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巽面色顿变,半晌才道:“朕听闻当年他与蓝毓琳交情甚笃。”

蓝毓琳在内廷算是禁忌,除了皇帝自己,谁也不敢提起这位自尽的废后。即使骄横如尚信,也只是默然。

“若你和萧晋在战场上交手,有几分胜算?”

尚信皱眉,“战场瞬息万变,臣不敢妄作揣测。”

尚巽目光沉了沉,随即笑道:“朕之所以喜欢你,就因为你敢说实话。适才顾相在朝中弹劾兰郡王,朕已经准了,待明日,你持虎符去绿奔营和骠骑营各领三万,长胜营疾行营各领一万,再从沈元冲京城守军中要五千,总共八万五千的人马,去替朕将缅州要回来!”他言下之意,已将兰郡王驱入窃国贼的行列。

尚信道:“但四营兵马十二万,加上京城守军二万,总共十四万,若臣贸然带走八万五千,恐怕…”

“并非贸然。”尚巽斩钉截铁道,“京城安危无须你操心,你只要替朕打胜仗回来便是!”

尚信叹了口气。

当年宣舜帝在位期间,平安王与高阳王先后造反,令其后继位的各宣帝汲取教训,从此只封王不封地。因此在京王爷都空有其名而无其实。已在各地根深蒂固的四大郡王虽然不能明令撤封削地,但所收的赋税节节高升,甚至比其他州高出两三倍,每年又有不少名目令其捐兵捐马,几十年下来,倒也卓有成效。至少皇帝手中握的兵权已是当年的倍数。

“臣遵旨。”

尚巽满意地点点头,安抚他道:“袁自空和陆明还有十五万兵马在戚、胜两州的边境,只要朕一声令下,即刻就能回京勤王,因此京中情势,你无须担忧。”

若他们回京,就意味北夷可随时越过宣朝边界,挥军南下,欲予欲求,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这一天,决不会到来!”尚巽傲然道。

尚信知他已是不达目的誓不休,因此道:“臣这就回去准备。”

尚巽闻言笑道:“替我向皇叔皇婶问安。对了,自在山你剿灭得如何了?可须朕另外派人前去?”

“不必。”尚信偏过头道,“自在山之事等臣缅州回来以后亲自处理。”

尚巽揶揄道:“朕听闻自在山有个女匪首,人称凤姑的姿容不俗啊。”

尚信面容一绷,垂目道:“不过庸脂俗粉一个罢了。”

“这倒是,那些江湖草莽到底比不上出身大家的闺秀。”他沉吟了下道,“朕记得沈相家中倒有位千金与你年纪相当,不过还是等你凯旋归来再说吧。”

尚信松了口气,“是。”

“你先去吧,皇叔皇婶多日未见你,定然记挂得很。”

尚信连忙告退。

出了乾坤殿,他并没有急着出宫,而是拐进天罡宫最偏僻的象鸿殿内。

大约半盏茶后,才见乐何礼偷偷摸摸地走进来,“王爷久等。”

尚信微微一笑,“乐总管客气了,皇上心情如何?”

“高兴着呢。”乐何礼掩嘴一笑,“王爷可算是解皇上心头之结了。”

尚信道:“不过皇上为何突然急着向缅州发兵?”

尚巽与兰郡王仇视对方已非一日两日,但双方在之前之所以没有撕破脸,一是因为尚巽忌惮另外三大郡王,怕牵一发动全身。二是兰郡王自当年两位世子被硬拉至战场后,蓝家元气大伤,手中兵力从十万锐减至五万,虽然休养生息几年,却还未缓转。三是钟家自从在宋城扎根后公然招兵买马,此举如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掴在尚巽脸上。谁都记得当初他是为了谁而废掉蓝皇后,与兰郡王彻底交恶,也谁都记得当初他又是如何放钟家一马,手下留情。而如今,这个备受恩宠的钟家却做出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事,在尚巽心中,对钟家的厌恶已经远远超过兰郡王,毕竟严格说来,兰郡王至今还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所以若说出兵,他第一个要挑的应该是这个可恶又可欺的钟家才是。

因此尚巽此举绝非偶然。

乐何礼笑道:“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尽管知道此处隐秘,无人经过,他还是忍不住朝外探了探头,才压低声音道,“前阵子罗郡王上了封奏折向皇上大表忠心,并自愿请缨为皇上除去钟家这个眼中钉。”

“罗郡王?”尚信眉头轻轻皱起。

乐何礼点头道:“罗郡王掌有十万兵马,灭一个钟家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趁萧晋现在人在瑞州,皇上正是要借此机会打缅州一个措手不及。”

双管齐下?这安排未免太让人称心如意了。尚信沉思不语。

乐何礼见他脸色不佳,小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罗郡王可有提出什么条件?”

乐何礼竖拇指道:“王爷果真料事如神,罗郡王奏请皇上免赋三年。”

尚信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近年来频州收成不佳,但赋税一直未减,的确成难,怪不得罗郡王坐不住。灭区区一个钟家就能获得三年的喘息调养机会,也还划算。“皇上怎么说?”

“当然是答应了。”乐何礼突然抹了抹眼泪,“自钟皇后薨逝后,皇上一直精神欠佳,偏偏钟家人又…唉,不提了。”

尚信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他手中,“乐总管辛苦。”

“王爷太客气了。”他笑眯眯地将银票塞到怀里,“那奴才先走了。”

“乐总管慢走。”

尚信在原地又站了半天,喃喃道,“为何,总觉得不对。”

套中套(中)

这两日,就阮东岭所提,是否奔投缅州之事,凤西卓与邢师反复商议。连八斗大头一字都被拉进来旁听了好几回,最终一致决定试上一试。

毕竟论家世、威望、地盘、兵力、财富,兰郡王无一不凌驾于钟家之上,凤西卓又是亲身经历过兰郡王府手段的,三位世子绝非空有虚名的纨绔子弟。以木质而论,的确良禽可栖。

“二当家似乎尚有疑虑?”邢师见她依旧面有难色。

凤西卓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总有点怪异的感觉。”

“兴许在二当家心目中,仍未将自己与钟家分离开来。”邢师沉吟道,“况且,虽然我们原先打算隐居山林,但终非长久之计,等他朝战乱一起,天下将再无苟安之地,到时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要不我们干脆去西荒各国避一避,也好趁机游历一番。”

“二当家以为哪个国家会轻易接纳百来号绿林出身的江湖中人?”

凤西卓恨恨地捏着耳垂,“自在山开山至今也有数十年了,怎么到了我这里就特别倒霉?”

“时也,运也,命也。”

“我最讨厌命理说。”

邢师当然知道这是自家女儿的杰作,想起邢晓晓那本爱不释手的算命书,不禁叹道:“碌碌世人,又有几个能通晓天命,多是无稽罢了。”

“不还有一个让天下趋之若骛的废门么?”想到大宣落得现下这般局面,废门可算‘居功至伟’。若非他没事预言什么‘天下纷争’,这纷争恐怕也不会来得这么疾这么猛,这么令天下人为之拼搏。“废门究竟为何预言?”既然是会发生的事,那说与不说都会发生。他又何必多次一举?

“或许,惟恐天下不乱吧。”

想到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能任意将纭纭众生翻手成云覆手成雨,凤西卓便觉得身上一阵发凉。“那废门真的知道未来么?”

邢师被她问得一怔,“这恐怕要废门中人自己才知道了。”

…天下稀罕者,如过江之鲫,难道你不想站在最高处上看芸芸众生在你手中沉浮?

废人当时的豪言历历在耳,难道这句预言真的是出自他之口?还是他已经找到了传人,是他的传人所为?

“对了,这件事是否先知会大当家一声?”

凤西卓斜瞟了他一眼,“邢总管不是一直在知会?”

邢师老脸一热,干咳道:“那我这就去。”

凤西卓在屋里转了圈,决定先知会钟老。即使离开,对这位老人她还是充满敬意,况且自在山上下一百来号人,决不可能说走就走,其中少不得要他周旋周旋。

花园里,钟粟伛偻着腰,对每朵花的生长挨个细查。那根光秃秃的木槿花茎已经枯萎成黄色,被硬插在土里,在一众鲜艳花色衬托下,分外凄凉。

她顺手将茎拔起,拿在手上把玩,“还插着它做什么?”

钟粟鼻哼道:“让某人看看自己干的好事。”

她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行行行,我拿回去找个好地给它埋了。”

“你又来做什么?”

“嘿嘿,来看看你。”

钟粟面色缓了缓。

“顺便道别。”

钟粟拨叶的动作一顿,慢慢直起身子,“决定好去哪里了?”

“恩。”

“是乔郡王府还是兰郡王府?”

凤西卓楞了下,笑道:“姜果然是老的辣。兰郡王府。”

“蓝决这个人恐怕并非你们想象的那般,”他说了半句,又咽了半句,“不过,以后兰郡王府由萧晋当家,或许有另一番景象。”

“萧晋我见过一面。”

他掸了掸衣服,“如何?”

两人此时对话,抛弃各自立场,犹如多年老友,仅仅就事论事。

“没有钟老大亲切。”

“那是官场上的虚伪客套。”

“嘿嘿,就算是假的,至少舒服。”她笑笑。

钟粟叹气道:“正因如此,这年头直言不讳的人越来越少。”

“萧晋决不是那种人。”这点她可以肯定,他的弯弯肠子比起钟正只多不少。之所以对她不够亲切,多半是因为她还未够资格需要他费心思去虚伪。

“他是哪种人?”

她想了想,“有点像尚翅北,但又不同。”

“他们同样出身王府,又同列四大公子,自然会有相似之处。”

“南月绯华就没有。”

钟粟笑道:“那是因为四大公子之中,本来就无他的席位。”

“咦?”

“四大公子之名乃是有天下第一斋之称的大话斋定的。不过当时定的四大公子之首不是尚翅北,而是骄阳王。”

“啊?”尚信那张秀美桀骜的面容顿时浮现在眼前。

“可惜皇帝不许,便改了。”

凤西卓愕道:“皇帝还管这闲事?”

“皇上是不喜骄阳王与那些郡王府扯在一起。尤其是兰郡王府。”

她想了半天,道:“但南月绯华…大话斋太随便了。”

“呵呵,南月绯华身为前南月国太子,身份地位倒也不差。”他蹲下身,边重新查看那些花朵,边道,“不过心计太重,恐非良配。”

凤西卓听前半句十分在理,还不住点头,但后半句就有点失味,“钟老连这个也管?”

“嘿嘿,我是怕有些小姑娘把持不住。”

“把持不住?”她古怪地重复了一遍,“钟老,你想太多了。”

“到我这把年纪,每天也只能想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叹道,“不像你们年轻人还能出去闯番事业。”

凤西卓挠挠头皮,“我宁可吃饱等死。”

“去,没出息。”他转头笑骂一句,又回过头道,“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想,兴许就天下太平了。”

“恩,因为所有人都饿死了。”

他跟着笑了两声,话题一转,沉声道:“你若要去缅州,最好明天就走。”

她知道这句话后面必有原因,因此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正儿准备明天发兵。”

园内依然花香扑鼻,景色如画。

园外的世界却即将被腥风血雨笼罩。

“恩。”凤西卓听到自己的声音沉得不能再沉。

套中套(下)

当夜,百来群骑冲破夜雾,自宋城东门飞驰而出,行至数里外,方才驻步。

凤西卓招呼众人翻身下马歇息。

阮东岭属下虽然各个高手,却只有十几人,混在自在山众中,倒不瞩目。邢师倚在马边,默然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钟正明日挥师北上,就算马上发现你不见了,也决不会现在分神派人追击,你大可放心。”凤西卓喝完水,用袖擦着嘴巴道。

“便是追来也无妨。”阮东岭不以为意道,“不过去缅州有两条路,从沙会渡或虎口过黄水,再穿鄄州。虎口靠近常津,是乔郡王府的势力范围。过沙会渡则必须经过新庄,新庄知府是张多闻的妻弟。”

为了赶在钟正发兵前离开,他们决定仓促,许多细节都没来得及商讨,直到此时才有机会提起。

凤西卓抓头皮道:“虎口沙会,听名字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对瑞州地理,她一窍不通。

邢师适时走过来,“张多闻既然与兰郡王府联合,想必不会为难我们。”

凤西卓想起在松原韩载庭三番四次出手襄助,“乔郡王府向来不问世事,似乎更为可信?”

“无论去虎口还是沙会,都要经过麦垛子村,我们到那里再做打算吧。”阮东岭道。

凤西卓看了看天色,“也对,现在还是先找地方休息。”

邢师等阮东岭走开,才道:“二当家似乎有些不高兴。”

她惊讶道:“天这么黑你都能看出来?”

“二当家骑马时不如往常意气风发。”他含蓄地点了点。她向来自诩轻功了得,骑马时从不安分,惟独今日一直伏在马背上。

“只是觉得对不起钟老。”今夜走得如此顺利,全仰仗钟粟大开方便之门,她却暗渡陈仓,把阮东岭也带了出来。

邢师安慰道:“阮东岭何等身手,若让他闯出来,恐怕钟家也要元气大伤,如此做法才是一举两得。”

凤西卓叹道:“怎么辞工也这么难呢。”

众人突然骚动起来。尤其是阮东岭的手下,各个拿起武器,严阵以待。

邢晓晓坐在马上,指着来路,“有人来了。”

凤西卓纵身跳上树枝,只见小道上,月光皎洁,映照单骑如风,红衣如火,几眨眼便到近前。

勒马长嘶,来者笑容殷殷,“幸好马快,总算赶得上为诸位送行。”

凤西卓从树上跳下,“呼,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也准备跑路了呢。”若连南月绯华都走了,钟家的‘数五’便只剩下钟正一根独苗了。毕竟尚翅北于他,至多合作伙伴而已。

南月绯华挑眉看她,“卓儿难道想邀我同行。”

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集中在她身上。凤西卓连忙道:“我对天发誓,绝无此心!”

“好歹相识一场,卓儿难道连分手的时候都不愿意给我好脸色看么?”他说得分外委屈。

阮东岭见凤西卓脸上五色变换,解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自有期,何必执着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