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是不是想要去找正儿提离开的事情?”他转回头,漫不经心道。

凤西卓心头一凛。但对着这样一位事事洞若观火的老人,她实在撒不出谎,只好低低地应了。

他叹了口气,“好孩子。”

她的愧疚顿时从心底排山倒海般蔓延开来。

“你若是信我,这件事就由我来说。”

她楞了下。

他徐徐道:“正儿现在正在兴头上,你这时去说,恐怕讨不了好,还容易引起争端。倒不如由我挑个时机出面,他再不愿意,也不至忤逆于我。”

这简直帮了她一个大忙。凤西卓欣喜道:“多谢钟老。”

心头大石一放下,她心情立刻飞扬起来,与钟粟两人谈花论草一上午后,才依依惜别。

回来的路上,钟正迎面走来。她心虚地想避开,不料他眼尖,几个疾步冲了过来,“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该不会这么快就要抖搂秘密部署吧?凤西卓暗急,忙道:“我内急,在赶路。”

“凭你的武功憋一时半刻没关系。”他从身后的侍从手上接过一把剑,递给她,“看,此剑如何?”

她推托不过,只得接到手里掂了掂,“咦?这不是精铁?”

他笑道:“正是你带回来的那个铁球。上次见你喜欢阙钜,正好它的材质不错,我便着人去熔了重铸。喏,模样与阙钜一般无二,以后可不许对着我的剑流口水了。”

手中的剑立刻重若千斤。“其实我…”

“你不是内急么?还不去。”钟正拍了拍她的肩膀,即朝她出来的花园方向走去。

凤西卓拿着剑郁闷地走回西院,邢师正等在门口,见了她忙问道:“如何?”

她扬了扬剑,“战利品。”

邢师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她见他脸色不愉,没敢再开玩笑,急忙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

邢师这才面色稍霁,“若是能由钟老出面,不伤和气那是最好。不过就怕…”

她知道他怕钟粟暗动手脚,但今天一番相处下来,她却相信他不是那种人。但这话说出来,邢师也未必信,因此只是耸了耸肩。

“也罢,我们多加小心也就是了。”他想了想道,“不过钟正笼络人心却有一套。”

凤西卓拿着剑笑笑,突然道:“邢叔,若是我嫁给师兄,那师兄就不得不接下自在山这个担子了吧?”

邢师怔了怔,目光顿时在她脸上一巡,“二当家何出此言?”

凤西卓揉了揉鼻子,“随口一说罢了。哇,”她看向他身后,“大头他们居然打架不叫我,我先走了!”

邢师看着她跑远的背影,眉目深沉。

大密谋(下)

接下来的几日,平静得像一锅冷掉的粥。凤西卓开始还好奇地想打探这粥里究竟煮的什么料,后来倒也习惯了。反正除了忙得不见人影的钟正外,阮东岭和南月绯华日子都过得很滋润,她自然也没必要杞人忧天。

倒是邢师,自从那次她失言说了句嫁给师兄,他就像闻到花香的蜜蜂,时不时地跳出来旁敲侧击一番。邢晓晓、大头、八斗都被他推出来轮番上阵,连一日只说一字的一字遇到她都来一句:恩?

因此她只得每日窝在钟粟的花园里,一来二去,竟对花有了兴趣。

“你对花所谓的兴趣就是哪些好吃,哪些好闻吧?”钟粟与她相处日久,对她的脾性渐渐摸熟,“除了能吃的几种外,其他的花你恐怕连样子都不记得。”

凤西卓不服气道:“你严重侮辱我对花的热诚。”

“夹竹桃长什么样子?”

夹竹桃?有这种花?不是水果么?她的目光在园子里犹疑地乱扫,正好对上他戏谑的神情。被看扁的屈辱感立刻从心灵深处爆发,嘴巴不经大脑道:“这还用问,不就是一个花蕊,几片花瓣么?”

钟粟一楞,随即道:“你找朵没花蕊没花瓣的花给我看。”

她信手摘起身边最近的一朵花,把花瓣和花蕊拔光,举着光秃秃的茎到他面前,“喏。”

钟粟目瞪口呆地接过她手中的茎,“我的木槿…”

“内急!”凤西卓见他面色不好,跳起来就往外跑。

“臭丫头,你给我站住!”中气十足的大吼在身后炸响。

“这不摆明叫我快跑么?”她边摇头叹气边小跑回西院。

正巧阮东岭与邢晓晓迎面走来。

她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挡在自己面前,“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姑姑!”邢晓晓像遇到救兵般冲了上来。

凤西卓暗捏了她一把,轻声道:“你不会当没看到么?”

“为什么?”

她敲敲她的脑袋,“说你笨你还不承认,难得有孤男寡女的机会也不懂得把握。”

邢晓晓委屈道:“可也太孤寡了。”

“啊?”

“我们一共说了十句话。”她扁着嘴巴道,“有九句是我说的。”

“能有一句也不错了。阮东岭这种男人一看就很内敛,你让他花言巧语还不如让他去杀人放火。”

“可问题是他唯一说的那句还是一字每天说的。”

凤西卓道:“恩?”

“恩。”

她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尝试用目光打动彼此吧。我先走了。”

“凤二当家,请留步。”阮东岭原先看她们说悄悄话,便一直停在五步外,此刻见她要离去才走近两步,道:“我有话与二当家说。”

凤西卓看看邢晓晓,又看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可否借一步说话?”他用得虽是询问口气,但神情坚如磐石。

凤西卓只好做了个请的手势。

邢晓晓原本想跟上去,迈出的脚却被阮东岭瞟过来的一眼冻住。

两人从草地上穿过,一时谁都没急着说话。

蓝天下,蝴蝶纸鸢努力朝上翱翔,仿佛随时都会挣断那条线。线的另一头,一群丫鬟正围在一起兴奋地叫嚷着,钟夫人站在一边,举止俨然上阵指挥的将军。

凤西卓见到她,想起那天她与钟正两人在书房旁若无人的亲昵,顿时有些不自在。“去那边吧。”她脚步一转,要往别处走。

“哟,这不是凤二当家和阮统领么?”钟夫人眼尖,娇笑着朝他们走来。

凤西卓想装没听到,奈何阮东岭接口道:“钟夫人。”

“凤二当家真是好兴致。”钟夫人虽然怀有身孕,但走路却十分利索,转眼就来到近前,“不过也难怪,自从尚世子走了以后,府里的确冷清不少。阮统领以后要多陪陪二当家才是,千万莫冷落佳人。”

凤西卓回转身笑道:“不会啊,这几日我一直和钟老在一起,日子过的充实得很。”

钟夫人讥笑的神情略微敛了敛,“怪不得下人都说老爷子最近吃饭胃口好了,原来是凤二当家的功劳,果真人不可貌相。”

“没办法,谁让钟夫人忙着和下人放纸鸢,连尽孝道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呢。”凤西卓要笑不笑道。

钟夫人并非原配,而是钟正从青楼里赎出来做填房的,并不讨钟粟的喜欢,平时两人也是能不见就不见。因此对于凤西卓能轻易讨得钟粟的欢心,她心中又妒又恨,不禁挺了挺身板,傲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自从有了钟家的骨肉,夫君就舍不得我多操心,偶尔着下人放放纸鸢,也是怕我太闷。”

凤西卓笑道:“那我们就各自寻各自的开心去吧。”

钟夫人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又转向阮东岭,“那我不打扰了。”

看着她傲慢离去的身影,阮东岭轻声道:“你得罪了她?”

她翻了个白眼,“算是吧。女人总有很多奇怪的理由去讨厌另一个女人。”

这种问题显然不是他想探讨的,因此他默然。

两人沿小路朝另一边走去。

经钟夫人这么一打岔,凤西卓失了先前欣赏风景的兴致,漫声道:“阮大侠,有话就说吧。”

阮东岭道:“罗郡王府发兵了。”

她弯腰的动作停了停,才一屁股坐下道:“你哪来的消息?”每个人的消息都有自己特殊的渠道,她本没指望他回答,谁料他却道:“兰郡王府。”

她揉了揉额头,“啊,是么?”兰郡王府?!先前他们不是为了抓他而在松原刀剑相向么?怎么这么快就互通消息了?

她长叹出一口气。究竟是这个世事变化太快,还是她脑子转得太慢?

“那日离开松原之后,我在半途遇上了萧晋。”

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不会又在凉棚卖茶水吧?”

他楞了下,“什么?”

“没,我随便问问。他说了什么?”

他像是习惯了她三不五时的胡言乱语,也不深究,“他给了我一张邀请函。”

“兰郡王府?”

他没有否认。

萧晋真是大小通吃啊。一个张多闻还不够,现在又看上了阮东岭。她突然想到,若当初她不是被尚信单独囚禁,也许也会收到邀请。毕竟比起皇帝的眼中钉,自在山安全得多。

不过邢晓晓居然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过这件事,按理说当时她跟着他们一起逃出去,没理由不知情。莫非是怕她知道后坏了阮东岭的好事?还是怕她会告诉钟正,将他陷入危境?

无论哪个理由,总之一句话:女大不终留啊。

“你为何要告诉我?”凤西卓抬头。

他抿了抿唇,未答。

她想了想,“莫非因为松原之战?”严格说来,当时若没有她孤身挡住三大高手,他决不可能逃脱得如此容易。

“恩。”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那你的选择?”她拍拍屁股站起来。

其实不用问。他既然选择告诉她,便是决定了离开。不过钟家既然与罗郡王府联手,那出兵如此重大之事断无不知之理,但钟正却只字未提。

她还好说,也许是钟粟向他打了招呼,虽然被踢到‘外人’这个范畴中,但阮东岭就未免说不过去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不信任。

钟正虽然外表如武将般豪爽,但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用的手段全是官场上明争暗斗的伎俩,但显然不适用于坐镇一方,更不适用于争霸天下。

想起钟粟的感慨,钟皇后的安排,邢师的评价,她第一次打从心眼里地肯定他们的预见之明。

“两日后,我等你消息。”他淡然扔下这句,却不知又为她激起多少愁绪涟漪。

套中套(上)

自钟皇后薨逝后,尚巽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最近连权倾朝野,门生无数的两朝元老左相顾应权、右相沈获都免不了被当众呵斥得灰头土脸。

因此每日上早朝已成为所有大臣最恐惧心烦之事。

尚巽才至三旬,正是意气风发,大展抱负之龄,但看上去颧骨高突,双眼深凹,面颊无肉,两鬓斑白,仿佛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即使身穿龙袍,头戴龙冠,也掩不住怏怏病态。

他从袖中拿出鼻烟壶,放在鼻翼两旁轻嗅了下,才冷声道:“都没什么说的么?难道朕手底下养的只是群光吃不说的废物?”

顾应权侧身看了看沈获。后者正盯着自己的鞋子。

“怎么?天下这么快就太平了?”尚巽冷笑连连,“魏周,前几日你不还奏请朕出兵南月么?这么快就不打了?还是有人叫你不要提了?”

魏周浑身一颤,暗悔那日不该随便扯件事转移尚巽烧向顾应权的怒火,“臣那日思虑不详。”

“思虑不详?”尚巽面色骤然冷成冰霜,“你以为金銮殿是什么地方?思虑不详的东西就敢上这里提?”

魏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失言,请皇上恕罪。”

尚巽下颚紧了紧,又慢慢放松,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朕倒觉得你那日的提议很好。南月一个区区边陲小国居然敢无视我大宣皇朝,与北夷蛮凶联姻,实在可憎之极。不过…”

魏周吃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接话,只低头听他继续道:“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在出兵南月之前,朕是不是该先除去大宣境内的毒瘤啊?”

在皇帝眼里的毒瘤,从朝中到朝野,恐怕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而首当其中,便是顾沈两党。

顾应权和沈获虽然内心翻腾如排江倒海,面上却半点不露。

“你们在怕什么?”尚巽拍大腿笑道,“你们该不会在担心自己吧?”

“臣等惶恐。”顾应权与沈获率先跪下磕头道。

众臣立刻跟进。

尚巽居高临下地看着与地面一般低矮的官帽,讥讽一笑,“众卿误会了。众卿都是朝廷栋梁,大宣柱石,朕怎么会认为你们是毒瘤呢?”他见众人还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厌恶道,“都平身吧。”

“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待众人站起后,尚巽脸上又恢复冷冷的表情,“朕说的毒瘤…在东方。”

顾应权突然出列道:“臣有本启奏。”

尚巽挑了挑眉,“哦,说。”

“兰郡王纵容养子萧晋私出缅州,勾结自在山匪党与叛逆阮东岭,意图图谋不轨,实是罪大恶极,请皇上明察。”

沈获在一旁冷笑。仓促之间,还真是难为他想出这么条罪名。

尚巽轻轻一笑,“那顾爱卿可有证据?”

顾应权一怔。他本就是摸着圣意说出来的话,哪里会有什么证据。

尚巽道:“也无妨,就当顾相以莫须有之名状告兰郡王吧。”

顾应权顿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沈获暗自得意。怕是顾党近日被皇上连削带打,除去不少,他才自乱阵脚,着急讨好上头,却不料被轻易拐进了圈套,成了替罪羔羊。看来,对于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必须要步步为营啊。

把顾应权泼得一身脏水后,尚巽心情转好,连进乾坤殿的步子都比以往轻快。

“启禀皇上,”大内总管乐何礼轻声道,“骄阳王尚信觐见。”

“宣。”他将刚要打开的奏折啪得合上。

尚信进门时微微低了低身子,“臣尚信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他站起身,走到尚信面前道,“朕听闻瑞州最近热闹得很,你看如何?”

尚信道:“张多闻包藏异心,不可信。”

尚巽摆摆手,“鼠肝虫臂,不足挂齿。朕想知道的是萧晋此人如何?”

尚信想了想,道:“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