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信等她嘴巴完全闭上后,才道:“只是如此?”

凤西卓一楞,“你同意了?”

尚信嘴角弯起一个讥嘲的弧度,“我是问,你求人的时候,只是如此?”

“求人?”凤西卓头侧了侧,嘴角弯出与他相似的弧度,“我想骄阳王稍稍有些误解,我只是提出一个双方受益的建议而已。说到求,”她不顾骄阳王瞬间冷然的神色,微微一笑道,“我凤西卓这辈子只求朋友。”

“双方受益?”尚信的声音犹如夜里一道无形冷风,“本王头一次听到以打家劫舍为乐的盗匪居然会说双方受益。那些被你们抢去钱财夺去性命的人又该找谁受益?”

“他们平时从老百姓身上已经受益良多了。”

“这是他们的营生。”

凤西卓眨眨眼,“那你为什么不理解一下盗匪的营生?”

尚信冷笑,“因为抓盗匪是我的营生。”

凤西卓沉默了一下,“要不,我们再聊聊,总可以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师兄,你现在是去的路上还是回的路上?如果是去的路上,那还是改天再去吧。

尚信突然朝连绵的屋舍投去一眼,“你若是打着引开我,让你同伴混入张府的主意的话,我劝你最好放弃。”

这个问题答与不答都是陷阱,所以她只好装糊涂,“我已经说过我从良了。”

“希望是。本王也不想现在动手。毕竟,比起逐个击破,本王更喜欢一网打尽。”他说得铿锵有力。

言下之意是要将钟家也连根拔起吗?看来皇上对钟皇后的怜爱之情业已所剩无几,要秋后算帐了。凤西卓对其□裸的宣战毫不动怒,浅笑道:“一网打尽好啊,不过网一定要够大够牢才行,不然很容易鱼不死,网先破的。”

尚信眉毛一挑,不耐之情一览无遗,“还不走?”

凤西卓巧笑兮倩,刚要答应。

一个爆竹忽然从张府南墙外的半空中炸开,如一声惊雷,震醒了昏睡中的寐者。

尚信立时解鞭横甩,朝凤西卓的双脚卷去。饶是他反应迅速,鞭尖也只堪堪碰到凤西卓的鞋底。只见她身影如鬼魅频闪,前一眼还在跟前,下一眼已在数丈开外。

尚信一鞭挥空,心中怒火上涌,反手甩向脚下屋檐,引得瓦碎四溅。

“骄阳王。”领头守卫大是惶恐,虽说人算是骄阳王自己放走的,但倒霉的铁定是自己。他单膝跪下时已有了最坏打算。

尚信猛吸了口气,拂袖朝南面掠去。

留下守卫在原地面面相觑,半晌才齐齐舒出郁结在胸中之气。

凤西卓一路南奔,脚下片刻不停,不消片刻便奔至松原城南门。

三丈多高的城墙在夜幕下格外雄壮巍峨,高不可攀。

她微歇了口气,手中散出一把蚕丝,在空中盈盈而飞,搭出一个自低而高,自近而远的蚕丝天梯。夜风断断续续,半掀起裙角,送她飞上城墙头。

墙头兵站姿如松,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

凤西卓玩心大起,一条蚕丝无声无息地飘到他衣襟里。

“呵…”墙头兵突然发声,惊得他伙伴齐声问,“什么事?”

“呼!”墙头兵仍自不动,呼吸渐渐平顺。

伙伴们先是一楞,随即笑骂道:“妈的,又睁着眼睛睡觉。”

凤西卓单手抓住城墙边沿,整个人挂在墙外,叫苦不迭,暗责自己,下次一定要记住‘安分守己’四个字,决不再节外生枝。

十几条蚕丝再次飘飞成往下的阶梯,她足尖轻点,自中漫步而下。

城头上,一声惊呼响起,“那是什么?”

几个伙伴懒洋洋地凑过来,“什么?”

空中,凤西卓背影乌黑,如落叶般飘落,慢慢变成黑点,继而消失。

“…什么都没有,少多事!”

城头顿时寂静如初。

云如布幔,从月亮的凹处一寸一寸地吞噬。

凤西卓赶到上次遇到慕增一的草丛时,月只剩下最后的边缘。

天色更暗。

风过草丛,掀起阵阵绿浪。嘶嘶地轻拂,别有萧寂。

该来的人,却还没有来。

她突然想起,多少年前,也曾有这样一处地方,男子与少年并肩而坐,笑看天上明月。

“天下事有天下管,与我何干?”

“你不理天下?”

“要我理,便只有六个字,由它,随它,不甩它。”

“嗟,那是七个字,你算学也学得太差了,走出去千万莫说是我废人之子。”

“废人的儿子是废子…谁稀罕。”

“天下稀罕者,如过江之鲫,难道你不想站在最高处上看芸芸众生在你手中沉浮?”

“那你就从鲫鱼里挑一个呗。”

“嘿。”男子突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小女孩,“卓卓觉得呢?”

女孩的眼睛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男子,然后慢慢低下头。

“卓卓随便说,说错说对都没关系。”男子笑眯眯地鼓励。

女孩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好困啊,废人叔叔让我睡觉去吧。师父说小孩子不能熬夜。”说罢,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来。

男子长叹,“莫非我真要下山去找传人?真是天要折腾我也。”

无眠夜(下)

“你在想什么?”少年长大后的声音在她身后突兀地响起。

凤西卓毫不惊讶地伸了个懒腰,“没什么,只是有点想念废人叔叔了。”

“最好不要想。他现在可是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炙手可热得很。要让别人知道你与他有关系,恐怕立刻就被剥皮抽筋。”慕增一说着还‘害怕’地缩了缩肩膀。

‘预言出废门,字少意更混,要解其中谜,惟有找废人。’这首打油诗与废门预言一起流传于世,人尽皆知。各方势力更是为此明里暗里动作不休。可惜废门中人向来行踪飘忽,找他不异沧海寻粟。至今,预言就快成传说,说预言的人更成了传奇。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找到传人没有。”

“找了十年还没找到的话…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废人。”除了废人,他也找不出更好的定义了。

凤西卓转头看见他肩膀上鼓鼓的包袱,“得手了?”

“得手了?你问得可真轻松,”慕增一假装抹了把冷汗,“这一夜只可用惊险至极来形容…”

凤西卓抬手打断他欲吐的苦水,伸手接过包袱,“反正已经平安度过,过程说不说都…”

慕增一反手抓住包袱,抬头望天。

凤西卓扯了两下,纹丝不动。

“恩,说不说都很重要的。”她露出一个天真笑容,“师兄,我好想好想知道经过啊,请你千万千万要说啊。”

慕增一松开手,很无奈地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从小爱听故事的习惯怎么老是改不掉啊?”

你以为我不想改掉?!究竟是谁拿谁没办法啊?凤西卓抬头看他刚才望过的地方。

“…当时我后背空门大露,隐匿于暗处的更是一个同级数高手…正是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他不满地斜她一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有有有,听得可入神了。”凤西卓努力睁大眼睛,“你隐匿暗处,高手空门大露嘛,后来呢?”

慕增一的手慢慢朝包袱摸过去。

凤西卓精神一振,“啊,我记错了,是高手隐匿暗处,师兄空门大露。不过师兄武功盖世,智慧过人,定然能够化险为夷,计脱困境。”

慕增一略微满意了,“果然还是西…咳,师妹了解我啊。说时迟,那时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件东西如流星般砸了过来!”

“一件东西?”凤西卓终于有了点好奇。怎么说这个时候扔也该扔暗器之类的吧。

“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遇到这种情况都有两种反应,避开或挡开。不过躲在暗处的那个人说了一句话,让我改变了主意。”

她眼珠一转,惊奇道:“没避没挡…师兄是把那件东西抓在手里了?难道,那件东西就是这个包袱?西荒奇珍?”

慕增一笑眯眯地点点头,“不愧是我慕增一的师妹,举一反三,聪明。”

“那个人说的话一定是:你要的东西。”

慕增一嘿嘿笑道:“不,他当时说的是:接着。”

凤西卓眼角微抽,“师兄果然心胸坦荡,光明磊落,天真无邪,童心未泯,视死如归,可歌可泣啊。”如果对方扔的是抹毒的暗器,也这么接了?

慕增一露出一种天地惟我,何其寂寞的表情,“到达我这般级数的高手,是不屑于做暗箭伤人的事情的。”

凤西卓看着他放在包袱上的手,忍住没说话。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听出了那人的声音。”

凤西卓恍然。这才是主因哪。“那个人是…韩大总管?”想来想去,现在松原城够级别的高手里,只有韩大总管的态度暧昧,有可能暗中帮忙。

慕增一收回放在包袱上的手,“师妹果然有我七分智慧。”

凤西卓一把把包袱掩到身后,没好气道:“别拐着弯骂我白痴。”

慕增一郁闷道:“我们到底谁拐着弯骂谁?”

“不过韩大总管为什么会帮你?他又是如何拿到西荒奇珍的?”凤西卓眉头皱成小山丘,“师兄不觉得这个韩大总管,对你好得太过分了么?”水上居轻松放行,现在又将西荒奇珍拱手相送,就算是普渡众生,也太对象单一了吧。

慕增一眼波诡谲不明,“嘿嘿,师妹刚才不是说,反正已经平安度过,过程不重要么?”

凤西卓点点头,“也对。”当下把这件事扔到脑后。

“对了,你的小跟屁虫呢?”

“晓晓?我让她随便找一处民居躲躲。毕竟西荒奇珍失窃,我嫌疑最大。”

根本就不是嫌疑不嫌疑的问题,而是有十成把握肯定的答案。“你准备什么时候找张多闻摊牌?”

凤西卓摸着包袱,“明天吧。一定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师妹为了钟家,果然不遗余力。”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寄人篱下,是这么凄惨的。”凤西卓吸了吸鼻子,“谁让我们有大当家等于没大当家呢。”

“当初老大老二的名分可是让师妹先挑的。”

她咬牙切齿道:“老大不是应该担当起所有责任,领袖群雄么?”

“我的理解是…老大是唯一一个可以命令老二干活的人。”

凤西卓恶狠狠地笑道:“师兄超卓的理解能力,还有谁能比我领悟得更透彻?”

慕增一溜了溜眼珠,识相地转开话题道:“不过师妹挑了个好去处。天下纷争,说不定由钟家而起呢。”‘天下纷争,数五休戈’,这句预言早传遍黄水南北。可如今天下连纷争都还未起,更莫提什么数五休戈了。

凤西卓愕然。

“师妹如果能保住一条命的话,也许会拥有左右江山的素手哦。”

凤西卓收住怔愕,没好气道:“我宁可宣朝继续苟延残喘,让我天天能睡安生觉。”

“天,向来不从人愿呢。”额前的发被风一撩,落在他的眼帘处。凤西卓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到他微微弯起的嘴角,尖如镰刀。

“师兄,你的表情很诡异。”

“恩?怎么会?”慕增一拨开额前的发,露出无辜到极点的目光。

凤西卓打了个冷战,背起包袱抬脚就走。

“师妹,不要每次都留下我一个人。”慕增一说得很是动情。

凤西卓头也不回道:“那是因为你每次都赖着不走。”

“师妹!”慕增一可怜巴巴地问,“你去哪里?”

“找棵树上吊!没死透前别来理我!”

一场戏(上)

午后的张府褪去夜晚的肃杀,披上晨曦金衣,闪亮的重重楼阁显尽磅礴。

马车踏着铺在地上的辉白,穿过府前街巷,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守卫肃容看着自马车下来的少女。十五六的年纪,眉宇间却有股飒爽英气,一眼扫来,娇中带刚,仿佛告诉世人,她的不容小觑。

“来者何人?”守卫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少女一手拎着包袱,一手从袖中抽出一张拜帖,单手递过去,“宋城,凤西卓。”

守卫脸色一变,“请稍等。”一人留下,一人匆匆朝里奔去。

凤西卓对着守卫一眨不眨的目光,从容笑道:“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跑。”

守卫置若罔闻地依旧瞪着她。

凤西卓耸耸肩,思绪飘到邢晓晓身上。

算算日子,阮东岭应该这两天到,她让邢晓晓先出城等候,以免节外生枝。毕竟阮东岭头上还顶着钦命要犯的帽子,这可是当今天子亲自下令死活不论的人物。虽然过了近两年,但皇帝对他的追捕却从未停过,不然他也不用从荧州眼巴巴地跑来投靠钟家。凤西卓,甚至整个自在山的罪状和他比起来,都只能算小蟊贼。

堂堂一个前大内侍卫副统领居然带着一半大内侍卫叛逃,怪不得皇帝要暴跳如雷。不过也正因如此,钟正提出的五方大将才能慢慢凑齐。南,南月绯华,西,凤西卓,中,钟正,再加上东,阮东岭…只缺一个北了。钟正为了‘数五休戈’这句预言而做出的自解究竟能走多远?

“凤姑娘,张大人有请。”前去通传的守卫急急忙忙地跑出来,额头还挂着一片来不及抹去的细汗。

凤西卓拍了拍马头,“替我照看好我的马,它喜欢吃嫩草,喝活水,不太喜欢比它还白的同类。”看守卫愁眉苦脸地看着两匹黑马,才满意地晃着包袱朝里走去。

张府的格局虽然昨夜已经居高临下地看了个够,但白天再看,又是一番风情。

舒适地沐浴着阳光的花花草草此刻才显出形来,姹紫千红,在春日里尽情争芳斗艳。亭台楼阁也露出真面目,在郁秀松厚的绿荫间,各展风情。

小径尽头,韩载庭扶栏侧立,灰白的发梢被微风轻轻带起。

凤西卓放缓脚步,走到三步处停下,“晚辈凤西卓见过韩前辈。”

‘韩前辈’三个字,已将种种感激融合其内。两人目光一触,彼此心照不宣。

“我有事要问你。”韩载庭不管她有何反应,率先转过身,向前走去,仿佛知道她一定会跟上来。

事实上凤西卓也的确跟了上去。

领路的守卫识相地让在一边,等他们走出五六丈远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春风惬意递芬芳,吹在面上,酥麻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