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白袍的聂未,站在闻人玥的床边。

他有军人的风骨,一向站得笔直。

可现在他那颗漂亮的头颅也微微地垂了下去。

“老师,我不需要安慰。”

每时每刻,他只有一对眼睛,一双手,一颗心,一张手术台,一个病人。每每成功,不是上帝眷顾,是实力在说话。每每失败,要快速整理心情,面对下一例病患。

“医生从不创造奇迹。医生不能成为病人的信仰。”他一向清醒到冷酷的境地,“所以老师——作为医生,我不需要任何安慰。”

过了四十八小时,闻人玥仍未苏醒。

监护仪显示昏迷中的她还会进入深度睡眠,而且睡眠十小时后她的脑电波便开始活跃,与醒着无异,直至下一次深度睡眠。

她的身体在自我保护,呼吸代谢一切正常,只是任父母不断呼喊,哭求,她也睁不开眼睛。

所有方法都用尽,应思源发起号召,请同门师兄弟来帮助,邀请全世界各地的脑外专家做视频会诊。

一管又一管的血自闻人玥体内抽出,一份又一份的检查验出来——他们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她的神经系统瘫痪了独立的一部分。

人体的各大系统互相依存,互相牵扯,但闻人玥的呼吸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统统正常。

“她只是睡着了。”有专家斩钉截铁地表示,“她缺少一个醒来的契机。试试电击——已经试过了?其他可以刺激神经中枢的药物呢?必要的话我会考虑静脉推注适量二乙酰吗啡……”

“这是个唯物的世界,但有些事情科学无法解释。”有专家痴迷于闻人玥这一病例,“她真是研究神经系统的绝妙模型……我可以取一部分她的脑组织做研究吗?”

“我国有个童话故事,叫做《睡美人》。睡美人的手指被纺锤扎中,昏睡一百年,醒来如常。”又有专家这样说,“也许这并不是作家幻想出来。”

“不,那是我国的传说。”有法国专家反驳,“被你们德国人收录入《格林童话》而已。”

“我相信最终的突破也一定是由我们提出。”那德国专家笃定道,“我们的神经细胞再生刺激研究五年内一定有重大突破。”

院方束手无策,最终定性为中度昏迷。

闻人延气得发狂,大闹脑外:“应思源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畜生……”

聂未站出来:“主刀的是我。”

闻人延一拳打过去。聂未竟然没有躲开,被打了一个趔趄。

一腔怒火无处可泻,闻人延提请申诉。在第三方监督下,院方的医学委员会开始着手调查。

手术风险在术前已经宣告,手术录像亦可以证明,聂未从技术到操作,并没有任何差错。

这实在是一场无可指摘的手术。

若不是病人沉睡,简直可以作为医学院学生观摩录像;若不是在手术期间,原本应该主刀的应思源出现了问题,将手术交到聂未手上,这会成为前辈栽培后辈一段佳话。

但两人毕竟犯了错,都受到了警告处分。

聂未从来对这种小事看得很淡,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老师希望我们做好准备,两年内为他做苍白球靶向定位损毁术。”

苍白球损毁术是帕金森病人最后的希望,且不说手术成功率极低,即使成功,病人的好转也有如昙花一现,只能维持最后的尊严。

应思源终于受不住自己内心的压力。

“聂未。我太了解自己了。我绝不可能为老师做这种一次性的损毁术。”应思源看着自己的手,“我想我不太适合……”

他拍了拍聂未的肩膀。永远地离开了脑外。

聂未并没有挽留。他站在走廊上,望着师兄的背影渐渐黯淡。

突然,beeper响起——他低头看了一眼——有急症病人送到。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不顾妻子的反对,闻人延决定将女儿接回家中休养:“请最专业的看护,用最好的药。也许到了熟悉的环境,她就会醒了。”

匡玉娇来替女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病床上放着一只荷色的发箍。

她知道女儿很喜欢买同色的发箍来配连衣裙,于是翻来翻去,找到一条荷色的连衣裙,与那只发箍的颜色配得很好。

她将那只发箍和闻人玥其他的衣物一起收好,封箱,送回家去。

很快,脑外三区的十九床来了新病人,四十三岁,男性,脑溢血。

闻人玥那天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第十三章

六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原本不发达的网络,现在已经发展到线上购物一体化,直接导致各种宅男宅女盛行,都市人情感缺失严重。

比如时尚变幻,美瞳泛滥,衣阔裤窄,鞋高裙低,以尖嘴猴腮为荣,以秾纤合度为耻,犹如群魔乱舞。

比如通货膨胀愈来愈厉害,数度引起股市浪潮,上下涨落,人心惶惶。

六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公交线路,市容建设。

比如格陵政府发了疯,试图在急救中心试运行人工服务。

当你慌慌张张打通电话,再无柔美女声安抚,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人工嗓子:“您好,这里是急救中心。中文服务请按1,英文服务请按2。其他语言请按3——”

“您好。外伤请按1,心脏疾病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0。”

“现在由一零三七一号话务员为您服务——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你妈啊!急救中心还要搞语音提示!”骂了一堆脏话后,那报警者才愤愤道,“这里有一辆运钞车被劫啦!开枪啦!杀人啦!有两名押送员倒下啦!其中一名是枪伤,打在背上!你妈还要我一会儿按这个键,一会儿按那个键!”

“好的。我们已经通过您的手机自动进行了定位——是在大勇路和大智路的交界处吗?”

“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好的。请您不要随意搬动伤员,请按照接下来的指示先替伤员简易止血——救护车会在二十分钟内到达。”

入院后,那位受了枪伤的押送员拍了片子来会诊,一众外科医生都倒吸一口冷气。

子弹从腋下射入,贯穿胸膜,角度很刁钻,大部分的内脏并没有受到损害。

最棘手的是弹头卡在第二腰椎上。

伤者是退伍军人,意志力强,神识清醒,手脚活动自如,想来并未伤及神经。

劫匪已经携款逃之夭夭,留在伤者体内的弹头是重要线索。

警方迫切希望得到这颗弹头做弹道分析,与数据库中的资料比对:“有没有可能?”

伤者表示愿意配合。但在场没有人敢做这个手术将子弹取出——弹头和脊神经之间的距离有多少?五毫米?三毫米?稍有不慎,下场就是高位截瘫。

意见不一。

“若是任由弹头留在病人体内,随着动作最终影响到神经的可能性有多大?”

“以前应思源做过类似手术,一名婴儿,脖上贯穿毛衣针……最终完整取出。”

可应思源已经六年没有拿过手术刀:“已经咨询过他的意见,是最好不要动刀。除非——”

大家都知道谁能做这个手术:“聂未呢?”

六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师出伍门的应思源已经转向基础研究,在神经细胞分化方面取得重大突破。

比如同样师出伍门的聂未潜心医术,一柄柳叶刀更加出神入化,声名鹊起。

“聂未呢?”

他一年前远赴德国参与一项神经外科新技术的研发,并不在会诊现场。

“不是说他近期会回国一趟?”

麻醉科的二级麻醉师沈最本来在思索,听见提及聂未的名字,看了看腕表——表壳上由上至下,有两条细细交叉裂痕,但六年来一直走得很好——回答道:“他现在应该在飞机上。”

空服走进头等舱,俯身轻轻对一名正闭目养神的俊朗男人道:“聂医生,有您的电话。”

那男人睁开眼睛。

观他神情气度,应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但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却非常年轻,神采内敛,犹如夜星。

通过海事卫星电话找他,可见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请随我来。”

没有半句废话,这有一米九身高的男人立即起身,干脆利落。

空服注意到这位聂医生自从上机以来,一直将一只薄薄的文件袋带在身边。

此刻要去接电话,依然是将文件袋拿在手中。

电话那头说了很久很久,他只回了三个字,简洁有力。

“知道了。”

真是惜字如金。

他挂断电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