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卓立时抓住他话中的意思,“张大人是指,它的交易价值么?”

“凤二当家果然是聪明人。”张多闻转过头,眼中露出一丝激赏,“凤二当家不正是准备拿它来向本官交易的么?”

她叹了口气,“的确如此。”

“不过那要看…这张秘宝图值不值凤二当家要的那个价。”

门被轻敲两下。

几个跑堂鱼贯而入,将一道道色香诱人的菜轻轻放在桌上,又马上退了出去。

凤西卓趁机整理思绪。来时十拿九稳的信心被他轻描淡写打击得七上八下…这笔交易究竟说还是不说?松原城中局势复杂,若是说了不成,阮东岭的行踪就会曝露在阳光之下,危险之中。张多闻、尚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立功机会。而萧晋和韩载庭也难保不会横插一脚。但若不说,那之前做得一切就成为泡影。阮东岭若因此看轻钟家翻脸而去,自在山在钟家的地位就会变得十分尴尬。

她单手支着脑袋,心中天人交战。

“凤二当家,考虑得如何?”张多闻站在茶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在我报价之前,可否先让我探一探张大人心中的底码?”

张多闻摊手,“请便。”

“张大人看钟家如何?”

“钟皇后在世时,钟家也算显赫一时。不过可惜,根基不深,枝叶不丰,手中更无兵无势…”他顿了顿,冷笑道,“就算暗中募兵,也只是杯水车薪,空有架势而已。想要与天下争,无异螳臂当车。”

凤西卓不料他说得这般裸露,心思电转,“若加上大内侍卫呢?”

张多闻讥讽的神情一敛,“阮东岭?”此刻京城的大内侍卫当然不可能投奔钟家,会投奔钟家的大内侍卫只有在外流亡的前大内侍卫统领,阮东岭。“连蔺郡王都不敢保的人,难道钟家要收?”

凤西卓道:“张大人可愿借道?”

“你们要从松原过?”他动作慢慢停下来,陷入沉思。

凤西卓也不催促,只是默默地吃菜。

半晌,张多闻才道:“到宋城,松原并非唯一之路。”

凤西卓笑而不答。

“这是阮东岭的条件么?若是钟家不够实力让他大摇大摆从松原借道,就另投明主?”他叹笑道,“看来凤二当家在钟家的日子,也不是很如意啊。”这么棘手的事情居然落在向来与官府对立的自在山头上。

“当今天下,又有谁能活得如意呢?”

张多闻转过身,手指放在兰叶上,轻轻摩挲,“借道松原可以。不过必须避开骄阳王与韩载庭的耳目。”

“张大人有何良策?”

“有什么队伍人多,又不惹人怀疑呢?”

凤西卓连想都没想便道:“送葬,迎亲,戏班…”买卖做多了,这些都成了常识。

“那就迎亲吧。”张多闻一字一顿道,“人多,热闹,才好浑水摸鱼。”

“张大人高见。”

“凤二当家应该不会在事后忘了付钱吧?”

凤西卓挑眉一笑,“当然不会。有来有往,信誉保障。”

有了张多闻派人作掩护,凤西卓很容易便甩掉身后的尾巴,来到与邢晓晓事先约好的偏霞山。偏霞山在松原城西北,山上树林茂密,除了樵夫外,鲜少有人经过。

一路上山,耳边充斥鸟叫虫鸣,鼻间呼吸花草清新,她的心境陡然开阔起来。

郁郁葱葱的树木间,一个身影背光而立,英武挺拔不逊松柏。

凤西卓一个纵身落到身影前,含笑抱拳道:“自在山,凤西卓。”

“阮东岭。”他略微低下头,与她目光直视。

他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看他。剑眉斜飞入鬓,五官刚毅硬朗,一双眼睛看人时坚硬如铁,看来是个说一不二的强势之人。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九五之尊的皇帝吧?

“久仰久仰。”这句客套话说了十几年,此刻说得最真挚。

阮东岭脖子朝后仰了仰,慢慢转过身。

凤西卓随着他的脚步,朝山上走去。

路两旁,几个劲装打扮的大汉站在树下,看她的目光阴晴难测。

“凤西卓。”阮东岭说得言简意赅。

凤西卓朝他们挥了挥手,“凤凰的凤,东西的西,卓越的卓。”

大汉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此举兴许在旁人眼中十分傲慢,但对他们来说,已是十分难得。毕竟在流亡前,他们身处天下最高的皇城中心,每日接触的非权即贵,如凤西卓这样的草寇和他们可说是泥云之别。纵然光景不再,但骨子里那点傲气却从未散去。

两人走到山顶,云雾在仰头三尺处缭绕。视野前方,松原城缩成一个小方块,卡在天与地的交边。

“明日日出前,从这里去松原城迎亲,接到新娘,便可直接从南门离开。”凤西卓将计划娓娓道来,“聘礼喜服我会在夜里送来。”

阮东岭道:“只有如此么?”

凤西卓不理他话里的挑衅,淡然道:“松原还不是钟家的势力范围。”

阮东岭默然不语。

“虽然比起四大郡王,钟家仍有不如,但是…”

“凤西卓。”

她收住被打断的话,微愕地看着他一脸严肃的神情。

“想要在这片天下崭露头角,你还差很远。”

凤西卓抖了抖沾染雾湿的睫毛,“你觉得张多闻不可靠?”

阮东岭转过头,挺直的鼻管轻轻皱起,“你以为,钟正为何非要你接我从松原城过?”

难道不是你为了摸清钟家的实力而提出的要求?凤西卓咬住下唇。既然阮东岭这么问,说明这个算盘是钟正自己打的。但这只会加大风险,对他有什么好处?

阮东岭、张多闻、尚信…她脑海中迅速闪过这几个人的名字,一条无形的蚕丝将他们徐徐连在一起,得出一个大胆又诡异的结论--

莫非是借机将阮东岭出卖给朝廷,做顺水人情?以皇帝对他的重视而言,这个人情并不小,联想到尚信话里透出皇帝准备拿钟家开刀的暗示,钟正拿他自保,也合情合理。

但这样一来,钟家将重新活在皇帝的阴影下,两年前的离开变得毫无意义。留在皇帝身边做最亲信的高官岂非比远在千里的平头百姓要显赫得多?

钟正,会屈服么?

直到邢晓晓走近,阮东岭离开,她的脑海依然萦绕着这个问题。

“姑姑不是已经拟妥计划了么?”邢晓晓歪头看她,“难道姑姑对自己的计划没有信心?”

凤西卓揉了揉鼻子,“有么?”

邢晓晓点点头,“姑姑两边脸颊写着大大的迷茫。”

“阮东岭…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姑姑明天让他抬花轿进城。”邢晓晓眼珠一转,小声问道,“新娘是谁?”

他居然同意这个计划?凤西卓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究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是自己猜错了?

“姑姑?”

五指在她面前来回晃。凤西卓一把抓住,“你。”

邢晓晓楞了下,血色顿时上涌,“我,我才不要嫁给他。”

凤西卓心中一楞,这种口吻这种神态分明是初坠爱河的少女。脸上却一本正经道,“可他说非你不可。”

邢晓晓耳根红如二月枫,娇嗔道:“骗人。”

“恩,是骗人的。”凤西卓拉着她的手,往山下走,“不过这里只有你堪担此大任,新娘大人就委屈委屈吧。”

邢晓晓眼中闪过一阵失落。

“来日方长,”凤西卓突然停下脚步,朝她捉黠地笑道,“新娘大人先忍耐一下,省得太猴急把新郎吓跑了。”

邢晓晓恋恋不舍地朝路的西面看去,那里一缕炊烟正袅袅升起。

看的凤西卓感叹道:“大内侍卫果然很讲究,吃饭这么早。”

邢晓晓辩解道:“早吃早睡身体好。”

“也不邀请我。”这才是凤西卓郁闷的地方。

“姑姑不是要去采办聘礼么?”

凤西卓调侃道:“明白明白,新娘大人是很急的。”

邢晓晓作出恶狠狠的鬼脸。

“不过你知道新郎是谁么?”

“不是阮…”邢晓晓及时收口。

凤西卓伸出一根手指,“赌一个铜板,不是。”

点很背(上)

东方旭日初升,赶集的走卒贩夫便早早地等在城门口。

约莫半柱香后,城门守兵才打着哈欠,晃着步子将城门慢慢打开。

等候人群不声不响不紧不慢地朝里涌去。

松原城还在朦胧的欲睡欲醒,一支迎亲队伍便吹着震天响的唢呐远远行来,如冷水般冲淡了浮荡在空气中的慵懒。

城门守兵原本还像模似样地上来盘问,但几两银子入手,嘴里的话立刻成了恭喜。

新郎一枝独秀地骑在马上,大红花斜挂胸前,衬得整个人喜气洋洋。

迎亲的轿子被抬得七平八稳,不颠不晃,看得半路请来的媒婆连连赞叹。

阮东岭漠然地跟在队伍最后。从皇宫到荧州,他们一直生活在绷紧的弦上,像这样的胡闹还是头一回,每个人都因新鲜而兴奋不已。环伺的敌人在此刻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忽略在情绪外--除了他。

当他将这群人从宫里拉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放松的权利。他们因为信任而跟着他,他也因为这份信任而不能停下,无论是思考,还是脚步。

凤西卓坐在街中,手里捧着新鲜出炉的豆浆,一口一口轻啜。

摊主今天的生意不太好,等了半天,才等到她这么一个客人,嘴巴有些闲得慌,“姑娘大清早准备上哪儿?”

凤西卓喝的动作略微停了下,“我看起来像要远行?”

“嘿嘿,姑娘不像本地人呢。”摊主黑生生地脸上露出精明的笑容。

凤西卓一口气喝完豆浆,抹了抹嘴巴道:“摊主看起来也不像是摊主啊。”

摊主楞了下,干咳道:“姑娘难道怀疑我抢了这摊子?”说完,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这条街上既无人家,又无开门的商铺…你这豆浆为谁磨的?”她将空碗摆到他面前。

摊主下意识地帮她又盛了一碗。

凤西卓捧起热乎乎的豆浆,满足道:“不过,为了我一个人,劳烦萧公子特地在这里摆了个摊位,真是过意不去。”

摊主叹了口气,“凤姑娘好眼力。”

她瞎猜的。只是比起张多闻、尚信和韩载庭,这种偷偷摸摸的做法萧晋的可能性更大而已。凤西卓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满意地想:一猜就中,是个好兆头,今天运气不错。

“萧公子对我还真是念念不忘啊。”凤西卓这几日已经被人跟踪惯了,除了沐浴如厕的时候谨慎点,其他倒也无妨。

摊主伛偻的背微微挺了挺,“世子说,凤姑娘这几日兴许用得着小人。”

她看着他耷拉的眼皮,认同地点点头,“没错,这几日,我的确很想喝豆浆。”

摊主脸皮折了五六层的笑容慢慢垮下。

迎亲队伍在路人的围观下,终于来到了一排平房前。张大人安排的‘亲戚们’正乐呵呵地等在门口。媒婆站在两家中间一口一句地称赞着双方,插在鬓发上的艳红鲜花在笑声中颤抖不止。

新娘趴在‘兄弟’的背上直接进了轿子,轿门一关,阻去所有人的目光。

整个过程大约只花了半盏茶的时间,队伍便又在一串唢呐声中朝南门奔去。

凤西卓看着慢慢从面前吹吹打打经过的迎亲队伍,满脸好奇之色,“也不知道新娘长得如何?”

摊主嘿嘿笑了两声,“姑娘要是好奇,何不去抢来看看?”

凤西卓按住他收拾碗勺的胳膊,很严肃地道:“自在山向来劫财不劫色。”

或许她的表情太过冷硬,摊主竟呆了呆才道:“也可抢来看完再还回去。”

凤西卓感到两边的面颊不自主地往上扬,连连咳了好几声才把笑意憋住,“倒也是个办法,不过城里人多,最好出了城再动手。”

这条街通到底便是南门。

摊主似乎没想到她居然当真,“姑娘真要去?”

“若是劫色有前途的话,日后也可以拓展一下自在山的生意。”她边说边站起身。

“稍等。”摊主收拾好东西,双手在抹布上擦了擦道,“我愿作先锋,为姑娘开路。”

凤西卓有种自打嘴巴的冲动。

阮东岭慢慢走近放着嫁妆的箱子。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武器先藏在聘礼里,等到了新娘的娘家便换成张多闻藏着短刀的嫁妆,确保一路都有兵器。

几个大内侍卫也慢慢靠了过来。

在无数场战斗中,他们早就培养出旁人难及的默契。

阮东岭抬起头,南门二字已在地平线上升起,但门却是阂上的。

跟在后面的凤西卓只觉得心跳陡然加快。

南门城头,铁甲士兵站成一排,手搭长弓,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渐渐走近的队伍。

凤西卓一个起落落在阮东岭身边。事到如今,已无掩饰的必要。

“不如去西门吧?”南门离西门最近,以他们的轻功,铁甲士兵拍马难追。

阮东岭打开嫁妆,看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布帛,淡然道:“你觉得张多闻会留下退路么?”

凤西卓歉疚地看着箱子,“我应该先检查一下的。”在这种时刻没有兵器,就等于束缚自己的双手任人宰割。

阮东岭道:“没有的话,不会抢么?”他话音刚落,身子便如猎鹰般直扑城头。

凤西卓手指缠满蚕丝,只待有个万一,可当后援。

士兵手中的箭如雨下,密密麻麻地遮住半壁阳光。阮东岭一抽腰带,挥臂疾舞,顿时将自己罩住,箭到面前,纷纷被腰带舞起的劲风刮断!

凤西卓见他落到城头,松出口气,双手一抖,真气渡过每条蚕丝,结成密网,软软地缠住射来疾箭。漏网之矢则被大内侍卫用袖或扁担扫飞。

媒婆等临时请来的人在乱箭中疯狂乱蹿,有几个几乎是往箭上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