翘解毒丸等诸如此类清热解毒分散风热的丸药,管家给了谢仪,跟着就送了出去。

霄三爷匆匆赶来时正听到郎中似是自言自语的话。“贵府上小姐实是有心事啊,只怕郁气难抒,难抒啊——”

他顿足而望,廊前一塘的碧色荷叶,微风阵阵,老郎中和管家的声音逐渐不可闻,这才进了屋里。此时二老爷吩咐完雪珠欢喜等人好生照顾六姑娘,正拔足出门,一头见着霄三爷,他不禁叹息道:“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妹妹病了,且好生陪陪她,过些日子我有事与你说,到时再差人唤你。”

霄三爷眸中一闪,应了是,暂时按下心思。等进去屋里,门边站着两个小丫头,欢喜抓药去了,只雪珠守在床边换湿毛巾。他摆了摆手示意雪珠下去,自己独独在床檐坐下,隔了一会子替妹妹换过毛巾,一时见她小嘴半张,一开一合,忙凑过去细听。

“渴… …”

六姑娘胸闷口渴,头痛欲炸,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自己被人半带着扶起身,白瓷杯口碰在唇上,她缓缓张开眼,一双如水的眼似含了缕雾气,迷迷蒙蒙望住了眼前人。脑海里反复出现的脸庞和面前人慢慢的,便重叠在了一起。

“明儿。张嘴,喝了水就不渴了。”霄三爷细声说着,清凉的茶水便喂进她口里。

看着妹妹断断续续咽下茶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他无奈一笑,神色温柔地伸手在她颊边探了探,触及那不同寻常的温度却令他担忧。

“你这般傻,”他叹息,想起下人们说的,不由缓缓道:“下雨了怎么不知道躲起来避雨?女儿家身子本就孱弱,这回是风热,下回呢,下回又该怎么着?白叫我挂心。”

听了这话她一颤,眼眸子陡然间亮起来,灿若星河,犹豫着启唇,喏喏道:“凤…凤嘉清,你会为我挂心,你还愿为我挂心?”她说完却见凤嘉清蹙眉不语,不由张惶起来,眼圈一红,晶莹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挂在下巴上,哽咽着道:“我…我不愿嫁给别人,我… …”

晚了,都晚了!

她难以说下去,只得死死咬着唇瓣,细腻委婉的情愫秋波间流转,心头却苦涩,难言。即便自己认清心意,可终是到了这一日。这一日,她旁嫁,他另娶。她早预到的!

一直以来,她不敢喜欢她,可是如今——

“你,你说庆幸我并非钟意与你… …你庆幸?你怎敢庆幸,为何要庆幸?!”她情绪赫然激动起来,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柔长的青丝散乱地垂在他膝上。

如一池被搅乱的春水,旁人只能驻足而观,看她波光潋滟柳条柔,无能无力。霄三爷心中大震,她脸上两条长长的水痕仿佛还在眼前流动,怔然半晌,复柔缓了脸色,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轻声哄劝,直到怀里的人儿再没了声音,他低头一看,才知道她已是睡着了。

看着妹妹湿润的眼睫,他怜爱地伸手揩过,抱起她徐徐在床上躺好,又静静在床前伫立,凝了会儿妹妹安宁的睡颜,这才旋身出门。

##

翌日。

骄阳依旧,万里无云。

皇宫。

殿宇深广,朱阁绮户。

霄三爷垂手静候在大殿外,那灼热的气温似影响不到他。他看见廊前一株芭蕉晃了晃叶子,朱漆雕花大门忽然拉开了,一个老太监操着尖细的嗓音走至他跟前,赔笑道:“大人还需再等等,只这天儿暑热难耐,您不若先回去,届时皇上自会召见。”

“劳烦公公通禀,”霄三爷急道,见老太监面露难色,不觉放低了声音问道:“可是皇上不愿见我?”

老太监晃了晃手上的拂尘,须臾道:“这倒不是,大人有所不知,”操着拂尘朝里指了指,“眼下皇上正棘手着,我看等那位出来了,您才可进去呐。”

说着就走了。霄三爷来回踱了几步,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再次从里间被推开,他心头一松,抬目望去,只见一人慢慢从大殿步出,细一凝眸,那人不是凤嘉清又是谁?

于是赶走了两步迎过去,因在宫中,便唤他将军,日头辣辣的,凤嘉清眯了眯眼,认清来人。“曦琛。”他道。

两人才各自见过,霄三爷满腔的话卡在喉咙里,心下好一番酝酿,却见他眼睑青紫,神色疲倦。心下暗惊,眼下只得道:“明儿她…昨日淋了雨引发风热之症,现下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只晓得喊你的名字,表兄可知——?”

他才开了话匣子,那边老公公尖细的声音就插|进来,“大人,皇上宣见!”

霄三爷只得作罢,事有缓急,他跟着老太监往殿内走去,身后凤嘉清站在明晃晃的碎阳下,青砖地上树影缭乱,粼粼的光斑不时落在他肩头发上,疏影深深。

殿中闫潜坐在书案前,老太监极有眼色地退出去,关上门,燥热的暑气便隔绝在外。

霄三爷行完礼,抬眼见着案上堆积成一座小山的奏折,愣了愣,下定决心道:“皇上,微臣有一事相求。”

“今日倒奇了,”闫潜掀开一本奏折,朱色的毛笔在纸上绕了个红圈圈,低眉吹了吹,他饶有兴致地看向他,“一个两个的都有事要寻朕帮忙,朕也有烦心事,爱卿说,朕该寻谁?”

默了一会子,霄三爷没有说话,闫潜觉得无趣,提笔在另一本奏折上画了个大红叉叉,笑道:“让朕来猜猜,爱卿之事与凤将军之事,是不是同一事?”

话音方落,只听霄三爷急道:“将军所为何事?”

闫潜突而又来了兴致,他推了推手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撑着下巴作出沉吟的模样,在霄三爷希冀的目光中,轻声笑道:“朕忘记了。”

忘记了?!

霄三爷明显不能接受这个回答,张大了眼直视过去,却不敢造次。

… …

##

雪珠端着已被饮尽的空药碗走出里间,欢喜靠过来道:“如何?药都喝光了不曾?”雪珠把碗在她眼皮下晃了晃,“药都肯喝,只是不说话,一上午了只坐在书案前看书写字,浑然不累似的。”

欢喜悄声道:“我怀疑姑娘她知道要订亲的事儿了… …”才说着,门口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音,两人望过去,只见七姑娘盈盈站在门口,手上托着个青花瓷的小碗。欢喜往碗里打量过去,见是一碗温热的冰糖燕窝羹。

两人对视一眼,七姑娘已自顾自端着碗走了进去,路过她们时也不吭声。她走进里间,涩香的药味儿飘进鼻子里,然后看到六姑娘端坐在那里,手里提着毛笔,似是在作画。

她把那碗放在六姑娘眼前,看到画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好些字,细看之下她却不认得,弯弯扭扭,蛇一样。她把碗推了推,六姑娘却恍若未觉的样子,不由道:“给你补身子,你要不要?”

七姑娘也不坚持,自己在一边的藤椅上坐下了,手上摇着扇子,“且不论太后娘娘最后挑上了哪家的姑娘,最后都不会是姐姐了,赏莲赏莲,分明是赏人嘛。”

她自顾自说着,“姐姐你该高兴呀,爹爹真是迅速,我听丫头们私下里议论,据说那蒋公子很是不错呢,嘉清表哥——”她有意拖长了声线,果然看到六姑娘手头一顿,唇上就弯了抹笑,“表哥他啊,过些时估计就要成亲了,尤小姐去年及笄,如今表哥正好在京里,这婚事也实在早该办了… …”

六姑娘放下毛笔,手上的纸揉成一团砸在七姑娘绣花鞋边,她霍的站起身,扬声道:“出去!”

“别啊,姐姐今日怎的这样凶人家,小时候姐姐对昀儿可是极好的,你忘了?”她赖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团扇轻轻的摇啊,摇啊,香风轻拂,脸上浅浅地露了笑。

六姑娘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头也晕沉沉的,掌不住扶着桌沿坐下,七姑娘见她面色不对才走了过去,迟疑道:“这是真病了?”

她本欲来刺一刺她,却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想来装是装不到这份儿上的,便有一丝的悔意,叹道:“以姐姐的身份,妹妹实在觉着蒋家很是不错了,昨儿娘还唠叨我呢,说我… …”她停了下来,瞧了六姑娘一眼,罢了,她走就是了。

“姑娘,姑娘!”雪珠和欢喜突然冲了进来,七姑娘吓了一跳,以为是进来撵她的,谁知却听她们说道:“宫里来人宣旨了,太太让各房收拾妥当赶紧去接旨!”

七姑娘忙不迭回了自己屋子,雪珠和欢喜也忙着给六姑娘换了一套衣服,不到一盏茶光景整个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正厅里跪下接旨,除了老太爷、大老爷、二老爷、霄三爷并不在家中,便是连称病的老太太都穿戴好衣饰,跪在人群最前端。

这圣旨来得突然,二太太神色一晃,心里暗喜,几乎就认定这是要让六姑娘进宫去的旨意来了,这下二老爷也没法子!她打听的清楚,六姑娘先前在宫里的确得蒙太后娘娘青眼,还被皇后娘娘单独召见,后又落水为皇上所救,这一切的这一切,此时的圣旨不是为她还能为什么?

可惜,二太太猜中了结尾,却不谙内容。

老太监咳了一声展开明黄色双龙戏珠的圣旨,众人立时垂首,大厅内鸦雀无声,一片静谧,银针落地亦可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通政使司之女卿氏明微,柔嘉淑顺,风姿雅悦,名门佳媛,含章秀出。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尚安侯之子凤嘉清年已十七,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以配。值卿明微待字闺中,与凤嘉清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凤嘉清为妻,择良日完婚。钦此——”

太监尖细的嗓音停下,老太太被搀扶着上前接过圣旨,众人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

二太太不禁闭目,大太太不由侧目,七姑娘膛目… …

六姑娘苍白的脸上一点点泛起血色,她呆呆看着那太监满面春风地把霁大爷给的银子揣进衣兜里,然后不见了。

厅外忽一阵风吹进来,她被雪珠搀扶起来,众人看向自己的视线都不一样了。

是了,圣上亲自赐婚,何等殊荣!可是,这样突然,突然到似是刻意忽略了凤嘉清已与尤家小姐订亲的事实,突然到,令她猝不及防。

只是圣上旨意无人敢违抗,乍惊乍喜间,她摸了摸脸,旋即心里升起陶陶然的喜悦。

这喜悦铺天盖地,似要将她淹没了。

她这是… …醒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已经是最快的神进展了,真的..不然就要私奔了= - =。可是晋江有私奔的男女主吗,,T-T

本文的楠竹不是大叔,二十都不到。

本文的女主也是从萝莉长起,所以会不会觉得他们是半个青梅竹马捏?

未觉出的隐秘

有句话如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话用在六姑娘身上就一点也不为过,人若在没有希望中挣扎便愈加的委顿,见什么都是灰白的,见什么都是伤心的,可现下不同了,她坐在小轩窗前,看着廊前的荷塘里一池的莲叶摇曳,清凌凌的水泛着波光,连蜻蜓闪着光的银翅也分外可爱。

二太太近来不大愿意见到六姑娘,真是见到那张带笑的脸就来气,不出意外,原本的原本,合该是七姑娘嫁入凤家的,有尤岫玉什么事,又有六姑娘什么事?她只得咬牙叹气却无可奈何。

老太太对此倒不置可否,身子不好不差了,整日的坐在佛堂里礼佛念经,也不许人来打扰。

却说那日二老爷一回家听到这消息脸上色彩真个儿缤纷,这直接导致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与赵家的婚事作罢,必须作罢。

皇上赐婚一事在二老爷的视角是这样解析的,当今圣上已是洞悉了大老爷和誉亲王不同寻常的关系,至于他,不偏不倚这许多年,或许皇上这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把六姑娘指给中流砥柱如日中天的凤家,当今皇后便是出自凤家,六姑娘进了凤家,焉能说这不是皇上给他的一个暗警?绝没有墙头草两边倒的道理,六姑娘若嫁给凤嘉清,霄三爷便断不能娶赵家女!

他迅速和赵家砍断了联系,二太太一时不明白,却不敢有异议,如今她在二老爷面前真是话也不能说了,说什么是什么错。

卿家突然把这桩婚事给推了赵家也不是摸不到门道的,只是大老爷毕竟还是誉亲王一党,这卿家难道还分了两派不成?亦或他们家想要两头不得罪两头靠?

会否太异想天开了些。

这些纷乱的朝廷事情六姑娘是不知道的,但不妨碍她思考皇上为何赐婚,这令人欢喜又迷惑的问题。

雪珠端了装着蜜饯的小瓷罐进来,笑道:“姑娘不热么?”自从六姑娘的婚事定下来她屋里人心也跟着定了,一众人面上整日都含着笑。

“我不热。”六姑娘回她,转身问道:“哥哥回来了不曾?”她听说她头一天病着的时候霄三爷是来瞧过她的,她那时头痛欲裂,也记不清了。可这两日愈发脑海里人影晃动,似乎那一日她对霄三爷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雪珠回道:“遣了丫头去看过了,可这时候三爷怎么会在家里头。”这都问了不下五次了,按说姑娘没什么急事要找三爷才对,雪珠十分不解。

“姑娘是怎么了,莫不是要出嫁的姑娘家开始恋着哥哥了,这是开始舍不得了?”欢喜一挑帘子笑嘻嘻钻了进来。

“… …”六姑娘拿了颗蜜饯含在嘴里,欢喜的话有点提醒了她,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了,她便不能时常见到霄三爷了,想来确实感到几分惆怅。

虽然还不能确定,可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她,这出人意料的圣旨,冥冥中是和霄三爷有关系的。这样好的哥哥呀,要到哪里去找,连妹妹的亲事也包管了。

说起亲事她想到了二老爷,这个爹爹一向是雷霆手段,从迅速答应与河阳伯蒋府订亲,又迅速悔了赵家这门亲事…只眼下却不知霄三爷命里的桃花开在哪里?

六姑娘倒希望那是一个娇俏好性子,与霄三爷十足般配的好姑娘。

因着皇上的赐婚,她心里欢喜是一回事,却也有自己觉得对不起的人。

蒋琉白便算了,她和他是表兄妹,她从没把他往那方面想,而河阳伯夫人之所以那么热衷于来提亲也不过是心有愧疚,这愧疚是对戚姨娘的。

她又不是戚姨娘,过去的事情不能过去,发生的事情不会消失,总会留下痕迹,戚姨娘这一生的遗憾已经铸就,和她嫁给谁是没有关系的,她想河阳伯夫人也会看清。

六姑娘就想到了尤岫玉,云淡风轻,如江南岸边随风摇摆的柳条儿,柔顺清雅的人儿。自从那一日在皇宫见到她,两人便没有碰过面了,她自觉自己无颜见到尤小姐,她被赐婚于本与尤小姐订亲的人,这算不算横刀夺爱什么的… …

她想着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原本齐整的头发被她抓出了一块突起,忽的就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落水,还不是尤岫玉自己站不稳,她要是站得稳一点儿,她也不会掉到水里,她要是不掉到水里,也不会被皇上搭救,更不会那天在大殿里看见凤嘉清——所以这都是尤岫玉站不稳的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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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的时候,六姑娘拎着小食盒站在霄三爷的书房门外,她轻悄悄踮着脚走进去,案上一点如豆的烛光跳跃在他眼中,唇角微微的抿着,手中毛笔蘸着稠黑的墨汁落在纸上,字迹飘逸恍若行云流水。

“哥哥!”

六姑娘欲吓他一吓,猛地扑在桌案上,却不慎拍翻了砚台,墨香的黑点点瞬间溅了她一脸,她顾不得霄三爷的反应,只觉得自己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抹,于是晕开脸上墨痕飞舞,令人捧腹。

霄三爷是真被六姑娘吓到了,他愣了一瞬,要唤外头的丫头进来带妹妹下去梳洗,可她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那粘着墨汁的黑手在月白的裙上使劲抹了抹,抬眼笑意盎然,“哥哥别叫我出去,我来给你送吃的,”说着开了红漆的食盒一盘盘的拿出那些小点心来,“这是莲花包,还有这个,肉末烧饼,芸豆卷… …你尝尝。”

霄三爷只得潦草吃了几口,拉着妹妹在一旁坐下,他了解她,往日是没有这样殷勤的。“你要问什么,病好了也不能这般,活泼的过分了。”话语中淡淡的无奈。

她也知道自己搞砸了,于是挪到了他身旁,黑漆漆的手指头扯了扯他宽大的袖袍,半带着撒娇的口吻道:“他们都不知道,可明儿却想的到,哥哥,”顿了顿,她看着他的眼睛,“皇上的圣旨…皇上赐婚,把我许配给…给他,是因为哥哥吗?”

只有面前人会这样为自己好了,她凝着他黑曜石一样的深邃眸子,心里感动,眼眶几乎红了。

他手伸出来,轻轻覆在她头顶心,眼中蕴了她不能看懂的内容。

“明儿,”他声音低醇,凝睇着她,“你是哥哥唯一的亲人。”他低头看着她飘着墨香的手指,轻声道:“哥哥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明儿也一样么?”

六姑娘毫不犹豫地点头,却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难道有什么是她能帮他的吗?她不懂,稍稍想了想就抛开了,“哥哥,上一次皇上说… …他说你和誉亲王勾结,要谋取——”

“嘘。”他纤长的食指覆在她唇上,神色紧了紧,“这种话可不是随意能说的,你无需再想此事。”

她很想听他的话,可他这样的态度只能让她心中更加起疑,便固执起来,“哥哥为何不说,我只想听你说有,或没有。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只要你告诉我,不然我会忍不住乱想,提心吊胆怕你出事,十分不好受!”

霄三爷怔了怔,未几微笑着捏了捏妹妹的小鼻子,垂眸道:“自然…没有。”才一说完,他察觉出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眸光里不觉跃起一片深泽。

六姑娘揉了揉鼻子,看了看窗外准备回去睡觉了,她走到门边上,霄三爷的声音不期然在烛火前响起,“其实皇上会下这道旨意,不全因我。”他忽然抬眼看她,“那日表兄也在,明儿,他并没有放弃。”

她微微有些惊讶,黑暗中弯了弯唇,一边往外走一边却嘟囔起来,“该怎么办才好,听哥哥这样说,明儿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全天下最最最最幸福的人… …”说着也不管他看不看得清,她旋身朝他眨了眨眼睛,欢欣地走了。

门阖上,一室静寂。

霄三爷重新在桌前落座,他视线钉着那些晕黄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糕点,径自出神。

只一个瞬间,他希望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他不愿来日后悔。

那厢六姑娘墨迹斑斑回了芙蕖轩,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丫头都被唬了一跳,却见她脸上洋溢着笑,沾满乌黑墨汁的脸蛋上居然透着粉红,真不知突然在高兴什么?

六姑娘顶着黑红黑红的脸走进屋里,往榻上一坐,雪珠忙打了水进来,欢喜跟着就搅了毛巾去擦她的脸,一头擦一头抱怨。直擦得整盆水都黑漆漆的,忙又换水换毛巾,如此反复数次六姑娘那张脸才恢复了原样。

她撇下众人走过碧纱橱进了卧房,慢慢在铜镜前坐下,看着镜中映照出的晕黄人影,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恍惚起来。

原来这些年就这样过来了,她想,她何其的幸运。

她有哥哥,还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