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月白伸手一指,“那我将亭子改成水上别院可好?”

凤西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座六角翘檐的红亭峣峣直立。巨石下,隐约一条细桥延伸与其相连,但大半淹没在浩淼水势中。

他的意思是指在这里建座别院给她住?想起日后将要与瀑布为邻,每天倾听洗刷刷洗刷刷,她就坚决道:“此亭甚好,动之可惜。”

长孙月白眼帘微垂。

愧疚立刻排山倒海地冲击凤西卓的心田。“不过我倒是可以偶尔住在这亭子里,冷是冷了点,不过好在我功力深厚…”

长孙月白失笑道:“怎能让贵客屈居陋亭。”

凤西卓从善如流,“那就算了。”

“我在亭中备了些点心,凤姑娘若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凤西卓不等他说完,已凌空掠起,足尖几个轻点,落到亭中。

石桌上,六盘精致小点围成一圈,像花瓣包住花蕊一般挨着中间仍在卜卜轻煮的茶水。

她伸出手,想起主人还没到,又将手伸了回来。

长孙月白跟在她身后,轻笑道:“凤姑娘请用。”

凤西卓赶紧抓了一个马蹄糕塞到嘴里,连连点头。

长孙月白问道:“可合凤姑娘口味?”

凤西卓边吃边用力点头。

长孙月白道:“马蹄糕入口清爽,凤姑娘不妨先尝。”

凤西卓看着空盘,朝他尴尬地笑笑,发现他依然是一脸期待的表情,不觉有些怪异。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脑海,使得她不自主地伸出手掌,在他面前轻轻挥了挥。

长孙月白若有所觉地偏头,含笑道:“我自幼目不能视,若有轻慢之处,还请恕罪。”

凤西卓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这样美丽的眼睛,居然看不见?!看着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她的鼻头一阵针扎似的酸涩。

“对,对不起。”好半晌,她才讷讷道。嘴巴里的最后半块马蹄糕好象变成马蹄铁,难以下咽。

“凤姑娘何须介怀。”长孙月白道,“我生于安乐,长于平顺,虽不能见五彩世界如何缤纷绚丽,却耳能闻天地千音,鼻能嗅自然万物,四肢健全,可来去自如,上天已予我甚多。”

凤西卓感叹道:“天下大多数人总是想为什么别人有我没有,却从不想我已经拥有了什么。长孙公子心胸浩瀚,非常人能及。”

长孙月白道:“其实我也不过受一位高人启发而已。”

“高人?”

“他曾言:仰权势鼻息者,贱。仰富贵鼻息者,卑。仰天下鼻息者,自恼。仰他人鼻息者,自残。我生而享乐,天下与我何相干?我死而解放,天下与我何相抵?纵横江山千万里,我歌我舞我无忧虑。上下日月无数载,我笑我吼我有何求?管你日月颠倒风云变幻,我只做我世外逍遥徒。”

凤西卓目瞪口呆,“活得这样自在,他不入自在山真是太可惜了。”

长孙月白道:“他的话我虽不十分认同,却令我茅塞顿开。人世短短数十载,与其沉溺于春秋之悲,倒不如欣赏夏冬之美。”

凤西卓颔首道:“正该活在当下。不知那位高人是谁?”斩七情,除六欲。口号人人会喊,但真正做到的,沧海一粟而已。

“他老人家名讳上慕下怀星。”

慕?凤西卓眉毛一挑。

长孙月白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补充道:“又名废品。不过他更喜欢自称无忧散仙。”

凤西卓大为诧异。自斐旭隐居后,废门遂成迷雾,连废人这个名号都知之甚少,更何况比废人更神秘百倍的废品。连她也只隐约听自在老人提过一次。

“你与他如何认识的?”问完,又觉得有些唐突,正想如何圆融,便听他道:“废门与长孙家祖上有些渊源,算是世交。论辈分,我应该称废人前辈一声叔叔。”

他果然对废门知之甚详,凤西卓不再疑他,道:“我也很久没见废人叔叔了。”她顿了顿,突然好奇道:“废品的妻子是怎么样的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娶妻生子。

长孙月白道:“他从未娶妻。”

“可废人不是…”被生出来了么?

“夫妻名分于他看来,不过是世俗枷锁罢了。”

凤西卓低头想了半天道:“他一个人走得太远了。”他虽然自诩生来享乐,却将自己与红尘隔离,须知人间最快活最愉悦之事还是发生在尘世中。这样的他,与其说享乐,倒不如说逃避世俗强加于人的条条框框。“他穿衣服么?”

“应该穿的。”长孙月白忍俊不禁道,“至少旁人从未提及他的衣着。”

那大概是四季有温差的关系。不然以他的桀骜,大概也懒得管别人如何看他的躯体吧?凤西卓对这位勉强可算爷爷的传奇人物充满好奇。

“时至正午,凤姑娘不如先用午膳?”

凤西卓被他说得一省。

没想到他们才初次见面,竟已深谈至斯。要知道废门预言以后,所有和废门有关之事都可牵扯整个江山社稷,若将它当消息拍卖,赏金上万。而他们刚才谈的话题,无一不是万两。

“凤姑娘?”长孙月白见她迟迟不回答,不由担忧地唤道。

凤西卓回神道:“啊,对对,赏金万两。”迎上长孙月白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呃,长孙公子刚才说什么?”

“时至正午,凤姑娘不如先用午膳?”长孙月白好脾气地一字不差重复道。

“午膳?”凤西卓眼睛一亮。点心虽然不少,但对于饿了两顿的人来说,下到肚子里无异杯水车薪,越吃越饿。

长孙月白走出亭子,背对着她,月白长衫在瀑布飞溅的风潮中粼粼波动,“明日是半月宴的第一日,不知凤姑娘可否拨冗赏光?”

凤西卓笑道:“有吃有喝的地方就算拿扫帚赶我,我也不走的。”

长孙月白回过头,侧面完美的轮廓如月光般柔和,浓长的睫毛轻轻一抖,半掩星眸,一个浅浅梨窝在嘴角若隐若现,“那明日再见。”

凤西卓口中一干,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看不到,连忙道:“一定。”

长孙月白偏过身子,“我送凤姑娘回去。”

凤西卓想了想道:“能不能去厨房?”万一他送她回去以后,她又被午膳遗忘了怎么办?

长孙月白微怔,笑道:“长孙世家有何处姑娘去不得。”

虽说因着废门这层关系,他们也算世交,但如此盛情,凤西卓依然感到受宠若惊,“有空带我去金库之类的地方看看吧?”

长孙月白莞尔道:“此刻如何?”

凤西卓挣扎了下,“还是先去厨房吧。”她可不想成为藏在金库里的饿殍。

长孙月白微微欠身,“请。”

凤西卓跟在他身后,见他步履轻盈,落脚精准,举止竟比她这个明眼人还优雅从容,不禁叹服,“若非亲耳听到,打死我都不信你竟然看不见。”

长孙月白听出她话中未尽之意,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了若指掌。”长孙家人对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就怕‘看不见’‘瞎子’之类的词伤害到他,但这三字从凤西卓说出来平淡自然,既无同情又无嘲讽,让人觉得看不见本就是件再平常不过之事,反倒让他舒坦。

月公子(下)

宋叔在长孙家的厨房干了十二年,还是头一次遇到长孙月白亲自前来,拿铲子的手顿时不知所措地举举放放,不知该搁哪儿。半晌才道:“公子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请紫气姑娘来吩咐一声不就是了?哪劳您大驾。”

长孙月白微微笑道:“不必管我,你们且忙。”

宋叔见他身后,凤西卓正张大眼睛,朝盛着熟菜的盘碗留恋不去,顿时了然。“这位姑娘可是饿了?”

凤西卓平素脸皮算厚,但今天不知怎得竟有些腼腆,“还好,呵呵。”

长孙月白道:“宋叔,请将明日宴席要用的几道菜先端来,我试试。”

宋叔见他竟记得他,脸上立刻放出光来。明日宴席用菜他们这几日为了精益求精,时时练习,自是早有准备。他吩咐几个厨房火夫端了桌椅在院子,请长孙月白和凤西卓上座,才将菜一一端上。

凤西卓打家劫舍这几年,好东西没少尝,但这一桌菜里却有一半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道是什么?”凤西卓望着一盘金黄中有点点翠绿的炸物道。

长孙月白举筷戳着另一道菜,“这个?”

凤西卓这才想起他看不见,忙道:“不是,是这个。”她伸手握住他夹筷的手,往旁边移了移。筷头落在那盘菜上,却凝住半天未动。

她抬眼朝筷子的主人看去,“怎么了?”

长孙月白光洁细腻如羊脂白玉的面颊上透出两抹浅粉薄霞,闻言抿唇轻道:“没什么。”筷子轻轻一动,夹起那一块,放入口中。

凤西卓追问道:“怎么样?”

长孙月白略作咀嚼,便下咽道:“这是琵琶豆腐。”

“豆腐?”凤西卓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边嚼边叫道:“好吃!真的是豆腐,入口即化,还有虾鱼的味道。”

长孙月白道:“这是樊州名菜之一,做来简单,却极考究功夫。是宋叔的拿手菜。”

宋叔早将铲子交予旁人,自己站在门边,一边督工,一边留心他们说话,听长孙月白称赞自己,急忙接口道:“我在普通琵琶豆腐的做法上改进许多,比原来的复杂几倍哩。”

凤西卓又猛吃一口,朝他比拇指道:“好吃得呱呱叫。”惹得宋叔嘿嘿笑得开心不已。

她运筷如飞,往往这盘菜尚留筷子离去的残影,那盘菜上的肉又少了一块。

凤西卓足足吃了半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揉着微微鼓起的肚皮道:“早知道昨天就从早上饿起。”

长孙月白轻笑出声。

凤西卓这才发现他几乎没怎么动筷,顿时尴尬道:“你不多吃点?”事实上桌上已经没什么可以多吃的菜了。

长孙月白摇头道:“我不饿。凤姑娘若意犹未尽,可以再上一桌。”

“可不可以算到下次?”她打了个饱嗝道。

“凤姑娘若喜欢,长孙府随时欢迎。”

他虽看不见,眼睛却极为认真诚恳,凤西卓禁不住点了点头。

长孙月白仿佛有感应地一笑,突然转头道:“紫气,进里吧。”

凤西卓一怔,便见一个紫衣绰约的少女从门外进来,容色清艳,神情冰冷,离长孙月白三步处停下,道:“两行掌柜已在书房等了一个时辰。”

长孙月白含笑道:“无妨,他们习惯随身携带帐簿算盘,此刻恐怕正拨在兴头上。”

紫气闻言不语。

长孙月白转向凤西卓,“凤姑娘若无要事,让紫气陪你四处走走可好?”

凤西卓想起对方是天下首富,陪自己这会工夫不知道耽误多少正事,连忙道:“我没关系,长孙公子有事先忙。”

长孙月白微笑起身,告别宋叔等人后才离开。

等长孙月白消失在转角,她才凑近紫气道:“紫气姑娘,你知道鲜都哪里有卖玉器古玩的么?”

紫气面色不改道:“知道。”说罢,率先转身往外走。

凤西卓吐了吐舌头,又赞了宋叔等大厨一番后,才快步追上她。

她原本算是跟着秋月来的丫鬟,送贺礼这种事自然轮不上她。但现在她摇身一变,成了长孙世家的座上宾,两手空空显然说不过去。可惜她一路匆忙,身上没带什么贵重东西。唯一值钱的是钟老送的那张高氏秘宝图,但一来长孙月白富可敌国,未必将它放在眼里。二来她身上只有四分之一张,另一张还藏在松原,未免诚意不足。三来高氏秘宝是真是假暂且不知,但遭人窥视总是真,万一送礼送出麻烦,她更过意不去。想来想去,还是另备一份贺礼为上。不过…她摸了摸不太饱满的荷包,暗忖道:为了贺礼而在鲜都打劫,长孙月白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来长孙世家时,她一直在睡觉,错过了观光的时机,因此出去时她一直瞪大眼睛,准备好好将首富宅邸的风采收入眼底。

半个时辰后,她眼酸了,钻出车厢坐到紫气身边,指着两旁不断倒掠的高墙深宅道:“我们还没出门?”

紫气漫应一声。

凤西卓仰天后躺,两只脚悬在半空,头枕在车厢里,“看来晚上要在外面住一宿了。”

紫气道:“明日我来接你。”

…你还真爽快。凤西卓头一偏,突然直起身子,指着刚才匆匆一眼扫过的街道,“那是什么地方?”那飘出来的香味…分明是臭豆腐!

“三两街。”

凤西卓按着肚子,内心挣扎。回头,不回头,回头,不回头,回头…不回头!

马车倏得加速,如箭般自一道八九丈高的半圆门洞射出。

“出门了。”紫气淡淡道。

“啊?”凤西卓站起身,视线越过车顶向后看,“没有门的么?”这么高的墙,中间却是空的。

紫气道:“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有。”

“…没想到长孙家节俭如斯啊。”

马车穿过麦田,便是喧哗街市。久违的吆喝声令凤西卓差点热泪盈眶。船上近半月的封闭生涯,让这个陌生的城市在她眼里瞬息变得可爱又亲切。

紫气驾车渐行渐缓,最后在‘宝来阁’前停下。

凤西卓跳下马车,看着门庭阴霾的店铺,小声道:“有没有再高级点的地方?”

紫气随手将缰绳丢给接应的店伙计,“凤姑娘担心银子就好。”

听她笃定的口气,凤西卓真的开始担心了。落水后,银票统统作废,能用的只有加起来不到十两的碎银。“能赊帐么?”

紫气目光漠然扫过。

凤西卓舔了舔嘴唇道:“明白了。”

进了店,凤西卓才真正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光是摆在外头的这些古玩玉器就没一件下百两,更何况一般好货店主都是藏着等贵客上门才拿出来。

“紫气姑娘。”掌柜肉乎乎的身材从柜台后面艰难地挤出来,“您老人家怎么有空过来?”

紫气道:“这位是凤姑娘,她想买高级的古玩玉器。”

虽然高级两个字是她说的,但在这种场合显然有点不太合适。凤西卓看着掌柜陡然亮起的双眼,欲哭无泪。

“凤姑娘喜欢什么,只管开口。”掌柜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线。

没有读心术,凤西卓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在计算能从她身上捞多少油水。想到自己只有寒酸的八九两,她的头就有点抬不起来。“呃,小点,精致点,送人用的。”关键是小得够便宜。

“不知道姑娘要送给什么人呢?”

凤西卓瞄了眼紫气,发现她早就坐到一边喝茶去了,“朋友。”

掌柜呵呵一笑,“有的有的,像凤姑娘这样的雅人,朋友也一定很脱俗。”他转身回柜台,在下面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小檀木匣子,“姑娘看看这个如何?”

凤西卓打开匣子,一个指甲盖大小、雕工极其精细的白玉貔貅。“这个…”

“貔貅招财又收财,若送商人,这个最合适了。”掌柜朝她眨眨眼。显然猜出她要送的对象。毕竟是长孙月白贴身丫鬟紫气亲自护送来的客人,而明天又正巧是半月宴。

凤西卓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东西最起码两百两。

“而且只要两…”

“太寒酸了。”凤西卓啪得合上盖子,“小归小,精致归精致,到底也要拿得出手才是。”

掌柜收回匣子,连连点头道:“我再给您换一件看看。”

凤西卓看着他努力蜷着两只西瓜大的肚子在下面摸索,心中一阵不忍,“其实…”

“啊!”掌柜上半身突然弹起来,“凤姑娘不如楼上请,有一件宝贝凤姑娘一定满意。”

凤西卓伸出食指挠了挠额头,“恐怕有点难。”

掌柜以为她要求高,忙保证道:“绝对是世间难寻的好东西,您这边请。”

凤西卓无奈跟在他身后,却听一阵脚步声从上往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