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体内血如黄沙。

至六月末。

骄阳王尚信浩荡的征讨之师以皇帝一纸密信而匆匆结束。八万五千大军遂被天下戏称以‘遛马之师’,骄阳王为遛马王。

另外,罗郡王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新雍,占据半个瑞州,兵力增加至十五万。与兰郡王为犄角之势,夹制帝州。

七月一日。

尚巽诏告天下,封罗郡王为频雍王,默许新雍归属。同时,斥兰郡王忤逆犯上,罚俸三年。

至此,天下纷争浮现水面。

桃色讯(上)

两旁青山高逾百丈,仰头望,顶天入云,时有猿鸣阵阵,与鸟对唱。江面通绿,鳞波微漾,将岸边青山倒影尽数画入碧色锦缎的褶皱中。

在青山绿水的夹映中,一条十三四丈的大船逆流而上,怡然自得。

船尾,一个仆役打扮的少女趴在栏杆上,望着对岸风景,白皙的脸孔一半被包在幅巾里,只露出娇小的下颚。

“小风,你身体好些了吧。”身材魁梧的张老爹笑眯眯地走过来。

被称为小风的少女伸了个懒腰,笑容灿烂道:“恩!”

张老爹被她娇艳的笑容笑得一怔,连连干咳,半晌方道:“那你准备几时离开?”

“离开?”小风眼珠一转,神情顿时泫然欲泣,“自从我被那狠心的表哥从船上推下以后,就无处可去了。”

“天可怜见的。”张老爹怜悯义愤之情填满胸腔,“没想到天下竟然真有这种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结发之事!”

小风连忙道:“那个,结倒是还没结。”

张老爹同情心一起,立马拍胸道:“不如这样,我去与小姐说一声,让你先在我们船上住下,等日后有了其他打算再说。”

小风心中暗喜,表面不动声色道:“不知道你们家小姐会不会同意?”

“我家小姐仁善之名天下皆知,此等区区小事定然能成。”

天下皆知?小风道:“救命之恩无以为谢,还未请教恩人大名。”

“要谢就谢我家小姐,当时若非小姐站在船头吟诗赏月,也不会发现你差点溺毙在水中。”

小风暗道:谁知道她运气这么背,居然在水里呆了一天一夜才遇到第二条船。“原来如此,我能不能亲自去向小姐道谢?”

“不必了,小姐这几日正在苦思诗词,恐怕无暇分心。”

“苦思诗词?”

“不错,我们此次西行正是为了参加七月十五长孙公子的生诞宴。小姐向来以才思惊艳天下,到时候少不得要在宴上露一手。”

小风脑中灵光一闪,“难道小姐是江秦百花洲‘秋月海棠雨无暇’中的一位?”

张老爹哈哈笑道:“没想到你年纪小小,还有些见识。不错,我家小姐正是秋月。”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樊州鲜都咯?”她眼睛一亮。

张老爹点点头,“不错,长孙公子已经摆下半月宴,据说只要在七月十五至八月初一之前赶赴,无论有无请贴,都能成为长孙家的座上客。”

“奢侈啊。”

“什么?”

小风容色一正道:“我是说长孙家果然富甲天下。”

张老爹道:“也许你那位负心的表哥也会到,这毕竟是天下有志之士崭露头角的最好时机。”

小风干笑道:“相见不如怀念。”

“你无须担心,我定会将此事告知我家小姐,以我家小姐的人脉,届时定能替你出口恶气!”

“其实…不出也无所谓。”为什么每次她瞎编的谎话大家都要那么认真呢?那次尚信也是,非要找出那个调戏她的知府。

小风当然就是跳水的凤西卓,不过她此刻重伤未愈,又不知新雍与瑞州如今的局势,于是隐姓埋名再做打算。

“对了,你表哥叫什么名字?”

凤西卓张了张嘴道:“岳飞华。”

“那他要投奔的富家小姐呢?”

“…桑池蓓。”

张老爹细细记下,又道:“你既然决定留下,便要守这船上的规矩。小姐喜静,平时在她跟前走路说话一定要轻。这船上除了小姐外,就属小姐的贴身丫鬟映红姑娘说了算,你与她说话时,一定要谨慎稳重。她最讨厌嬉皮笑脸的人。”

凤西卓一一点头。

“船上除了这两位都是男子,想必也不会让你做什么粗活,你莫要担心,等我回了小姐,再听她吩咐给你安排活干。”

凤西卓喃喃道:“麻烦的话,不安排也行。”

“什么?”

“我是说,不麻烦的话,请早点安排。”

张老爹对她热爱干活的态度十分满意,“再过两日,便能出乌峡,出了乌峡便到樊州地界,你还没去过樊州吧?”

“西富樊州,真是令人向往。”富人多的地方,打劫的目标也多。

张老爹嘿嘿一笑,“我去和小姐去说你的事,你先在这里等着。”

凤西卓含笑目送他走远。

就要出新雍了。看来南月绯华和尚翅北并没将她列入通缉的范围,不然早在她在水中沉浮的时候,缉拿的人就该到了。是南月绯华念在昔日同僚之情故意放她一马,还是别有原因呢?

对于尚翅北和南月绯华这等心思深沉计谋远虑之人,她既怕他们出手,防不胜防,又怕他们不出手,另有暗招。

正思忖间,身后破水声哗然。回头看去,在水天山交接之处,三个黑点慢慢放大。

追兵?她心头一紧,快步走回舱内。

厨房里,几个高头大马的汉子正拿着锅铲飞炒,见她进来,不由笑道:“这么快肚子饿了?来来来,先偷几块尝尝。”

凤西卓容貌娇艳,又‘身世堪怜’,对这些无家的汉子来说,无异天赐良缘,因此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几日,却一逮住机会就大献殷勤。

凤西卓虽有所觉,但她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性子,只要他们不说穿,她也乐得当作不知。“哇,蒸鱼!”手里立刻被塞进一双筷子,她瞄准鱼身还未下手,目标便被另一只手抽走。

一个神情冷峻的男子瞪着她冷声道:“这是做给小姐吃的菜。”

厨房里的温度骤降。

连灶上的火都偃息半高。

提议让她尝尝的汉子尴尬道:“穆大哥,这盘菜都凉了,不如让小风先吃?”

穆大哥看着他,沉声道:“是小姐重要,还是她重要?”

汉子立刻收声不语。

凤西卓腹诽道:果然,姓慕姓穆的都和她犯冲。

“这里是厨房,闲杂人等出去!”穆大哥说完,转身回到他的灶前,再不看她一眼。

凤西卓碰了一鼻子灰,正觉无趣地出来,脚下猛得一颤,船身被撞得向右倾斜了下。她刚刚站稳,右边又是一记,船身又向左倾去!

船上顿时惊吼如云。

厨房中的汉子一股脑儿冲了出来,为首的正是穆大哥。“你们先别出来,我去前面看看。”

凤西卓眼睁睁看着他旁若无人地擦肩过去,第一次知道被人彻底无视是何滋味。

“小风你没事吧?”汉子们焦急地看着她。

“我很好。”她笑露出上排整齐的牙齿,自尊心得到小小的弥补。不过这动静…该不会是尚翅北他们改变主意来抓她了吧?

桃色讯(中)

江面上,乌檐红柱的华丽大船被一左一右一后三条官船三面围住。左右两船各以一条宽木板与大船上相连,顷刻间,官兵踏过板纷纷涌向大船。

穆大哥和张老爹站在船头,以身挡住入船舱的通道。映红站在他们身后,紧张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官兵。

“各位官爷,不知道所为何来?”穆大哥强忍下不安,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为首的官差看他们衣着朴素,知道不是船主,便喝道:“你们船主呢?”

张老爹为难道:“我家主人身体不适,已经卧床多日,还请官爷见谅。”

为首的官差面色一沉。

映红从怀里匆匆掏出一张手谕交给穆大哥。穆大哥转呈那名官差。

官差将手谕展开,脸色立刻又是一变,笑道:“原来是百花洲的秋月小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那个,鲁大人那里,还请遮掩一二。”鲁大人自然就是写手谕的人。

穆大哥连忙道:“不敢不敢,小姐确实身体欠安,还请官爷海涵则个。”

官差将手谕递回,笑道:“无妨无妨,本来就与秋月小姐无甚关系。只是我家世子命我们暗中寻访一位佳人,你也知,这等事情不能太大张旗鼓,以免唐突佳人。”

在新雍境内被成为世子的只有一人。穆大哥连声应是,道:“不知是哪位佳人,竟能得罗郡王世子垂青?我等虽然粗鄙,却也可沿路打探,为世子略尽绵力。”

“这个…”官差犹豫了下,打哈哈道:“乃是位十六七岁上下的少女,至于名讳,我等粗口,不敢轻怠。”

穆大哥点头道:“是是是,小人多口。”

“你们只须注意一位十六七岁,容貌气质出众的少女便可。”他含糊道,也没具体说注意以后该如何。

穆大哥以为尚翅北不欲将此事申张,也不再追问。

官差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请代为向秋月小姐问好。”

穆大哥又连声应了,从袖中掏出了些碎银与他。

官差们这才眉开眼笑地离开。

看着并靠的船缓缓退开,映红大大地舒出口气,转头对张老爹道:“你说世子找的那位佳人,会不会就是我们救上来的这个?”

张老爹和穆大哥同时一楞。

张老爹失笑道:“不会这般巧合吧。”

穆大哥将适才的好脾气一收,冷道:“除了年纪外,容貌气质在哪里?”

张老爹应和道:“能让世子心仪的佳人必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哪里会落魄至斯。”

映红想了想,暗自庆幸适才没有一时冲动。不然闹笑话不打紧,恐怕还会为小姐带来麻烦。

凤西卓从刚才起就一直躲在船舱内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心中暗道:听描述,倒与我有几分相似。不过…佳人?想起尚翅北那张绝美的脸蛋,她暗暗摇头。巧合吧?

想到尚翅北那种心心念念天下的人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派出大批官兵千里寻芳,她不禁又在心中偷笑: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官船来去莫名其妙,众人只当他们是来讹几个闲钱,事后便抛诸脑外。

张老爹寻到凤西卓,交代道:“小姐已同意你留下,以后你就负责映红姑娘的饮食起居。”

凤西卓自是感激不已。

张老爹踌躇了下,试探道:“你可认得罗郡王世子?”

“啊?”凤西卓夸张地捂住嘴巴,眨眼道:“当然,不认得。出什么事了么?”

张老爹失笑道:“是我多嘴,没事,你忙去吧。”

凤西卓故作惊魂未定地往回走,心中转而暗骂尚翅北无聊,连谈情说爱也要弄得别人鸡犬不宁。

大船西行,有了鲁大人那张手谕沿途皆安。直至樊州境内,周围的船只渐增,多是贵胄富豪,显然也是为了赶赴半月宴而来。

凤西卓打扫完映红的房间,正想找个地方打盹,便听映红在她身后唤道:“这么快打扫完了?我先瞧瞧。”

凤西卓暗暗叫苦,这个姑奶奶每日不来回折腾她个几回就不甘心。

“这角落有根头发,梳妆台上的胭脂也没擦干净…镜子上灰,再做一遍。”映红只是稍稍瞟了两眼。

凤西卓认命道:“是,映红姑娘。”

映红在桌边坐下,略带得色地看着她打扫,“你莫怪我严苛,若换了小姐,只怕立时就打发你走人了。”

凤西卓边力道猛烈地擦着镜子上的灰,边乖巧地答道:“不会不会,映红姑娘这也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但知道和理解全然是两回事。

“你知道就好。”其实映红并不是讨厌她,而是船上难得来了个能使唤的女子,希望互相说说话罢了。偏偏凤西卓又是个懒入骨的,一做完工,除非吃饭睡觉,不然决看不到她出现。所以她每天只好鸡蛋里挑骨头,好让她多陪她一会。

若凤西卓知道她每日反复打扫乃是这个原因,恐怕要吐血三升。

“再过两天,就要和百花洲其他船碰头,你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连带小姐也会丢面子的。”

凤西卓背对她做了个鬼脸。谁这么空没事跑到你房间里找灰,就为了抹黑你家小姐的面子?

“你莫要不信,这百花洲里的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她看到铜镜中那张扭曲的脸,声音立时带了些不悦。

“那个,百花洲来的不止小姐一位么?”

“像半月宴这样的盛会,海棠和雨无暇又怎么会错过呢?”她冷笑道,“何况到时京城的杯莫停,秦阳的沐香楼也会到场,再加上水上居和三两街,天下五大名店齐集一堂,少不得要有一番较量。百花洲怎能不全力以赴。”

说是全力以赴,其实是全家出动蹭饭吃吧?百花洲的确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啊。不过,五大名店齐集一堂?凤西卓猛咽口水,道:“果然是盛会。”

“虽然长孙公子说过有请贴无请贴都以客礼相待,但这贵客俗客还是有差别的。一般人莫说看五大名店较量,恐怕连长孙府的门都摸不到边呢。”

“幸亏我跟着秋月小姐啊。”凤西卓庆幸道。五大名店坐落各地,平日要吃遍非得踏遍半个大宣不成,现在这个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

“你少做梦啦。我家小姐去半月宴是献艺,哪里会带你这个累赘。”

累赘?凤西卓手里的抹布被捏地死紧。

“也罢,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累了,要躺躺。”她自觉聊得十分愉快,已尽了一日的兴致。

于是,凤西卓的身体在映红姑娘恩赦下得到解放,而精神上所受的摧残却久久挥之不去。

桃色讯(下)

时至七月中旬。

各家的船从黄水分流渐渐汇聚主流,碧绿江水上,群船并行,煞是壮观。

映红走到正凭栏远眺的凤西卓身旁,指着不远处的红蓝画舫道:“喏,那个就是海棠的船。”

“‘秋月海棠雨无暇’的海棠?”传闻百花洲三大花魁妍尽人间绝色,兼之各有长才,可令天下男儿俯首帖耳。可怜她在船上呆了快半月,却连秋月的衣角都没看到。“哎,船靠过来了。”

映红冷笑道:“她嫉妒小姐排名在她之上,处处与我们为难,呆会你小心些,别让她逮住把柄。”

凤西卓道:“不是吧?想法太消极了。好歹我们也要显些手段治治她,不让她那么嚣张才是啊。”

她白她一眼,“海棠和小姐同为三大花魁之一,身份在我们之上,你少生事。不然连小姐也保不了你。”

是保不了还是不想保啊?凤西卓对秋月的印象大打折扣。

“你去把穆天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