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就是厨房汉子口里的穆大哥。

凤西卓下意识问道:“干嘛?”

映红敲了她脑袋一记,“穆天武功高强,有他在,海棠才不至太过分。”

穆天武功高强?明明只有二流偏上嘛,就算她伤势未愈,但解决几个他这样的绝对没什么问题。唉,为什么她这样一个高高手只能当跑腿,他那样的低高手却能当靠山。凤西卓捂着被敲的地方,郁闷地往厨房跑去。

穆天除了睡觉以外,一天八个时辰都泡在厨房切切炒炒,大有为天下第一厨奋斗到底的架势。

果然,凤西卓一推开门,他一个人又在那里提刀斩斩斩。

“映红姑娘找你。”她喊道。

穆天放下刀,擦了擦手,话也不回一句得从她身边走过。

凤西卓看着空荡荡的厨房,更加郁闷,“好歹也问句‘找我什么事啊’。”

身后传来几个汉子惊喜的声音,“小风找我们什么事?”

凤西卓抹把脸回头,认真道:“没事。”其实不问也没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摆脱他们的纠缠跑到船头时,海棠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过两船间搭起的桥,款款步入映红与穆天之间。只见她明眸如珠,笑靥如花,额头绘着一朵妍开正盛的海棠花,粉里透红,娇艳欲滴。轻薄纱衣穿在她身上不但不显半分轻浮,反觉雍容高贵,傲睥群芳。看她瞟向穆天的眼神,当真是秋波横渡,含情脉脉。

凤西卓不自觉将她与挂在钟府的钟琳琅画像相比。高下立判,海棠美则美矣,却是精雕细啄的装扮,而钟琳琅却是浑然天成的神采。看来能成为一国之后,非万万中挑一不可。

映红向海棠一福,“映红见过海棠姑娘。”

海棠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你家小姐呢?”

“小姐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还大老远来樊州做什么?还不如早早回去,省得丢人现眼更好。”海棠明眸一凝。

凤西卓虽躲在穆天和张老爹身后,也感到一把无形刀锋迎面劈来。

穆天见映红脸色为难,接口道:“海棠姑娘不如管住自己更好?”

海棠神色蓦地一变,双眸水色氤氲,泪珠仿佛随时夺眶而出,“你…为何总是帮着她?”

穆天冷冷撇开头。

两人之间的汹涌暗滔瞧得凤西卓紧张地抓住张老爹地胳膊。

张老爹吃痛道:“小风,你做什么?”

凤西卓回过神,镇定道:“手抽筋。”

海棠目光旋即落在她身上,“你又是什么人?”

凤西卓看到她眼中泪水眨眼不见,速度之快叹为观止,“新来的,无关紧要。呃,你们继续,不要管我。”

海棠冷道:“既然是新收的下人,便算是婢女一系,为何见了我不行礼?”

百花洲分男女两系,三大花魁是女系之首,而穆天张老爹等人隶属男系,虽然地位在三大花魁之下,却并不归其管辖,因此穆天才敢顶撞海棠。

映红忙道:“她才初来,规矩还没学全。”

海棠莲步轻移,走到凤西卓身前,“那就由我来教教她!”素手一扬,眼见一个巴掌就要落下。

凤西卓身体猛得向下一蹲,抱头叫道:“哎呀我的娘喂,仙女打人了!”

海棠一掌挥空,正要发怒,听她称自己为仙女,脸色顿缓,“起来。”

凤西卓偷偷抬眼,见她神情虽冷,眼中却隐有笑意,便小心站起道:“仙女姐姐…”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海棠收回掌,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风。”这一声却不是她答的。众人回头,却见一个以水为肌,以玉为骨的女子斜倚门框,清丽中略带病容,更显楚楚可人。

“小姐。”映红疾步上前,搀住她道,“外头风大,您怎么出来了?”

“难得海棠妹妹来船上做客,我怎能失礼于人。”秋月淡然道。

海棠笑容可掬地上前,拍开映红的手,亲自挽住,道:“我听说姐姐病了,心里头着急,所以才诸多卤莽,姐姐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凤西卓见她从初来的蛮横,到对穆天时的可怜,到现在的亲切,三个面孔各个驾御的自然纯熟,不禁暗暗佩服。

秋月浅笑道:“海棠妹妹一片心意,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怎会不知,又怎会误解?”

顿时,春花秋月两个丰各异的绝色美人便在心照不宣中相视嫣然。

送走海棠,看画舫行远,秋月面上的笑容才减淡下来。

穆天自责道:“都怪我无能。”

秋月道:“她是我的对手,与你何干?”

穆天神色更现萎靡。

映红道:“小姐,外头风大,我先扶你回房。”

秋月轻点臻首。

凤西卓见她行如微风拂柳,比那钟夫人又不知好看多少倍,不禁对美人二字的理解更上一层楼。“张老爹,百花洲经常这样么?”

穆天正要离开,闻言冷瞪她一眼道:“既为下人,便要守本分。”说罢,也不理她表情,转身就走。

凤西卓对着他的背影大做鬼脸。

“你莫怪他,他就是这个性子。”张老爹安慰道。

凤西卓道:“我看他对小姐好得很。”

“那怎么一样。”他说了半句,暗悔失言。

“怎么不一样?”她鬼祟地附到他耳边,轻声道,“他是不是喜欢小姐?”

张老爹低喝道:“少胡说。当下人最忌胡言生事,你要记好!”

凤西卓见张老爹也拂袖而去,低声怨道:“下人下人,再这么叫下去,我都快忘记老本行是什么了!”当下在心中大唱我是强盗我是强盗着回房。

残月夜,江上灯火通明。

凤西卓被映红抓来刷甲板。

“你可要细细刷,把海棠身上那股骚味冲得一干二净!”映红搬了把椅子,坐在一边吃瓜子。

凤西卓一边泼水一边心中哀叹虎落平阳。

“特别是她站过的几处,等到了鲜都,最好把那几块木板换了。”

凤西卓忍不住道:“那还不如当初就别让她上船。”

映红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在百花洲,三大花魁和总管说的话就是天就是地,他们要捏死我们这样子的人,半分劲都不费。”

“我们小姐还是花魁之首呢。”

“那又如何?百花洲禁止明斗。若海棠真卯起来要除掉你我,小姐也不能明着反对,只能下次把这个仇从她身边的人那里讨回来。”

“啊?为什么我觉得…最后倒霉的好象都是你我?”

映红叹道:“本来就是。百花洲的花魁都是千百里挑一,从小培养起来的宝,自然不能有分毫损伤。但这种同室操戈又免不了禁不住,所以只好变着法子定了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

凤西卓也叹着气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你叹气归叹气,偷懒可不许。”映红提醒道。

“知道了,擦着呢。”她拿着抹布胡乱擦着。

“映红,你又欺负小风。”秋月身披秋香色绣帔,提着八仙吉祥灯笼,从船舱内姗姗走出,“小风,你歇歇吧。”

凤西卓放下抹布,成大字形躺在地上,“小姐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

映红将椅子让与秋月,跺脚道:“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凤西卓慢吞吞坐起。

秋月拉了拉肩上的绣帔,“映红,我有些饿了,想吃芙蓉糕,你去厨房做一些来。”

映红应了一声,又狠瞪凤西卓一眼才离开。

“明日船会在水秀城停靠,你可在那时离开。”

凤西卓一楞,坐着朝她移了移,“我没说要走。”

“可我不想留你。”

“为什么?难道我吃的太多了?可是我干的也不少啊。”

秋月目光凝在她双眼间,“我且问你,你说你落水是因为表哥爱慕荣华,将你抛弃,是真是假?”

她的双眸有种震慑人心的魔力,让人无所遁形。凤西卓舔了舔嘴唇道:“为什么这么问?”她哪里露出破绽了?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它有着未经历情伤之人的明澈。”

“这个…”

“据我所知,新雍达官贵人中没有姓桑的。若说相近,倒是有一家,便是新雍的新主罗郡王府。巧的是,罗郡王世子的名讳与你表哥投奔之人竟是谐音。桑池蓓,尚翅北。”

凤西卓哑口无言。她当时到底是被哪个蠢鬼附身,居然会想出这么个白痴名字。

“我虽不知你的来历,不过看你平日举手投足无不透出豪爽之气,想必不是将门之后便是江湖中人吧。”

凤西卓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她与她只在今日初见,自己的底便被抄去三四分。

“你若是躲祸,百花洲并非善地,你还是早早离去的好。”秋月见她没有强词反驳,心中对她隐瞒众人的恶感顿去了几分,叹道:“你若想找个安身立命之所,百花洲则更非佳选。”

“其实,”凤西卓像做错事的小孩,小声道:“我只是想见识见识半月宴,要是能顺便一尝五大名店的菜肴就更好了。”

秋月一怔,旋即掩嘴轻笑。

凤西卓垮下脸道:“小姐不信我?”

“不,我信你。”秋月道,“世人往往喜欢将问题看得复杂,殊不知复杂的背后往往是简单。”

凤西卓点头道:“好深奥。小姐的意思是不是百花洲说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

秋月脸色黯然道:“不,百花洲从来只有复杂,没有简单。”

“可是我听帮里的兄弟说,百花洲的花魁惊艳天下,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走卒贩夫都敬之以礼,是大宣顶精彩的人物呢。”这等于承认她江湖出身。

秋月道:“那些人敬的,不是秋月,不是海棠,也不是雨无暇,而是三大花魁这个名号而已。天下人趋之若骛的,也不是我们的才艺,也是三大花魁的名号。即便听来风光,说穿了也不过是艺妓罢了。”

凤西卓听她竟把自己比做艺妓,不禁愕然。

“你以为我为何而病?”她苦笑道,“三人之中,我擅诗词,海棠擅舞,雨无暇擅琴,多年以来,因文人好笔墨,我才勉强居首。但身在风头浪尖,却是顶累之事,只因一朝失手,便可能万劫不复!”

凤西卓瞠目结舌道:“难道你这几日闭门不出都是为了半月宴准备诗词?”

“事实上,自半年前起,我们三个便开始暗中准备。七步成诗,还要成一首佳作,这不但要靠惊人的天资,也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这世上哪有这般完美之事?世人以为我拈花成诗,杯酒成词,其实都是事先想好应对,再有旁人推波助澜而已。”

凤西卓顿觉强盗才是天下最幸福之人。

“半月宴中,天下才子汇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何等之难!”秋月苦笑道,“但佳句难得,我又非状元之才,焦虑之下,才会成疾。”

“不如改行吧?”

“你认为秋月还能做什么呢?”

凤西卓想说强盗,但看她娇滴滴的身骨,又咽了回去。

“卖艺不卖身的只是花魁。一旦做不了花魁,就只能是…”她后半句没有说下去,但话尾凄凉之意,却寒彻人心。

映红突然从船舱里冲了出来,手中热腾腾的芙蓉糕差点滑落地上。“半月宴上文人才子汇聚,定然有一个小姐瞧上眼的,到时候小姐就能离开这里了。”

“天下有几人能让百花洲放了花魁?”秋月自嘲一笑,“即便有,又怎么会看得上我。”

映红道:“这可难说,说不定长孙公子…”

“休要胡说!”秋月瞥向凤西卓。

映红来了没多久,因此并没有听到她揭穿凤西卓身份那段,只当她害羞,便笑着收口,“我不说,等着瞧就是了。小姐不是饿了,快尝尝我做的芙蓉糕。”

秋月拿了一块,递到凤西卓面前,“你也试试。”

凤西卓道谢着接过,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又不客气得从盘子里抓了一块备着。气得映红差点将盘子丢过去。

多访客(上)

翌日上午,船果然在水秀城渡口停靠。张老爹带人上岸办货,凤西卓原本要去,却在临走时被映红强留下来洗船。

“映红大姐,这船天天泡在天然大浴桶里,不用再洗了吧?”看着张老爹的背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她欲哭无泪。

映红将刷子抹布一并扔给她,“你晓得什么,再往前就是鲜都了,不做好万全准备可不行。”

凤西卓看着岸边停泊得满满的船只,虽大小长短不同,却各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惟独她们这艘,看上去鸡立鹤群,“我们准备以艰苦朴素来引起注意么?也对,花看多了,偶尔来根小草也挺新鲜的!”

映红伸手拍了下她的后脑勺,“你以为张老爹去干嘛?装点的东西船上多的是,只是小姐不想这么早招摇。不然一路上不知要惹上多少狂蜂浪蝶。”

想起三大花魁艳名远播,凤西卓干笑道:“呵呵,小姐果然思虑周全。呃,不过海棠看上去非常显摆啊。”那船,那衣服,那气派…

“哼,她巴不得再显摆些,把天下有权有势的人全勾引到手才好呢。”

海棠与秋月二人行事风格倒是与其容貌颇为一致,一个灿若朝霞,处处显耀。一个清如芙蕖,事事收敛。“对了,‘秋月海棠雨无暇’不是有三大花魁么?为什么雨无暇没来?”

“她从两个月前就失踪了。”

“啊?你们不找的么?这样也行?”凤西卓愣道。

映红翻了个白眼,“当然不行。小姐出门身边都有眼线,去哪里,去几天,见了谁,做了什么都会被一一上报给岑总管。雨无暇失踪这么久总管都没管,定然是知道她去了哪里。”

“百花洲果然是个严密的组织。”

映红道:“那自然。不然你以为百花洲凭什么能屹立百年不倒,还位列天下五大名店之一?”

凤西卓轻咳一声,突然靠近她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啊?”

映红吓得手指一软,抹布啪得落在甲板上。“你胡说什么!”她狠瞪一眼,拣起抹布,起身叉腰道:“别以为说些有的没的就可以偷懒!快点干活!”

凤西卓认命地拿起抹布大吼一声:“遵命!”

华灯初上,岸边一片灯火通明。

凤西卓跟着众人将船舱中的八角琉璃宫灯拿出来一一点亮挂起,宫灯每盏皆大同小异,宫灯的每面都有一个彩绘美人,姿态千万,无一重复。

船的主要通道被铺上洁白羊毛地毯,厅堂内装点着古董玉器等贵重摆设,整条船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完成从简朴走向奢华的蜕变,顿时在江边从鸡立鹤群变成凤立鹤群。

张老爹回来时采买了不少珍贵食材,鱼翅鲍鱼燕窝…直看得凤西卓垂涎三尺,眼冒绿光。更害得穆天守在食材边半步不敢稍离。

“穆天,你来把旗帜挂上去。”映红站在船舱入口大喊道。

穆天瞪着凤西卓一动不动。

“穆天?”映红又喊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