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楼梯狭窄,掌柜便让到一边等对方下来后再上去。

大约脚步声大概迈了八九格台阶,半截黑色衣摆映入她的眼帘。凤西卓抬起头,看清对方是谁后,轻噫了一声。

群雄会(上)

来者剑眉英目,冷漠难近,不是陈虞昭是谁?

不过想来也是,长孙月白的半月宴既然惊动了顺平王尚谆、骄阳王尚信和罗郡王府的景曦郡主,兰郡王府决不可能毫无动静。这样说来,乔、蔺郡王府也可能派人前来。

她突然有点想念那位见面不多,却关怀备至的韩总管。

陈虞昭停在最下面这格阶梯。

掌柜赔笑道:“二世子可有中意的?”

陈虞昭道:“原本没有,现在有了。”

凤西卓心中一凛。虽然自在山众人跟着阮东岭投靠了兰郡王府,但他们在恩怨没有化解前,应该还处于是敌非友状态。

掌柜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早炼就一双察言辨色的火眼金睛,哪里会看不出这里头的暗涛。他见紫气悠然自得,便斟酌道:“既然如此,两位不如再上去瞧瞧?”

陈虞昭道:“我与凤二当家是故旧,不劳掌柜带路。”说罢,利落地转身朝上走去。

凤西卓见他走得坦然,翻了个白眼,反而掉头朝门外走去。

掌柜愣在中央,看着两人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叫住凤西卓好,还是提醒陈虞昭好。

“难道你不想知道手里那样东西的价值么?”陈虞昭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到。

她手里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就是一张高氏秘宝图么?可惜她不稀罕。这个念头刚起,凤西卓脚步忽然一止。

没错,高氏秘宝图捏在手里的确没什么价值,但转手卖给那些抢破头的冤大头的话,可是价值连城。而眼前最大的冤大头就是——

凤西卓伸手将两边嘴角推高,脚跟倏地一转,擦过呆怔的掌柜,屁颠屁颠地跟上楼去了。

二楼布置比之一楼清雅不少,古玩也只是点缀得放着几个。

陈虞昭坐在椅子上,桌上放着一只用过的茶杯。

宝来阁的伙计显然没想到他去而复返,惊讶道:“二世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陈虞昭道:“借个地方。”

凤西卓正好上来。

伙计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哈着腰下楼去了。

凤西卓坐到他对面,笑眯眯地问:“你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既然要卖,就要先打听好行情。听他刚才那句话,似乎是摸到高氏秘宝的谜底了。

陈虞昭盯住她,一字一顿道:“那样东西对你无用。”

这点她倒承认。牛皮毕竟不是牛肉,饿的时候也不能填肚子。“难道对你有用?”

陈虞昭沉默。

凤西卓觉得是时候扔点饵下去了,“其实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是它真的对你比较重要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陈虞昭起身走到窗边,对着街景沉思半晌道:“高氏秘宝其实不是宝藏,而是一个秘密,一个能推翻尚氏皇朝的秘密。”

“哈?”凤西卓想过无数种可能,单单没想到这种,“推翻尚氏皇朝的秘密?”

陈虞昭道:“所以它对你来说,一文不值。”

不说蓝皇后蓝家兄弟的那些恩恩怨怨,光是皇帝无缘无故攻打缅州,就足够兰郡王府卯起全力反击。但足以推翻皇朝的秘密,这世上难道真有如此神奇之物?“等等,据说高氏秘宝是当年一个造反的王爷留下的。他既然握有这样的秘密,为何还会造反失败?”

这个问题陈虞昭自然也想过,因此回答起来胸有成竹,“别忘了,那个王爷只是封号中有个高字,他的姓还是姓尚。”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秘密足以推翻整个尚氏?片甲不留?”所以王爷就算握着这个秘密,也不敢动用,因为一旦用了,尚氏将会举族倾覆!连他也不例外。

凤西卓看他神情坚定,不由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既然说开了,陈虞昭也不再隐瞒道:“也许冥冥天注定,当年那个王爷的一个侧妃将此秘密告诉了心腹,而那个心腹的后人在不久前跑来投靠。”

“这种小道消息你也相信?”

“他手上有那位王爷的秘印。”陈虞昭解释道,“这种秘印历来与玉玺同出一块玉,就算能找到一样的玉石,也决不会有相连的纹路。兰郡王就世代相传着这样的一块,这是拥有封地的王爷才有的殊荣。”

“封地啊。”自乔郡王之后,皇帝就再也没有封赏过,因此秘印造假的机会也十分渺小。

陈虞昭见她兀自犹疑,又道:“四张秘宝图,缺一不可。就算你手上拿着一张也是无用。”

凤西卓眉毛一挑,“难道你知道另几张的下落?”

陈虞昭四两拨千斤道:“其中一张不正在你手中么?”

凤西卓猛然想起他对掌柜说的那句话‘原本没有,现在有了’。言下之意,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秘宝图,也就是说,他认为其中一张秘宝图在樊州!或者直接说在鲜都!

她几乎要为自己的推理鼓掌。若是这样,她就知道了三张秘宝图的下落,而最后那张…十有八九在兰郡王府。

“邢总管等人都很担心你。”陈虞昭突然话题一转。

凤西卓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他这是软硬皆施。一边用自在山众人来软化她,一边又暗自拿他们当威胁。“嘿嘿,好说好说,等这里混吃混喝完,我正准备去兰郡王府接着混!”

陈虞昭眯起眼,似在盘算她话中的可信度。

“既然如此,兰郡王府随时恭候大驾。”他似乎笃定只要自在山在兰郡王府,她手上的那张秘宝图就跑不掉。

凤西卓笑道:“我最近好象开始翻身走好运了,靠山接踵而来啊。”

陈虞昭闻言转过头,容色一整道:“凤二当家住在长孙府?”

“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陈虞昭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原来如此’。“传闻天下除了长孙世家之人以外,见过长孙公子真面目的人不超过十个,不知道凤二当家算不算其中一个?”

凤西卓巧笑兮倩,“你猜?”

陈虞昭道:“不过无妨,长孙公子既然一改以往低调的作风,大张旗鼓广邀天下,想必有了现身一会的打算。”

听他们这么说,凤西卓不由一呆。长孙月白以往这么神秘的理由她是想的到,但他突然准备不神秘的理由她却还没想出来。

不过说起来,他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他的想法打算似乎与她也没太大关系。想到这里,她不禁哑然失笑。

陈虞昭抱拳道:“凤二当家若是长孙府住腻了的话,愉园大门随时敞开。”

凤西卓回以拱手。

陈虞昭也不再劝,径自下楼。

凤西卓双脚收拢,整个人蹲椅子上,娇媚可人的容颜皱成一团。刚才没有把秘宝图高价卖给他并非她说话说得忘了,而是她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其中一张秘宝图在樊州的话,它最可能在谁的手里?答案不言而喻。若是这样,那怀里这件礼物未必如她所想的无用。毕竟‘秘宝只是藏着能够推翻尚氏皇朝的秘密’的这种说法只是陈虞昭的片面之辞,为了秘宝图,他骗她的可能在七成以上。但是…他手里还捏着自在山的众人。

…究竟是送还不送?若送的话,又送给谁?

秘宝图揣在她怀里,此时竟像烙铁一般发烫。

群雄会(中)

想不通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想。

凤西卓下楼刚好碰到正要上楼的掌柜。

掌柜哈腰道:“凤姑娘可有看上眼的?”

凤西卓叹了口气,摇着头出门。

掌柜以为她都看不上眼,脚步紧跟地追上去道:“其实店里还有几样…”

凤西卓忍无可忍,回过头,搭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其实我最近手头比较紧…”

掌柜一脸恍然,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碧玉青蛙戏荷叶,“这个只要一百二十两。”

凤西卓叹气。

掌柜收回碧玉,又在袖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枚茶晶扳指,“五十两。”

凤西卓忍痛摇头。

掌柜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她尴尬地拍拍他的肩膀,“等哪天我发达了,一定捆着银票来你店里砸。”

“多谢凤姑娘。”掌柜到底是久经商场,一转脸,这句道谢就真诚得掏心挖肺。

凤西卓脸皮虽然不薄,却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急忙拱手道:“那下次再见。”转身走了两步,却听掌柜压低声音道,“街头有家‘杂铺’,或许有姑娘要的东西。”

杂铺?听起来有点神秘,往往不世出的宝贝都放在这种不起眼的小店等待有缘人的发掘。凤西卓兴致冲冲地走向悠然品茶的紫气,“我想一个人四处逛逛。”

紫气道:“凤姑娘若逛的累了,可以去城中最大的四季客栈落脚。我明日一早来接。”

今天晚上果然让她外宿,不过也好,她还没机会好好看看这个西樊第一大城呢。

既然商定,两人就此分手。

凭着掌柜的指示边走边问,果然摸到那家杂铺。看到铺外来往纷乱的人群不是背着米袋,就是拿着半新不旧的成衣,她感叹道:“果然是杂铺。”

杂铺本就不大,来客又多。凤西卓侧着身子挤了半天才算挤进去。到了里面,攒动的人头比外面更密集,她身材本就娇小,这时候更是被推得东倒西歪,抓不住着力点。

这种情况别说挖掘宝贝,连呼吸都成问题。

凤西卓实在被闷得吃不消,搭住身边一人的肩膀,借力跃起,腾空掠过众人头顶,落在掌柜的柜台上。

掌柜停下拨算珠的手,无声地张大嘴巴,看她的目光充满惊恐。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齐齐转过头盯住她。

凤西卓摸了摸鼻子,见身后有个汉子抓着把小刻刀,顺手把它抽了出来放到掌柜面前,“我买这个。”

掌柜这才回过神来,“好好,两个铜板。”

“太贵了吧。”她习惯性地嘟囔一句,正要掏钱,就听掌柜颤着声音道:“那您说个价吧。”

凤西卓见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两步,干笑道:“我看四个铜板差不多。”

“…”

凤西卓利落地掏完钱,缩起脑袋往外走。

人迅速分成两边,路被自动地让了出来。

凤西卓从杂铺出来,见时间尚早,心头又惦记上那条三两街。问了路人后才知道,为着明天的半月宴,三两街与水上居全面停业。

说到水上居,她不禁联想起同坐一条船的秋月她们。自码头一别,彼此音讯皆无,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着急。绿光说她们被安置在微香别院,也不知道在哪里。

看着手里唯一的战利品,凤西卓喃喃道:“难道…要送刀?”

就算送刀也该送把削铁如泥的。

她边想边把刀往旁边的石头劈去。劈得不太重,小刻刀的刀锋微卷。她看着刀怅然无言。

六月烽火七月诞。

经历皇帝、罗郡王与兰郡王的短兵相交后,近百年未变的大宣势力分布又进行了新一轮洗牌。废门预言中的‘天下纷争’似乎隐隐浮出水面。

然而对习惯醉生梦死的人来说,这样的变化焉能与长孙月白邀约天下的半月宴相比?

一时鲜都城内,八方来客云集,其中有不少是来自北夷、西荒等异族。种族文化的差异与国家立场的相对使得不少宣朝人士与之产生摩擦,但在长孙世家的调解下,竟无一人动干戈。

半月宴分三席。

一席摆于包括三两街在内的长孙世家外府,接待的是无请贴的四海宾客。

一席摆于水上居与码头,接待持红色请帖,在各地有名望地位的文人豪客。

最后一席摆与长孙世家内府,能入得此间的,不是与长孙家有密切生意往来的豪富,就是手握权势的贵胄高官。

凤西卓发现自己不但位居此列,且还坐得很靠里时,汗颜地抹了把额头。说实话,若能选择,她宁可去三两街。至少坐在她右手边的决不会是陈虞昭。隔壁那桌,也不会有尚谆尚信虎视耽耽。

菜被热腾腾地端上。有一半是昨天试菜的那些。

凤西卓虽然吃过一次,但美味当前,依然让人食欲难耐。

陈虞昭见她的手总是偷偷地摸着筷子,眼中流露出罕见的笑意,“很饿?”

同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

凤西卓尴尬道:“不是,只是觉得这筷子很好看。”

陈虞昭笑笑。

坐在凤西卓左手边的大块头笑道:“当然,这是‘天巧坊’的手艺。”

‘天巧坊’是长孙世家旗下的当家招牌之一,论声望还在水上居和三两街之上。因为后者说到底也只是与其他三大名店齐名,而‘天巧坊’在雕刻工艺中向来独占鳌头。

凤西卓突然有些郁闷地整了整衣袖。

骚动渐渐从最外席一波一波地传递进来。

大约半柱香后,长孙月白在众人的簇拥下向每席的客人一一敬酒。

按说庆贺诞辰犹如寿宴,一般主人都是等着客人前来敬贺的,但一来长孙月白年纪尚轻,在座大多都是他的长辈,自然没有让他们敬酒的道理。二来长孙月白在这之前从不出现在公众场合,虽然长孙世家家大业大财大气粗,但背地里挨了不少非议。他这番举动不着痕迹地拉近彼此距离,让不少人觉得自己席位虽然靠得不前,但并不受怠慢。

而这些并非主要的,最最主要的是,每个受到他的敬酒的来客面上虽然喜呵呵地笑着,但眼中惊色难掩。、

那个号称天下四大公子之一,手掌大宣经济命脉的首富,公认的天之骄子长孙月白竟是个目不能视,要靠人搀扶的瞎子?!

长孙月白俊雅的面容上洋溢着得体的微笑,那双本应在这个年纪光彩夺目的眼睛却黯然地垂着。绿光和紫气站在他的两边,每当他杯子空的时候便手把手地换杯。每当离席的时候,更是一左一右地搀着走。所以,与其说长孙月白辗转诸席,倒不如说绿光和紫气领着他走路。

凤西卓托腮看着,怪异感在心中挥之不去。昨天她见到的长孙月白,明明神采飞扬、泰然自若不输萧晋、尚翅北等人。那因何当众示弱?

“这就是长孙月白?”耳边,陈虞昭漠然轻喃。

或者,这就是他突然大摆宴席的真正目的?

群雄会(下)

长孙月白一行人慢慢靠近这桌。凤西卓见被敬过酒的都大吃大喝起来,恨不得他走得再快些。大约感应到了她的心思,长孙月白脚步突然一乱,人半倾斜地朝前摔去,幸亏绿光和紫气眼疾手快,才将他扶住,虽是有惊无险,却将旁人吓出一身冷汗。

陈虞昭见凤西卓对眼前一幕毫不动容,随口道:“总算相识一场,凤二当家竟不担心?”

凤西卓后知后觉拍拍胸脯道:“难道你看不出我已经完全吓傻了?”以长孙月白凌波从瀑布踏出的那份轻功,他要是摔得倒才有鬼。何况身边肉垫多的是,前仆后继,不怕不够。

陈虞昭道:“看不出来。”

两人正说着,长孙月白已敬到了这桌。

众人齐齐站起。经过这段时间的消化,大家纵然心中仍是惊异万分,表面却各个涓滴不露。杯光盏影,觥筹交错,客人祝辞不绝,主人谦谦道谢,何其融乐。

长孙月白的杯子敬到凤西卓面前。

凤西卓道:“祝长孙公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财源广进,福寿绵延。”

长孙月白轻笑道:“多谢。”

同桌不少人伸长耳朵想探听凤西卓来历,却大失所望。绿光凑近他耳语了两句,长孙月白紧接着便转向陈虞昭道:“二世子拨冗抽闲光临,长孙府上下蓬荜生辉。”

陈虞昭破天荒地微笑道:“临行前,王兄一再嘱咐要我为他未能亲自向长孙公子贺诞致以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