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卓从草丛出来,正回走半里,却见前方漆黑长路尽头,亮起一点指甲盖大小的黄昏暖色,好似一盏夜行者的指路明灯。

离得近了。

狭窄的小道上,多了一座简单的凉棚。

她收住轻功,慢悠悠地走过去。

“长路漫漫,独行寂寥,姑娘不如饮一杯再走?”宝蓝锦服青年含笑坐在凉棚里,面如冠玉,俊雅高贵,身上的玉石宝器多而不俗,艳而不妖,如八宝玲珑塔,精美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

凤西卓迟疑了下,“多少钱?”

青年举盏斟满,将杯轻移到她面前,“粗茶简陋,尚恐怠慢贵客,又怎么敢提钱字。”

凤西卓舒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青年眼中闪过微讶,笑道:“姑娘果然豪爽。”

凤西卓放下杯子,抹了抹嘴巴道:“如果这是间高雅的茶楼,我又不是那么渴的话,我可以喝得再优雅一点。”

青年失笑,“粗茶应豪爽,香茗方优雅。姑娘果然妙人。”

“公子孤身一人半夜三更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开凉棚,更是妙人啊。”

青年道:“妙人遇妙人,岂非妙到极点。”

“不错不错,实在太妙了。”她边说边站起身,“如此美妙的时刻,理应独享。公子慢慢陶醉,我先告辞了。”

青年笑眯眯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咸不淡道:“姑娘要走,在下亦不便相拦。不过,是否应该先留下茶资。”

凤西卓郁闷道:“明明说好不收钱的。”

“的确不收钱,但收别的。”

凤西卓故作惊慌地倒退几步,“你想要什么?”

“姑娘是妙人,何必说俗话呢。”

“其实妙人我只是偶尔当当,俗人才是本色。”她的脚步已经退出凉棚。

青年徐徐站起身,一道无形的压力横亘在二人之间,“凤二当家一生见宝贝无数,可曾见过玉玺?”

既然指名道姓,她也不好再装糊涂,“不曾。”

“玉玺乃是由整块南海玄玉雕刻而成,堪称无价,凤二当家难道不动心?”

“动也是动过的。”凤西卓感慨道,“奈何无论我这厢动得如何起劲,皇上那厢也没感应到。又或许感应了,却没舍得赐给我。”

听她打诨半天,青年终于忍俊不禁,“自在山的凤二当家,总算见识了。”话中颇有闻名不如见面之意。“不过凤二当家江湖成名已久,当知有些东西纵然珍贵却也不是人人可得的。”

凤西卓捋掌道:“不错不错。想必是这个原因,皇上才没有将玉玺赐予我。”

“不单玉玺,世间珍而不能得,不应得,不可得之物尚有许多。”

话说到这里,来意已经□裸。她一边暗骂慕增一手脚不利落,害得别人追到她头上,一边道:“兄台,天色不早,你也别绕来绕去了,大家把话说开,要打就打,不打拉倒,总不能老这么站着喂蚊子吧?”

青年失笑,“凤二当家果然快人快语。好,明人眼前不手暗话,我希望二当家能将某物物归原主。”一双透亮若明镜,静谧胜夜色的眸子默然盯着她的眼睛。

凤西卓一拍掌,“行。”反正她本来就打算用高氏秘宝图换张多闻的一个承诺而已。

青年显然没想到她答应得这样爽快,楞了下道:“那就有劳二当家。”

凤西卓道:“既然有劳,是否也该要些劳资?”

青年笑道:“理所当然,不知凤二当家想要什么?”

“一个称呼。”她耸肩道,“我总不能以后对人说,那天我在路上欠了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人的茶资。”

青年举杯遮住嘴唇。声音自杯后传出,“缅州,萧晋。”

“原来是兰郡王府锦绣公子。”凤西卓抱拳道:“请。”

语毕,绕过凉棚,提气纵身,施展轻功而去。

凉棚里,萧晋朝凤西卓的来路,那片茫然的漆黑,单手敬茶。

黑暗中,似乎有人掠过一个快影。

萧晋感到身上压力顿去,慢慢松出一口气。百步开外即能让自己不敢轻动,世间达到如此境界的高手屈指可数,会是哪位呢?

燕杏河畔,邢晓晓强忍住心中的焦急,双眼死盯住岸边越来越稀朗的人群和人影憧憧的水上居,就怕一个不小心漏看了被人抬出来抓起来绑成团的凤西卓。

“你这样看,看瞎了也看不出名堂的。”

邢晓晓一惊回头,那个趴在另一边窗口,正朝她微笑的娇丽少女不是凤西卓是谁?

“姑姑。”她无力地喊出这两个字,提了半天的气终于松了出来。

凤西卓跳上马车,钻进车厢,“有收获吗?”

“我光顾着看大箱子和马车了。”她低声道。

“为什么看大箱子和马车?”凤西卓一楞,随即醒悟过来,“你真是少咒我一天都不行啊。”

“我这也是关心你啊。书上明明说忌水忌木。”

“那个江湖术士就快家徒四壁,三餐不继了,估计以后都没什么时间倒腾这个。”一定要找时间去把他家偷光,抢光,劫光。

“一个术士倒下了,会有千万个术士站起来。自从废门预言一出,江湖术士混得比状元还体面,你能抢光几个?”

“废门预言?天下纷争,数五休戈?”凤西卓说完一顿,陷入沉思。

邢晓晓见她走神,急忙推了推她,“我们还不走?”

“张多闻走了吗?”

“还没有。”

“那就再等等。”

“难道你还想要偷?”邢晓晓看她两手空空便知道没有得手。

“不是偷,是看。”凤西卓道。

“看什么?”

“看他急不急。”

“什么急不急?”邢晓晓诧异道,“难道你得手了?”

“也可以这么说。是比西荒奇珍更有用的东西。”

邢晓晓顺着她的目光,朝水上居方向瞟了一眼,“你为什么要看他急不急?”

凤西卓悠然解释道,“勒索这种事情并不是东西到手,就万无一失。最主要的是心理战,先确定对方的态度,再指定相应对策,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邢晓晓担忧道:“但阮东岭就快到了,我们恐怕没多少时间。”

“那就让他到呗。他这么大个人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凤西卓压低声音,似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这票买卖一定要干得漂漂亮亮才行。”

邢晓晓叹了口气。到底寄人篱下,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凤姑都开始缜密思考。“都怪大当家一天到晚闹失踪,不然姑姑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今天见到他了。”

“啊?”

“东西就是他给我的。”

“难道那阵骚动就是他引起的?”怪不得觉得这件事情看起来这么眼熟,原来和以前自在山上发生的系列惨案出自同一人之手。邢晓晓揉了揉额头,“他到底给了你什么东西?”

凤西卓想了想,摇摇头,“不必管什么东西,只要能用就行了。”

邢晓晓也不再追问,“既然有大当家在,这件事定然能马到成功。”

“那倒未必,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谁?”

“萧晋。”

“萧晋?”邢晓晓歪头想了想,眼珠骤然一突,“锦绣公子萧晋?”

“或者该叫他兰郡王世子。”

“哼,皇帝还没承认呢。”

凤西卓笑笑,“兰郡王府还需要皇帝承认?”

“这倒是,也就兰郡王没脾气,若换了我,要是自己儿子女儿全死在皇帝手里,我立马带起人手杀上京城,非让他以命偿命不可!”

当年皇帝为了册封钟琳琅为后,不顾兰郡王府和众大臣的阻拦,硬将先皇后蓝毓琳打入冷宫,害得她不甘受辱自尽而亡。她的两个哥哥又被皇帝派上沙场战死。令兰郡王府后继无人,这样的仇恨,就算兰郡王说没关系,恐怕天下也无人敢信!

凤西卓正色道:“先不提皇帝与兰郡王府的纠葛,单说钟家和兰郡王府也算仇怨重重。萧晋这次虽然放我一马,难保不会在一旁寻伺机会。”

邢晓晓抓抓头皮,“松原城里的瑞州提督张多闻,兰郡王府萧晋,正在路上的阮东岭,还有我们代表的钟家…这还真是一锅乱粥。”

“松原城里还有两尊菩萨。”她看着对面水上居的络绎起身的宾客,淡然道:“乔郡王府的韩大总管,和当今皇帝最宠信的堂弟骄阳王。”

“骄阳王?”邢晓晓一惊,“难道是来抓我们的?”

“应该不是。”话声在这里顿住。

木桥上,张多闻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上轿,方正的国字脸上,沉凝如水。

“看来我们要多等几日了。”凤西卓叹了口气。

谁的局(上)

庭院中,树阴下,黛衣少年疾步御风,出手如电,一剑荡过,叶落纷纷。漫天坠叶更映衬少年翩翩身姿,挥洒进退,游刃自如。

三丈外,一条曲桥紧贴水面蜿蜒湖中,将碧波一分成二。桥上,宝蓝锦袍男子倚栏观舞,清俊的眉眼隐露不悦。过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支竹箫,附在嘴边,轻轻吹起。

箫声如泣,引天地同悲。

黛衣少年回剑一缓,步伐顿乱,应气夹千钧的横扫一式消弭于无形。少年握剑的手僵在半空,犹疑地看着吹箫男子。

“你的剑中看,”锦衣男子收起箫,淡淡道,“不中用。”

少年吐了吐舌头,一蹦一跳地到锦衣男子身边,“那要看和谁比,和哥哥们比,那当然是绣花枕头。不过对付几个地痞流氓还是绰绰有余的。”

锦衣男子轻斜他一眼,“我兰郡王府的三世子几时需要上街对付地痞了?”

少年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就这么一说。而且什么三世子,我听得别扭。大哥还是叫我元殊好了。”

锦衣男子当然是萧晋,只听他轻叹一声道:“这话在我和虞昭跟前说说就算了,莫让别人听到。”

陈元殊笑嘻嘻地应了。

“你再练一遍回柳剑法我瞧瞧。”

陈元殊苦着脸道:“既然我的剑法不中用,还练什么?”

“你若是连不中用的剑法都练不好…”萧晋拖长音,冷着脸没说下去。

陈元殊缩了缩脑袋,往树下走去,“练练练,立马练好。”

他的西面,一个玄衣劲装男子沿湖大步走来。

陈元殊刚练了一式,见到他,立刻跳起来叫道:“二哥,你怎么老是大白天穿黑衣服啊。”

萧晋轻哼。

陈元殊手中的剑顿时犹如神助,刷刷刷,一会便耍得风生水起。

陈虞昭只朝他看了一眼,便走到萧晋身侧,“大哥。”

萧晋点点头道:“张多闻有动静吗?”

“暗地里派了不少人手出去,连乔郡王府的韩载庭都出动了。”

“恩。乔郡王府世居瑞州,很多地方还要仰仗当地官府,有些面子上的事情,不做不行。”他顿了顿,又道,“两个时辰后,你打点些东西往他府上跑一趟,再逼一逼他。”

“万一他破罐破摔…”

萧晋摇头道:“张多闻虽然胃口不小,奈何嘴巴不大,高氏秘宝就算四张地图都在他手里,恐怕他也吞不下去。这次借着地图找我们,恐怕是为了投诚。”

“投诚?”陈虞昭愕然。

“天下纷争,数五休戈。废门的预言虽然没有明示,但宣朝气数将尽已是不争的事实。不然钟正也不会搞出一套东南西北中五方大将来暗合数五之意。”

“那张多闻为何不投靠钟家或是乔郡王府,而舍近求远呢?”

“你以为呢?”

陈虞昭想了想道:“他觉得这两家难成大器?”

萧晋无意识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四大郡王中,兰、蔺二府乃开国元勋之后,手握重兵,在封地的威望和势力,连朝廷都难以撼动分毫。罗郡王府虽稍有不如,但经过百年励精图治,实力不差,何况他是四大郡王中唯一姓尚的郡王。只有乔郡王府…”

陈虞昭接下去道:“乔郡王府开府方才六十年,虽然与各地官员交好,但瑞州的根基却不够深。”

“这也是钟家挑中瑞州扎根的原因。”

陈虞昭又道:“那为什么张多闻不去投靠罗郡王和蔺郡王呢?”

萧晋目光沉了沉,半晌才道:“也许,他怕皇帝一怒之下,投靠的势力会将他出卖。”

陈虞昭叹道:“兰郡王府自然不会。”

当今圣上的两道圣旨,就断了传承几百年的蓝府的香火。让堂堂一个大宣郡王不得不从旁系中挑选继承人,这样的尴尬,这样的怨怼,这样的仇恨,又怎可化解?怎能化解?

“不过若说仇怨,还要算上钟家。”陈虞昭面色一寒,“若非钟琳琅,蓝皇后不会废置冷宫。皇帝也不会听信谗言,将伯赫仲显派去前线,害得他们枉送性命。”

“而你我也不可能成为兰郡王世子。”这一句萧晋说得极轻。

陈虞昭浑身一震。

在蓝氏两位嫡亲世子在世时,天下谁人知道锦绣公子萧晋,墨玉公子陈虞昭,滴翠公子陈元殊?但是,若名声的代价是因为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世子的性命…又有几人的良心能够承受?

他低着头,几乎不敢抬眼,就怕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有自己不想看到的表情。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吧。不然,废门又如何预言?”

陈虞昭闻言抬起头。

萧晋俊雅的面孔上,只有一丝淡不可见的惆怅,映着那身华丽锦服,更显落寞。

“大哥…”他突然咬牙道,“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放过凤西卓!无论钟正想出来的五方论是不是废门预言中的数五,她总是钟府的爪牙,杀了她,定能打击钟家!”

萧晋叹了口气,“可惜我无十全把握,甚至连五成都不到。”

陈虞昭讶然,“大哥在明,我在暗,难道还杀不了她?”

“她背后另有高手。虽然隐藏的很好,但当她举杯而饮时,我分明感到她身后,有股强烈的压力。”

“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