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喊就醒了,但发作愈来愈频繁,病人精神状态很差。”

人的大脑有最复杂的结构,许多问题至今悬而未解。更何况是闻人玥发病的那个时候,许多脑外技术尚未取得重大突破。

保守治疗失败,血块压迫神经,会出现什么样的后遗症——如同掷骰,一到六均有可能。

“通知她父母立刻来医院一趟。还有,绝不可让她睡着。”

闻人延知道不对劲,再大的生意也放下了,和妻子与儿子一起赶到医院来:“怎么会这样?治疗不是很顺利吗?”

“爸爸妈妈。”闻人玥头一次看到全家人一起出现在病房里,知道事态严重,立刻将事情原原本本讲出,包括和第一名的谈话内容,巨细靡遗,“当时不痛,就是有点晕。”

匡玉娇从来就不同意她和那个第一名在一起,但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只能哀叹:“为什么你总遇不到好人。”

“因为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吧。”闻人玥低声道,“书上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阿玥啊……”应思源皱着眉头,欲止又言,“年纪轻轻别这么消沉。”

聂未稍远地倚在窗边,一言不发。

闻人玥看看应思源,又看看聂未。

她突然觉得轻松——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出丑了,怎么还可能超越。

匡玉娇突然哀声道:“因为自私地希望阿玥是我的女儿,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过——阿玥其实是伍宗理医生的外孙女。我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求你们好好——”

“我们知道。”应思源望着闻人玥放在被子上的一对手,她曾经爱美到每天要涂指甲,可是又为了做一名预备护士而全部洗的干干净净,“阿玥,我和你小师叔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师。包括让你跟着查房,支持你学护理——我们一直知道你是谁。”

闻人玥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望着应思源:“应师叔……”

“好了,不说这个了。”明知追责无用,可应思源还是忍不住要问,“阿玥,为什么不爱惜自己?我和你小师叔都说过,你的病要静养,不能磕碰。”

“是不是觉得疗程快结束了,所以没有关系?”

闻人玥不做声,良久两滴眼泪落在被子上:“应师叔,如果我一开始就做手术,会不会没事?”

闻人玮突然哭了:“姐姐,是我不对,是我不该推你。对不起。”

匡玉娇也落下泪来:“都不哭,我们送姐姐去美国做手术。”

聂未终于冷冷出声:“别开玩笑。”

一家人哭作一团:“阿玥,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公主……”

“公主?”聂未冷冷道,“十床垫子下的一颗豌豆,都会令公主浑身疼痛,更何况是脑中的血块?”

他乌沉沉的眼睛望向闻人玥,不带一点温度:“这就是恣意妄为的代价。”

闻人玥自觉大限已至,心颤魂飞。

她只得十八岁,智商有限,眼界有限,她不懂聂未飞速成长的生命中从未走过弯路,只有捷径;而她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每个路口都走错:“小师叔,求求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我知道我脑袋里装的都是些垃圾。”她两只胳膊夹住脑袋,“我以后一定不会再乱想。我以后什么都不想。”

见她可怜如斯,应思源十分心酸,对脸色发白的聂未道:“你先去准备一下。”

心情糟到极点的聂未拔腿就走。

闻人玥放在床尾的一对球鞋明明没挡着路,被他一脚踢飞。

监护仪都撤走了。

闻人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对匡玉娇道:“妈妈,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臭味。”

“没有。我们阿玥很香的。”

护士喊她:“闻人玥,等下给你备皮哦。别担心,这种手术,应医生和聂医生闭着眼睛也会做。”

闻人玥哦了一声:“妈妈,我想下床走走。”

闻人延在办公室签手术同意书。

“也许是新的出血点导致了她昏睡,也许不是。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手术中得到更多信息。”

“我……我信任你们。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看着闻人延充满希望的眼神,应思源突然有些虚弱:“我们一定尽力。”

聂未看了应思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办公室门口。

闻人玥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狗啃过的发型梳得整整齐齐:“应师叔。我只是……我马上回病房。”

应思源心中酸楚,招手叫她进来:“阿玥,不要怕。”

“这是什么?”闻人玥慢慢地走过来,看他手中的扫描片——那是她的大脑吗?只看到迷宫一般的影像,黑,白,灰。

“这里是哪里?”她小声地问。

医生们从来不会对病人说的太仔细,有些术语说出来他们不仅不会懂,还会怕。所以一概笼统说,左肝,右肾,胃大弯,肠子,这里,那里。

应思源道:“脑干。这里是神经中枢与……”

毫无预兆,闻人玥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

她想给弟弟做晚饭。

她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

她想看一附中的复习资料。

她想知道《荒原孤雏》的大结局。

她想拿到那本《护理学》,好好地学习做一名护士。

她想听护士长姐姐对她说一声:“小尾巴,坚强点。”

她想告诉应师叔,他真是一个好医生,好师叔,外公一定很喜欢他,她也很喜欢他。

她想问小师叔——算了,不问了。

从此以后,她要把眼睛,耳朵,嘴巴,心都关得紧紧。

当值的沈最一看到紧急送入手术室的病人,也呆住了:“咦,怎么会……”

她的头发已经剃光,露出青白的头皮。

第一辅刀的聂未亲自将头骨钻开,拭净血污,手术区域清晰显示于视野内。

应该着手操作的应思源却不能止住双手颤抖,有汗不断滴入眼中,护士替他擦掉,觉得那汗水冰凉。

应思源使劲眨了两下,依然不能视物。

站于一侧的聂未突然道:“应师兄。她不是你的女儿。”

“我知道。”

可他依然患得患失,不敢下刀。

他不敢替伍宗理的外孙女,不敢替自己希冀的女儿做手术。

他想交那本《护理学》给她,培养她成为一名称职的护士,和他们一起照顾老师。

她不该是一头栽在他面前,然后毫无生气地躺在手术台上。

心中澎湃的情感此刻呼啸而来,卷走一切,令应思源脑中只剩空白。

时间不断流逝,手术人员都觉出了不妥。应思源一再深呼吸,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行。叫二区的邓医生……”

聂未口罩上方两只乌沉沉的眼睛望着冷汗涔涔的应思源:“我来。”

他坐于显微镜前,执起手术器械,用与平常差不多的时间止了血,缝补了血管,取净了血块,再三检查后合上头骨。

每个步骤都有条不紊,沉着冷静。

但这已是他做过最漫长的手术。

术后闻人玥转入特护病房观察。

检查显示脑内所有出血点已经清除干净,大家都持有乐观态度,除了应思源与聂未。

次日凌晨三点,聂未做完一台急症手术,过来特护病房查看。

她还未醒,呼吸机已经撤去,体征正常,仿若沉睡。

护士汇报一切正常:“看她样子安详,总觉得下一秒就会醒来。聂医生,你的脸色很难看。是否太累了?”

当天晚上,应思源和聂未支开护士,带了一位老人来探望闻人玥。

伍宗理的帕金森病发展非常迅猛,已经不良于行,只能坐着轮椅来看昏迷不醒的外孙女。

“不乐观。”虽然已经六年不摸刀,但他有丰富经验,亦如是说,“可能,就这样了。”

做过一次电极植入的他,病情仍然持续失控。手足抖得厉害,只是想摸摸外孙女的脸,可是却控制不住力道。

脸颊被猛戳了一记,闻人玥一点反应也无。

“她已经长得这样大了。这么美,和她妈妈一样。”

“她再也不能坐在我膝上了。阿玥啊,看见外公这个样子,会害怕吧。”

短短几句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来。

应思源突然在轮椅前跪下去,痛哭失声:“老师!我不知道怎样对您交待……”

“我知道。聂未处理的很好。”伍宗理吃力道:“思源。做医生就是这样——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一直去安慰。我知道你们尽了力。不要有负罪心理。”

应思源流泪道:“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创造奇迹,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阿玥那么信任我,连最可怕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我却——老师,我非常难受。”

他一向如此,对病人太多情。性格使然,拖累半世。

伍宗理叹了口气,挣扎着转向一直不曾说话的爱徒聂未:“你呢?你怎么想的?你也需要我这个帕金森三期的老头子来安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