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卓正深深地吸气,便听韩载庭漫声问道:“用过早点了么?”

“恩,吃了,一碗放葱花的肉骨头粥。”凤西卓转头看他,屏息等着接下来的话,但他只是点点头,便住了口。

这种沉默一直保持到张府正厅前。

“只能到这里了。”他收了脚步,立起的颧骨微微发红,使得整张脸看起来精神熠熠。

凤西卓突然脚步一移,半个身子侧对来路。

几个身影从各处蹿出,打扮各异,目光不善地瞪了她一眼后,转向韩载庭抱了抱拳,神态甚是恭敬。

韩载庭斜睥了他们一眼,微一颔首。那些人如释重负,纷纷朝正厅走去。

凤西卓想了想便明白其中奥妙。想必这些是张多闻埋伏在路上准备对付她的高手,不过因为韩载庭沿途护送而没敢动手。“韩前辈护爱之情,晚辈没齿难忘。”

韩载庭笑笑没接她的话,转而问道:“你在哪里喝的粥?”

凤西卓楞了下,“巷口。”

韩载庭点点头,“我只是想问这个而已。”说罢不理她犹自张大的嘴,转头朝原路走去。

若说凤西卓原来因韩载庭的援手而对他心怀敬意的话,那此刻便生出一种微妙的亲近之心。纵然还不知道他如此做的原因,却难以让人怀疑他的用心,即使是眼下这样的时局。

她目送他背影离开视线,才缓缓拾阶而上,走进正厅。

各路高手气势汹汹地分坐左右,张多闻高踞上座。他身后,一只眼睛有木鱼大小的老虎正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草民凤西卓拜见张大人。”她将包袱背到肩上,抱拳道。

张多闻慢慢抬头,白多于黑的眼睛里闪烁着阴冷的光芒,“本官记得…凤二当家身上还背着一张通缉令吧?眼巴巴地跑到本官府邸,难道是自首?”

凤西卓眨了眨眼睛,“张大人难道不知道,骄阳王已经答应放我一马么?”

“哦?”张多闻拇指指甲掐住食指指腹,“既然如此,那本官就请王爷来接待凤二当家吧。”他朝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立刻领命而去。

凤西卓不以为意地拿下包袱,放在一张茶几上慢慢解开,“不过我现在却是来向张大人领功的呢。”

包袱层层打开,竟先后裹了六块布帛。最里面,赫然是一只手掌大小的白玉双修雕像,一个拇指大的瓷瓶,和一块月牙形的碧玉。

张多闻眼睛死死盯住这三样东西,“凤二当家从何得来?”

“说来也巧。”凤西卓似假还真地叹息道,“昨日我因心中挂事,特来找骄阳王商量。谁知好巧不巧地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从贵府出来,一时好奇心起,便追了下去。”

张多闻冷笑,“于是又好巧不巧地发现他偷了西荒奇珍?”

凤西卓诧异道:“张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本来我看到他双手空空正准备离开,却见他从一棵树下刨出一个包袱。我想起张大人曾在城中贴布告说西荒奇珍失窃,便抱着宁可弄错,不可错过的信念将包袱抢了过来。”说到这里她大大地舒出口气,“幸亏当时坚持,不然岂非平白把立大功的机会放过去了?”

“那人呢?”

凤西卓干笑道:“张大人也知道盗贼不分家,我黑吃黑已经是本行大忌,又怎能再将对方赶尽杀绝?”

张多闻右手在下巴上轻轻摩挲,“盗贼不分家?哼哼,说不定真的是一家呢?”

凤西卓看着自己的手指,口中幽怨无限,“师兄曾说一当盗匪,便一生盗匪,弃暗投明等于自寻死路,果然不错。唉,终究是我太天真了,还以为张大人与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官会有所不同…”

张多闻由着她冷嘲暗讽,并不答话。

“凤姑娘的话,本王信五成。”尚信人未到,声先至。

一场戏(中)

凤西卓楞了下。尚信会出现她不意外,但他居然会替她说好话?这便值得玩味了。

张多闻闻声起身,走到门口,朝尚信行礼道:“下官有失远迎。”

尚信摆了摆手,却没拿正眼看他,径自走到上座坐下。

下人眼疾,立刻将张多闻用过的茶水撤走,换上新茶。

张多闻坐在下首,一时不知如何起话头。原本以为尚信身负剿灭自在山之责,与凤西卓之间定是水火不融,但听他刚才所说似乎有偏帮之嫌…一个韩载庭已经够让他头疼的,现在又多一个骄阳王,难道钟家的势力并不如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还是皇帝到如今依旧不能对钟琳琅忘情?

想到这里,他原先准备刁难凤西卓的话便滴溜溜得在嘴巴里打转,始终没有吐出口。

凤西卓枯坐了会,见他们还是喝茶的喝茶,沉思的沉思,渐渐不耐烦起来,“若张大人暂时还没想好如何答谢的话,那我先告辞了,等张大人想好之后再来领赏吧。”

“凤姑娘且慢。”张多闻口气略软,“是本官简慢了。凤姑娘既有所需,不如先行在张府歇下,待明日再行商议如何?”

凤西卓看看他,又看看尚信,欢快地笑道:“也好。”

张多闻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禁有些吃惊。据府中高手说,水上居那夜,她与韩载庭都放了那盗图贼一马,连尚信都猜测他们有关联,因此一直暗地派人跟踪。他表面不动声色,私底下也安排了不少眼线在她周围。到了昨天,跟踪的眼线被突然一一拔除,正当他以为机会来临,准备一举成擒之际,却失了她的踪迹。之后她半夜莫名出现在张府,西荒奇珍随之失窃…种种迹象皆将表明她行踪诡异,居心叵测,可今天她居然又拿西荒奇珍来邀功?这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他看了眼上座的俊秀少年。

身为当今天子最宠信的堂弟,居然为了区区自在山蟊贼而出京城,甚至远赴松原,这其中定然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是钟家?还是…秘宝?

他心里渐渐发紧。这座他呆了数十年的松原城头一次让他觉得陌生,好象被人在暗里挖了无数坑洞,一不小心就会跌进去--万劫不复。

叶迫残芳。

门上牌匾漆红字新,显是才挂上没多久。

凤西卓怀抱葡萄,边一颗一颗扔进嘴里,边一步三转得在院子里晃悠。

几个丫鬟必恭必敬地跟在她后头,手中吃的喝的捧了一堆。

“这地方好,四面环楼,完全在张府的包围中嘛。”凤西卓斜坐在桥栏上,看着底下红黄烁金的游鱼,“我好象变成池里面的鱼了,游东游西游不出去啊。”

丫鬟们噤若寒蝉地低着头,不敢答话。

凤西卓笑眯眯道:“我说笑来着,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是我的福气呢。在钟家,我住得最西,每次老大一召集,我就要拔腿狂奔,幸亏我轻功好,换了别人恐怕要时刻拴一匹马在身边。”

一个丫鬟匆匆拔腿跑来,“凤姑娘。”

凤西卓指着她笑道:“我跑得姿势比她优雅多了。”

丫鬟跑到近前,急喘气道:“骄阳王驾到。”

凤西卓应了一声。

丫鬟等了半天不见她有动静,只好又道:“凤姑娘,骄阳王驾到。”

凤西卓楞道:“我知道了。”

丫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凤姑娘不去接驾么?”

凤西卓扑哧笑道:“他又不是腿残要我推轮椅,有什么好接的。”

“那本王还真该谢谢你没来接驾了。”尚信面色不愉地从门洞转出来。

丫鬟们小腿一颤,齐齐跪下,“拜见骄阳王。”

尚信瞪着依旧坐得很欢的凤西卓道:“凤二当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么?”

凤西卓抖了抖脚丫,很认真道:“原本是有的,但一看到气势磅礴的王爷大人就吓跑了。”

尚信眼角冷瞥兀自跪在地上的丫鬟,道:“你们也没力气了么?”

丫鬟们忙不迭地起身小跑离开。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骄阳王大人。”凤西卓将手中最后一个葡萄连皮带核吞下去。

尚信皱了皱眉,开门见山道:“秘宝图是不是在你手上?”

凤西卓坦然道:“不是。”她两手空空,最后一个葡萄也放到嘴巴里了,哪里有什么秘宝图?所以这句不是谎言。

“你果然知道秘宝图的事。”

“现在整个松原城也没几个人不知道吧?”她耸肩道,“最近的说书段子不都把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了吗?”

“这不正是你们的目的?”

凤西卓一怔,“我们的目的?”随即恍然,原来他怀疑说书人是她安排的。不过这也不无道理,秘宝图的事情若宣扬出去,那就会造成得图者,众矢之的的局面。张多闻若要向慕增一下手,也会有诸多顾忌:究竟为了一张只有四分之一的图值不值得与天下为敌?

“这可真有意思。”她轻笑。松原城势力复杂,便成就了如今我怀疑你,你怀疑他,他又怀疑我的纷乱局面。无论谁在暗中动一个手脚,都会引起各种不同的猜测。萧晋出手前就应该想到了吧?若非他曾出现在她面前,并亲口说出‘缅州,萧晋’四个字,她也不会想到堂堂一个兰郡王府下任执掌人居然会出现在千里之远的瑞州。

“你要否认?”尚信语带不屑。

凤西卓点点头,“否是一定要否认的,没做过的事情,我决不背黑锅。不过,你若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尚信冷哼一声。

“只不过可惜了你的名字。叫什么尚信,干脆叫尚不信就好了。”

“放肆!”尚信怒道,“本王名讳焉是你这等贱民能够肆意戏谑?”

凤西卓缓缓站起身,毫不退怯道:“王爷应该觉得庆幸了。你只不过被肆意戏谑了名讳,而不是如你口中的贱民,被肆意戏谑了性命。”

尚信的手按在腰上,眼中杀意顿盛。

“王爷杀过人么?”她不理他的表情自己接下去道,“应该杀过吧?如王爷这般高高在上的地位,不杀几个贱民,实在是有辱身份啊。我也杀过,不过杀的都是高高在上的官啊兵啊…脾气越大的官,杀起来就越过瘾。还记得我遇到的第一个官,是知府呢,莫名其妙地带了几十个人说要拉我回去当小妾。不过算他命大逃得快,我只杀了他几个手下,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后悔。所以我每天猛练轻功,就是希望下次有这种机会,决不再放过!那年,我…十一岁。王爷那时候在做什么呢?是不是顶着你尊贵的名讳…戏谑贱民?”

尚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缓缓沉下来,半天才一字一顿道:“若让我发现秘宝图在你手里,我决不放过你!”

凤西卓含笑目送他离开,等确定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后,才幽幽舒出口气,“一定是葡萄皮吃多了,才这么口无遮拦。呼,现在还不是和他起冲突的时候,不知道刚才编得鬼话有没有蒙过去?”她转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喃喃道,“十一岁的时候,应该有点姿色吧?”

一场戏(下)

东方第一缕晨曦刚撒进窗前。

凤西卓在迷糊中一个飞身跃起,随手扯起丫鬟特地挂在屏风上的披风,将自己全身一裹,蹿出门外。

尚信负手站在廊下,秀美的双眉正轻轻皱起,双眼望着簇团锦绣的花丛发怔。听到破风声蓦地转头,见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地跑出来,微微一楞。

“骄阳王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一大早被惊醒,她实在很难摆出好脸色。

尚信很快回过神,冷下脸道:“你昨天说的知府,叫什么名字?”

凤西卓茫然地看着他,“知府?”

“你昨天说的,忘记了么?”

见他眼睛狐疑地眯起,凤西卓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顿时一个激灵道:“啊,你说他…他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她揉了揉眼睛道,“他来得突然,走得仓促,我又没来得及问。”

尚信道:“难道你事后没有去查?”

“我当时才十岁啊,怎么查?”

“昨天你不是说十一岁?”

凤西卓一口气提不上来,“那天我生日,刚好在十岁和十一岁之间,你问这个干什么?”王爷大人,你有空就去斗斗蛐蛐溜溜鸟,别一大清早扰人清梦啊。

尚信嘴角一撇,“本王只是不想有人造谣中伤朝廷命官。”

“王爷觉得现在的官还有余地让人造谣中伤么?”凤西卓哂笑道。

尚信双唇抿紧,“无论真假,本王会查个清楚,不过还希望凤二当家合作。”

凤西卓笑容微僵,“天下不平事多如牛毛,王爷何必独独关心这件?”

尚信傲然道:“因为本王高兴。”

凤西卓叹了口气,“被王爷如此看中,真不知该说是喜还是忧啊。”忧,绝对是忧。

尚信不依不挠地盯着她。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果然,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

大约一柱香的盘问后,尚信才心满意足的离开,留下凤西卓赤着两个脚丫疲惫地走回房间继续补眠。

日上三竿。

在张府丫鬟三催四下,凤西卓才施施然起来。

“没有东西吃么?”她摸着咕噜咕噜直叫的肚皮,厚颜问。

丫鬟掩嘴一笑,“老爷一个时辰前就在玉食楼备下酒宴款待姑娘。”

凤西卓不满地嘟起嘴巴,“不是水上居啊。”

丫鬟赶忙解释道:“水上居已在昨日离开松原,赶回樊州了。”

“走了?”不知道最后是谁给谁赔钱呢?

“因为再过两个月就是长孙公子诞辰。”

凤西卓恍然。主子诞辰,就是手下表现的机会。

“凤姑娘,可以备轿了么?”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凤西卓抱着肚子,虚弱道:“其实我比你更急。”

自从水上居离开松原,玉食楼的生意又慢慢红火起来。前几日还门可罗雀的大堂,此刻坐满宾客。

凤西卓被一路引领至包厢。推开门,张多闻正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跑堂小声道:“张大人,客人到了。”

张多闻用喉咙“恩”了一声,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凤西卓摸了摸眉毛,挥手让他退下。

八仙桌上,四盘冷菜各踞一方,引人垂涎。

她不客气地拿起筷子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张多闻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说话,忍不住张开眼睛,正好看到她将最后一块桂花鸭放最嘴巴。

“张大人…饿么?”桂花鸭的半截被筷子迅速夹住,欲断不断。

张多闻面颊微抽了下,“本官点了几道玉食楼的名菜,片刻就会上来。”

凤西卓这才安心地把鸭塞进嘴巴。

张多闻移开目光,“凤二当家…为何来松原?”

凤西卓吐出鸭骨头,把肉完全吞下去后才缓缓道:“因为松原离宋城进。”

张多闻眸光阴沉,“千粟、高陌也离宋城很近。”

凤西卓心中一紧。是成是败,在此一举,就看手中的秘宝图能不能牵制住他。“张大人最初丢的,不是西荒三珍吧?”

张多闻眼睛扫过来,却没有半点吃惊,“凤二当家果然知道东西的下落。”

“不但知道,而且还能拿到。”她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

“凤二当家可知那样东西的真正价值为何么?”

凤西卓偏头,“钱?”

“任何没有到手的东西,都不是自己的。”张多闻徐徐站起身,两指捏住茶几上盆栽里的兰叶,“只有这样,能够紧紧捏住的,才是自己的。莫说四分之一的秘宝图,就算是一整张的秘宝图,在它没有变成宝藏之前,它就是一张画过东西的牛皮。”

凤西卓眨眨眼,“那张大人的意思是?”

“不过秘宝图最大的价值也在于它背后那笔空中楼阁般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