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卓倒不甚介意。二楼虽然视野开阔,但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反倒不利于行动。

她状若欣赏地打量四处,将整个船舱的布局一一记入脑中。

堂中央,张多闻正和几个高官打得火热。

赏鉴西荒奇珍的邀请是假,与各地高官豪富联络‘情谊’才是真吧?

凤西卓讥讽一笑,漠然转头。这几年就因为这些官员的贪婪猥琐面目见多了,晚上做噩梦睡不着,她才跑去各地衙门行抢。谁知道越抢见的恶心面目越多,越多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抢…

她大叹一口气。投靠钟家也好,至少以后名正言顺地干买卖的机会少了。

轰!

正在一片心照不宣的寒暄中,船舱顶上被一个巨石砸下!

幸亏在场高手众多,纷纷出手托住巨石,才无人员伤亡。

张多闻脸色大变,怒吼道:“谁人这般大胆!”边说边往身旁的高手靠去。他虽然贵为瑞州提督,但武功也只是二三流而已。

“呵呵…”船舱顶的破口处,传来一阵短促的笑声。其中蔑视之意甚浓。

“来人,还不抓住他!”其实不用张多闻说,已经有不少高手从下朝破口处跃去。

凤西卓趁乱跑到甲板上,仰头看船顶。

一身灰不灰,青不青的粗布青年正含笑骑坐在飞檐上,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凤西卓暗咒一声,一个飞掠跃上檐角,手中蚕丝如絮,绵绵柔柔地朝他卷去。

青年一纵飞起,旋身躲开身后攻来的张府高手,一手在半空轻轻一捏,一条半透明的蚕丝在月光下泛银。“啧啧,好精致的武器。”

凤西卓冷笑着十指飞弹,更多蚕丝逆风疾射,速比箭矢,饶是青年艺高胆大,也不敢硬碰,脚尖连点数下,朝后倒掠而去。

他身后,张府高手正要攻上,见他用背撞来,正是大好时机,哪能浪费,急忙挥剑冲砍!

谁知剑锋近青年两寸处,仿佛砍在岩石上,不但不能前进,反而被弹了回来。

“凝气甲。”青年右后方一丈处,骄阳王尚信昂然傲立,秀丽如春日山水的容颜在月光中透露丝丝寒气。

青年一个自转,停下脚步。

他左手处,一个年过花甲的清癯老叟垂手挺立,灰白的发丝在风中轻扬。

张府高手们先看看凤西卓,又看看尚信和老叟,明白以自己的武功留在这里也是碍事,各个抱了抱拳灰头土脸地跳下船顶。

“三位…要一起上么?”青年抱胸睥睨。

老叟微微欠身,“老夫乔郡王府韩载庭。”

“骄阳王,尚信。”就算不用任何溢美之辞,也掩饰不住他话中的骄傲。

凤西卓和青年无言对视。

场中只剩他们还没自报家门。

“自在山…”凤西卓明显感到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尚信的目光像刀锋一样擦过面颊,“凤西卓。”

半晌,尚信凌厉的目光才从凤西卓脸上移开,落到青年身上,“凝气甲是北夷兵王跋羽烈的独门武功。”

青年潇洒地转身朝他笑道:“那王爷要把我当奸细抓起来么?”

尚信冷笑道:“不过跋羽烈贵为北夷王王叔,身份尊崇,决不会邋遢如斯。”

青年遗憾道:“原来我不是北夷兵王啊。”

“你是谁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尚信缓缓解下腰上的软鞭,“死人不需要名字。”

青年摊开手,“看来,只好拉一个算一个,拉两个赚一个了。三个里面,应该王爷最值钱…”钱字未落,他已飞身朝尚信扑去。仪态之雅,如腾云散仙。

尚信嘴角冷冷一撇,鞭随意舞,在空中如水蛇般扭转,瞬间封住青年的进攻套路。

眼见软鞭抽上颈项,青年右手朝左猛挥,身体被去势所带,硬生生翻转。鞭风如水,在面门轻轻划过。

尚信手腕一转,鞭去势未竭新力又生,竟强行被带转回头,再度朝青年攻去。

青年身体下落速度不及鞭速,眼见避无可避!

空中三道银芒几不可见地飞过,没入鞭中。

韩载庭面上异色一闪,本已伸出的手顿住,缓缓收入袖中。

鞭在半途蓦地一顿,力道大衰,绵软如飘带,被青年顺手捞起。

尚信眼中杀意大盛,真气如潮水般透过鞭子,朝青年涌起。

青年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凝气甲的法门全聚于手掌。

凝气甲与尚信的真气一触便撤,身体立刻被反弹数丈,与尚信瞬息拉远。

尚信看出他的意图已是不及,只见他轻松从凤西卓身边擦过,轻功之高,已在一流之列。船上虽然不少观战之人立时追去,但武功相差甚大,不一会就被拉下距离。

尚信本就不擅长轻功,就算想追,也是望尘莫及,气得朝凤西卓怒喝:“你怎么不拦住他?”

凤西卓耸肩道:“你又没说。”

尚信眼中怒火几乎可以把她从头到尾烧焦数百次。

“而且,就算你说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骄、阳、王。”

尚信缓下呼吸,怒火刹那在眼中收敛,变换之快,令人叹为观止。“韩总管又为何不追呢?”

韩载庭慢吞吞地伸出手,摸了摸膝盖,“站太久,腿麻。”

看到尚信吃鳖的样子,凤西卓几乎要狂笑出声。

尚信收起鞭子,从上面拔下银针,捏在指间。虽然与青年对战,但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刚才韩载庭明明已经有意出手,却在青年射针后变卦,极可能是从中看出了青年的来历。而那青年从凤西卓身边退逃时,几乎毫不犹豫,两人极可能是认识的,甚至是同伙。

想到这里,他面色一凝,“看这针,倒让本王想起一个人来。凤二当家遇到他的时候,不妨替本王带一句话,就说…”

他故意拿话试探,却见凤西卓抬手制止道,“等等等等。我一不是你的跑腿,二不是他的朋友,无论从道理还是感情而言,我都属于不相干的路人…为什么要我带话?”

尚信道:“不愿就罢了,总之这件事本王决不会善罢甘休。”

凤西卓眼珠一转,“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王爷,憋了很久,不吐不快。”

尚信恩了一声。

“自在山地处新雍,与帝州相距何止千里。到底是哪里太出色,竟让王爷不惜千里之遥,赶来相会?”

尚信面沉如水,“你可还记得三月前,曾在芦镇劫了一户姓周的富户。”

“呃?”…还真不太记得了。

“那是我奶娘。”

“哦。”…难道是女主人胸很瘪的那户?你小时候真能吸啊。

“当时我母妃刚好在周家做客。”

“哎?”

“她受到了惊吓。”

凤西卓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真孝顺。”

尚信冷哼,“你不用故意找话拖住我们,你的同党应该已经跑远了。”他说完,便转身朝下跃去,连辩驳的机会没留下。

在他身后,韩载庭腿脚利落地跳下船顶。

凤西卓看着下面,在张多闻和水上居的指引下渐渐有序的人群,心中挣扎。究竟是继续,还是放弃?

想了想,叹出口气,罢了,事情闹成这样,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已不可能。

从船顶踢出一块残板到水中,她身体一纵,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脚尖在残板上轻轻一点,借力飘向对岸。单以轻功而论,她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

岸上惊叹之声刚起,她身影一闪,已失踪迹。

神秘客(下)

凤西卓一路追出松原城,沿途碰到不少船上的高手,却无一知晓那青年的踪迹。再往前追,就到偏霞山和灵秀镇的分岔口,看来追上的机会更加渺茫。

想至此,她不禁加快几步。路人只看到一抹轻影飘过,却是不留半点风声。

赶至岔路口的路上,人声更稀,莫说青年,连张府的高手也失去踪迹。凤西卓完全放弃,只把路口当作终点,准备到那里留个记号‘到此一游’便赶回去。

夜色愈深。

路边萋草成荫,厚厚铺成一片,与天边黑夜汇聚成一道遮天盖地的大布帘子。

凤西卓在静谧中或跃或飘独自前行,正感阴森寂寞,左前方倏得划过一道破风声,朝她面门袭来。她眉头轻挑,头朝右一偏,脚如电闪般朝发声处掠去。

天上月光闲淡,照得草色微白。

青年疏懒地翘着二郎腿躺在草丛中,俊逸的五官在月光中略现端倪。

凤西卓收住脚步,手中一条蚕丝飞勾住他的衣领,“起来。”

青年配合她慢慢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抱怨道:“你来得好慢,人家等得心都碎碎合合好几遍了。”

凤西卓道:“那下次碎了就别合了。”

“难得见一次面,就不能给点好脸色么?”青年委屈地看着她。

凤西卓蹲下身子,很无奈道:“不是我的错。从小到大,一对这你这张脸,我的脸色就不会好,已经成习惯了。”

青年道:“那说点好听的话也行。”

“…”凤西卓想了想,“我还是努力给你好脸色吧。”

青年头埋在手臂里,“西西一点都不疼我。”

啪!凤西卓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然后露出一抹十分温和的微笑,“慕增一,你再叫我一声西西试试看。”

慕增一艰难地呷了呷嘴巴。每次她连名带姓地叫唤他的时候,就说明她的心情…不太好。

“言归正传,你干嘛没事跑去人家的船上砸个洞?”

听到这里,慕增一的表情几乎哀怨,“还不是为了你。”

“我?”

“不然怎么能把你叫出来呢。”

凤西卓翻了个白眼,“难道你不用正常点的方式?”

“不能。”他伸出一个手指,用很沉重的语气道,“因为我是慕增一,就算天下人都正常,我也要特别。”

“再言归正传。”和他说话少操一点心都不行,说着说着就不知道扯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要叫我出来?”

“哦,因为你要做的事情我帮你做好了。”

凤西卓眼睛一亮,摊开手,“东西呢?”

慕增一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喏。”

“这是西荒奇珍?”凤西卓用两根手指捏起它。

“不,这是牛皮。”

凤西卓“哦”了一声,认真道:“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千辛万苦跑到水上居不是为了西荒奇珍,而是牛皮。”

“现在知道也不迟。”

她将牛皮纸迎到月光下,“上面写得什么?”

“高氏秘宝的地图,不过这只是四分之一。”

凤西卓看也不看,将牛皮卷起来放进怀里。

慕增一笑道:“你不看?”

“一整张还可以看看,四分之一就算了。”凤西卓叹了口气,“万一看着看着看出了感情,我岂非还要去找另三张?想我好好一个自在人,就为莫名其妙的几眼而将一生赔在几张牛皮里,怎么想都不值得。”她换了口气,“不过,你怎么知道张多闻手里有地图?”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慕增一道,“你说得不错,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四分之一,就忍不住要去找另四分之三。”

凤西卓恍然道:“赏西荒奇珍是明修栈道,找另三张地图才是暗渡陈仓。”

慕增一用胳膊撞撞她的手臂,“你准备让张多闻帮你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他帮忙?”

“西荒三珍再贵重,落在你眼里,还比不上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你居然不打听库房,而打听水上居和张多闻宴请的宾客名单…是人都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了。”

凤西卓感动道:“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关心我。”

“当然,师兄妹嘛。”慕增一拍拍她的肩膀,“我不关心你关心谁。”

“你确定不是为了怕我有个万一,自在山的重担就会落在你身上?”

慕增一指天为誓,“决无此意。”

“发誓声音不要打颤。”

“呃,师妹,天色不早,你还是早早回去安歇了吧。”

凤西卓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也好,再看着你,我也很难笑出来了。”

“师妹。”

“恩?”她懒洋洋地回头。

慕增一表情一整,“虽然不知道另三张地图在谁的手里,不过张多闻竟然要用西荒奇珍当幌子才能掩盖对方的身份和行踪,那人必定非同小可,你千万要小心。”

凤西卓答应一声,回过头刚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师妹。”

“…又什么事?”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被人叫西西呢?”

凤西卓沉默了下,才道:“因为某种方言里,西西等于死死。”

“哦。”

她继续向前走。

“啊,师妹。”

凤西卓直接用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头也不回地边走边哼道:“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

留下慕增一一个人坐在草丛里,憋得很辛苦地说:“你的屁股上…有两只蜗牛…在□…”

“哈哈…哇哈哈…”捶地捶地,“哈哈…”再捶再捶。

据闻那一夜路过附近的人回忆:静悄悄的夜晚,突然之间,鬼在哭,狼在叫,妖怪在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