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只是寡妇,没了遗孤当累赘。尚翅北自然不会再防着她,她日后自然可以活得高枕无忧!天下居然有这等拿亲子来换自己活路的母亲!凤西卓看着棺材里依然安详的钟粟,愧疚与厌恶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张大人回过神,亲自扶起她,“从此以后,只管把张府当家便是。”他朝外吼道,“来人,带钟夫人下去休息。”

钟夫人又朝他一福,才抱着婴儿幼小的尸身跟着后来进来的侍卫慢慢离去。

“站住!”凤西卓缓缓转过头,娇艳的容颜肃杀成霜,“杀了人,就想这么走了么?”

张多闻怒道:“凤西卓,本官敬重你与钟老的一片情谊,才对你好言相向,你若再出言不逊,莫怪本官无礼!”

“吵死了!”凤西卓斜睥他一眼,“什么有礼无礼!今天我们讨论的是有命没命!”话音刚落,她手中的蚕丝便无声息得分别朝他和钟夫人缠去!

“少狂妄!”后来的侍卫闪身护在钟夫人面前,挥刀击飞蚕丝。

张多闻就地一滚,夺在棺材边上。蚕丝擦着他的面颊过去,留下一道血痕!“来人!”

砰!门被踢开!

顿时涌进十几个侍卫。

凤西卓眯眼打量,“似乎是高手?”

侍卫中穿着如首领之人道:“罗郡王帐下,青云卫!”

凤西卓从棺材中拿出早准备好的青钢长剑,“今天谁拦我杀她,我就杀谁!”拔剑一指,剑锋直对躲在众人身后的钟夫人!

生与死(下)

青云卫齐齐拔刀,每把刀上血色晦然,非饮血千百不能成其色。

凤西卓冷笑一声,长剑陡然一收,左手快如闪电般朝张多闻所在处抓下。

张多闻似是早料到有此一招,单掌抓向棺木。那棺材乃是钟府众人仓促筹备,并非什么上等木材,竟被他轻易抓下一面,挡在身前。

凤西卓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左手中指食指在棺木板上频弹两记。张多闻只觉两道气劲隔板朝胸口袭来,五脏六腑顿如翻江倒海一般,噗得喷出口鲜血。

正在刹那,青云卫的刀已在背后袭到。

凤西卓头也不回,右手斜划一剑。气透剑芒,在刀剑相交之前,便将众刀弹了开去。

青云卫首领骇然道:“无形剑气!”

能练到无形剑气之人天下屈指可数,且无一不是宗师级别的顶级高手,凤西卓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怎不叫人难以置信。

其实刚才那一剑看似厉害,却并未对他们造成实质伤害。反倒是凤西卓自己受了不小的内伤。

天下武功分为两种,一种如名门正派,一步一个脚印,循序渐进,无半点侥幸之途。一种则如自在山这般,即便修为不到,也可另辟蹊径,走小道,但对己身伤害较大。她的武功本不到这等境界,偏偏强行使用,所受伤害几乎等于那道剑气砍在自己身上。

此刻敌众我寡,她断不能示弱于人。闭了闭眼,将涌至喉咙的血又咽了回去,她转身挽了个剑花,笑道:“用张大人换钟夫人如何?”张多闻虽然没有落入她手里,但她此刻依然站在他们之间,而且刚才那一手又高明至极,因此青云卫众人倒不觉得她说的是大话。

青云卫首领见张多闻默不做声,明白他是想答应又拉不下脸,便道:“凤姑何苦为难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凤西卓嘴角一扯,“我只问你,答应?不答应?”

青云卫首领叹了口气,“也罢。”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张多闻,钟夫人本不在他的职责之内。

“张大人!”钟夫人惨叫一声,身体软软匍倒。

青云卫首领皱了皱眉。他虽同意换人,却还做不到亲手把她抛给凤西卓,但若不如此,他们就只能退开。到时凤西卓若是反悔,恐怕张多闻和钟夫人尽入她手。

正在他犹疑之际,凤西卓的蚕丝无影无形地骤然勒住钟夫人脖子。钟夫人呃了一声,白皙的脖子顿时陷进去一圈。

凤西卓眼中冷光一闪,身如飞燕,突然掠过众人朝门外掠去。

钟夫人脖子受制,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一同拖了出去。婴儿的尸体如破布般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青云卫首领想也不想地追上去。

蚕丝在光天白日下荧荧反光。

青云卫首领反手从手下手中抢过一刀,朝蚕丝掷了过去。

只听叮得一声脆响,蚕丝震了震,刀反弹上半空。

他身后的青云卫见状,纷纷掷刀。蚕丝如弦,断断续续出声,终是当得一下,被砍落。

“噗!”只见凤西卓仰天喷出一口鲜血,身如断线的风筝朝反方向抛了出去,在半空中,她勉强提一口气,将手中剑朝钟夫人射去。

剑到三分之二处,便力竭落下。

“追!”

青云卫信心大增,齐齐朝她落处赶去。

张多闻从里面追出来,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钟夫人,面黑如炭。

站在一边的侍卫问道:“大人,她…”

“产婆呢?”张多闻不理他,扭头朝外喊道。

不多时,一个走三步喘两步的产婆从门外匆匆赶来,“民妇见过大人。”

张多闻指着钟夫人被拉出来时,扔在地上的孩子道:“你可认得他?”

产婆见钟夫人去了半条命似的趴在地上,身体顿时颤了颤,小心翼翼地走到孩子边,拨了拨衣裳,才道:“此子乃是钟家后人。”

“不会错?”

“决不会错,此子生下时,左乳下处有颗黑痔。”她将衣服翻起给他看。

张多闻满意地点点头,对侍卫道:“替钟夫人请个好大夫。”

侍卫忙应了一声,跑到半途,又转身道:“万一钟夫人…”

张多闻嗤笑道:“谁没个万一呢。”

凤西卓实是到了强弩之末。脚下的路越来越虚浮,头重得仿佛随时就会向前栽倒。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凄惨的遭遇。哪怕那次被三大高手围攻,她也依然能保持清醒地算计下一步何去何从,可此刻,好象整个天地都要抛弃她一般。

“小心!”昏沉中有人抓了她胳膊一把。

她下意识地反手射出一条蚕丝,却被对方轻松捞在手心,“恩,连受伤都不乖呢。”嘴巴被强行塞入一粒药丸,身体被拥靠着走了段路才停下。

过不多时,五脏六腑的疼痛稍解。灵台处,犹如水滴滴入,思绪清明起来。

她抬起眼,朝身边之人瞟了一眼,“你怎么回来了?”

“卓儿有难,我又岂可袖手旁观。”南月绯华笑眯眯地看着她。

凤西卓斜眼看着适才被自己枕在头下的肩膀,上面还有一条金黄色麦穗状耳饰,慢慢直起身,“打扮得这么招摇都没被人抓住,真是老天没眼。”

“呵呵,我现在已经是尚翅北的客卿了,张多闻又怎么能抓我呢?”他笑得十分灿烂,全然不见凤西卓陡然下沉的脸色。

“钟老大是你抓住的?”

南月绯华托腮道:“卓儿怎么可以冤枉我呢。我可是和钟老大一起被抓住的,不过后来他想逃走,被杀了。没了雇主,我才勉为其难地找了新东家。”

凤西卓道:“你与尚翅北不是不和么?”她一边说话,一边用真气过小周天。

“此一时彼一时也。”

凤西卓道:“你现在救我,算不算背叛新主子?”

南月绯华眼中厉光一过,“我从来没有主子,只有东家。”

凤西卓扶墙站起,打量四周,是一座老宅子里。“这是什么地方?”

“城北。”他耸肩道,“是你先跑到这附近的,我只是碰巧遇上。”

城北是张多闻屯军之地。

“不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卓儿就算受了伤,也还是很聪明。”

凤西卓感到身体内的真气渐渐充盈,自在山的‘自然之气’果然妙用无穷。“我要走了。”

他悠然道:“要不要…和我共事看看呢?”

“不要。”

“钟家一切都是张多闻所为,尚翅北可是想手下留情的哦。”

凤西卓冷笑道:“就是说尚翅北想多收一个小弟使唤,但张多闻不想多个对手争宠,是吧?”

南月绯华打了个响指,“是。”

“那你小心自己的小命。”

“我?呵呵,我对大宣的江山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眨眼道,“不过卓儿若是想整张多闻的话,这可是一个好办法。”

凤西卓靠墙沉默半晌道:“尚翅北会重用我?”

“这个恐怕你要问他才知道了。”

她幽幽道:“其他人已经和阮东岭去了缅州。”

“凤姑两个字难道还要其他衬托?”

“我可不想有天和他们对上。”

“卓儿想得可真远。”他突然靠近她,轻声道,“若有那一天,卓儿不如随我回南月吧?”

凤西卓白了他一眼,“我宁可被晓晓他们乱刀砍死。”

“卓儿总是这么无情。”他故作受伤。

“尚翅北现在在哪里?”

“丽川。”南月绯华打开门,“我们现在就走,以免张多闻扑上来咬人。”

凤西卓随南月绯华一路出去,果然无人查问。

他准备了一辆马车,车上衣食无缺,还有些书籍消磨时光。

凤西卓坐上马车,便默默运功疗伤。南月绯华给她吃的药丸固然是治伤圣品,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她的伤势若单靠自己调理,恐怕要养个一两年才能恢复如初。想到这里,不免为当时的逞强而暗自懊恼。

南月绯华也不扰她,吩咐北行后,便大咧咧地躺在软铺上歪头看书。

马车直至黄水岸,也没遇到张多闻所派之人。

岸边,南月绯华已经准备了一艘能容十几人的乌蓬船。

凤西卓叹道:“看来你在罗郡王府的待遇不错。”

南月绯华的脸色不比她好看,“这几日大船都去了樊州。”

“樊州?”

“长孙月白生辰将至。”

凤西卓恍然地啊了一声,道:“好大的面子。”居然连罗郡王府都找不到大船。

他嘲笑道:“恩,他是大宣首富,天下商人自然要看他的脸色过日子。”

凤西卓跳上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道:“我发现除了江山外,钱也是个好东西。”

南月绯华跟着她上船。

黄水此处颇宽,约有四五里,船在风浪中缓行。行至中央,凤西卓突然朝闭目养神的南月绯华问道:“你几时认识尚翅北的?”

南月绯华蓦地睁开眼睛,“卓儿何出此言?”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哦。”她学着他时常上扬的语调道。

他微微一笑,“卓儿几时知道的?”

“陈元殊说萧晋原本并不信任张多闻,但自从阮东岭过松原之后,便以怕皇帝追究之名,频频向他示好,萧晋这才算信了他。阮东岭过松原是钟老大的意思,但提出来的人却是你。钟老大当然不会拿自己部下的安危去成全别人的计划,那和尚翅北合作的那个人,我想不用我说了吧。”她歇了口气道,“不过你和尚翅北联手演的那两场戏还真是不错。”当时整个钟府恐怕除了他们俩以外,谁都以为南月绯华与尚翅北不合。

他笑道:“只凭这一点,卓儿未免武断了。”

“后来钟老大丽川大败,逃亡的路线却是从偏霞山走…这恐怕也是你的杰作吧?”钟粟当时就说,有小人挑拨。

“卓儿这两点通通都只是猜测。”

“那你要狡辩么?”

南月绯华嘴角一弯,道:“似乎不论我说什么卓儿都不会信了。所以…我承认。我与尚翅北进宋城之前就认识了。”

凤西卓不惊不喜地看着他。

“难道你不觉得论心计论谋略,比起尚翅北,钟正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孩提么?”

凤西卓不否认。

“天下纷争,倘若真要有人来休戈,恐怕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吧?”他摊开手,“所以,我有什么错?”

凤西卓耸肩道:“我并没说你错。只是…”

她猛然倒掠,身体冲出船头。

南月绯华眉头一皱,身形却兀自凝坐不动。

凤西卓跳到水里,露出脑袋,朝船上相顾失色地人摇摇手,“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尊敬的旱鸭子公子!”说罢,脑袋便沉入水中不见了。

手下看着南月绯华,“公子?”

却见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额头,“不用理她。走吧。”

“是。”

淄洛城内。

尚信站在城墙最高,看城外黄沙,意气风发。便在昨天,他还站在那头眺望此城。今天,他却已经将这座城踩在脚下!

副将匆匆赶来,“启禀王爷,京中密信到。”

若是嘉奖,也未免太快了。“什么事?”

副将将信匆匆打开,脸色一变道:“罗郡王反了!”

尚信虽然震惊,却并无太大意外。早在罗郡王上书擒拿钟家开始,那不安感便在心中萦绕不去,现在想来,大概就是这层忧虑。

煽动皇帝与兰郡王开打,才会顾不上他。罗郡王打的好算盘!

“皇上请王爷即刻回京护驾。”

尚信一怔,“罗郡王攻打帝州了?”

副将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遍,道:“这倒没有。”

那就是皇上心虚了,怕了。尚信一拳狠狠砸在墙垛上,“那淄洛呢?”他辛苦了几个昼夜,用了几千士兵的鲜血所换了的城池,难道就这样拱手让人?

“皇上信上说,全军撤返。”副将看着眼前依然不屈不挠的身影,小声道,“王爷,君令如山啊。”

尚信沉默半晌,抹了把脸道,“本王知道了。”

夕阳下,眼前黄沙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