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色百花旗旁的卫船缓缓进港,分散在两边,独留中间的位置。

船上,张老爹忙着指挥汉子驾船朝那留出的位置停靠抛锚。映红窝在秋月房里,为她细心梳扮。剩下凤西卓一个像游魂似的到处飘来飘去。

码头,十几辆黄花梨木马车排成左右两列,分开人流,缓缓行到各家船前。马车上各跳下一男一女两名少年,眉目清秀,举止端庄,气定神闲地等候一旁。

凤西卓正无聊地趴在栏杆上,见到他们眼睛一亮,打招呼道:“天气好热,你们穿这么厚不难受么?”

少女微微笑道:“多谢关心,奴婢不热。”

她身边的少年突然侧头对耳语了一阵,少女先是惊愕,随即欣喜,看她的目光立刻不同。

凤西卓伸长脑袋也只隐约听到‘公子,画像’。

“敢问…”少女在少年的怂恿下正要开口,便见她身后,秋月在映红和穆天的护航下掩面而出,纤弱体态在舞动的轻风中袅袅欲飞。

“恭迎秋月姑娘。”少女和少年面色一整,行礼道。

秋月莲步款款下船,婀娜娉婷之姿暂留住不少正要上马车而去的赴约之客。

“得长孙公子邀请,秋月不胜荣幸。”月般花容藏于薄纱后,嘤嘤细语悦如黄鹂。

少年看着一臂之距的美人,羞涩地侧身让路道:“秋月姑娘请。”

秋月微微颔首,在穆天的搀扶下走进马车。映红转头,见凤西卓还趴在船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没好气道:“还不跟上。”

凤西卓暗淡的目光顿时燃烧成熊熊火焰,几个箭步从船上冲下。

少女眼珠一转,拦在她身前道:“马车狭小,还请这位姑娘等下一辆车。”

凤西卓看看她,又看看明明可以容纳七八个人的大马车,手指郁闷地扯着身上寒酸的仆人装。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都怪映红死活不愿将衣服借给她,害得她连当跟班都不够格。

少女朝少年喊道:“你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

凤西卓的郁闷稍稍融化。长孙世家的待客之道总算不错,至少没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映红犹疑地望着秋月,秋月却已经钻入马车去了。穆天坐在少女来时的位置,与少年并排驾马。

看着马车陆续离开码头,凤西卓心中思绪百转。明明有些看上去与她等级差不多的仆人也随主人上了车,而且挤得更加辛苦,为何她独独被留了下来?想起适才少年附在少女耳边说的话。难道…她被用画像通缉了?

少女见她久久不语,主动搭话道:“姑娘看起来气质不凡,不知贵姓大名?”

凤西卓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少女道:“姑娘看起来不像百花洲之人。”

凤西卓道:“呵呵,是么?人不可貌相嘛。”

少女掩嘴笑道:“姑娘说话真有趣。不过为何你衣着如男仆?”

凤西卓转了一圈道:“特殊喜好。”

少女笑容更深,“越看姑娘越不像是百花洲之人。”

凤西卓反问道:“那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恩,自在山?”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凤西卓强忍得意,虚心求教道:“哪里看出来的?”

“直觉。”

鬼才信你。凤西卓摇头道:“差之千里。”

此时,又有两艘船慢慢入港,皆是官船。

凤西卓看着站在船头的尚信和尚谆,心中暗暗叫苦。自那次以后,尚谆的船便慢慢减速,脱离护花队伍,没想到又在这里碰上。

船越靠越近,约两三丈时,尚谆一个筋斗从船上翻落在她面前,“你家小姐呢?”

“刚走。”凤西卓好心地让出一条路道,“现在追的话,绝对来得及。”

少女见他身穿龙袍,急忙下跪道:“奴婢参见顺平王。”

凤西卓再一次迟钝了,身子徐徐矮下去,含糊道:“参见王爷。”

尚谆没急着让她们起身,而是慢悠悠道:“你如何知道我是顺平王的?”

少女笑道:“王爷气质浑然天成,万中无一,奴婢再有眼无珠,也决不会认错。”

尚谆嘴角微扬。

凤西卓心中暗道:这句也绝对是鬼话。

“那你可认得本王?”尚信挥退侍从缓步行来。

少女道:“奴婢参见骄阳王。”

凤西卓正在考虑要不要依样画葫芦地拜一拜,便听尚信道:“倒是有些眼力,都起来吧。”

“谢王爷。”少女开心地拉着凤西卓一同站起。

尚谆别有深意地看着他道:“没想到信弟还是惜花之人。”

尚信面容微僵,不自在地扭头道:“郡主还在船上呢。”

此时,另一艘官船也已靠岸。

尚谆皮笑肉不笑道:“多谢信弟提醒。”拂袖朝船靠岸处走去。

尚信的脚步依然在原地不动。

现在装疯还是卖傻?凤西卓脑中乱成一团。

少女左右看看两人,慢慢退了两步。

又两列长孙家的马车浩荡驶来,与先前一般,沿着码头停成一排。

少女与其中一辆车上的少女低语了几句,那少女便将坐位让了出来。

“姑娘,我们走吧。”少女朝凤西卓招呼道。

尚信则被其他少年请到另一辆车上。

凤西卓蹑手蹑脚地靠进马车,正要往上迈,就听尚信声音不大不小地问:“不能坐一辆么?”

不能不能不能…凤西卓用无比热烈的目光盯住少女。

少女微微一笑道:“王爷要与这位姑娘同坐么?”

凤西卓感到背脊被两道目光盯住,立刻假装抬头看天。

须臾,“谁说的!”紧接着一阵上车声,啪,车门被重重关住。等在船边的侍从见他上车,花出吃奶的力气朝这边跑来。

少女转头望向凤西卓,“姑娘请上车吧。”

凤西卓忙不迭地钻了进去。关上门,她拉开窗帘,探出半个脑袋。

景曦郡主的官船上,出现一顶浅黄色的官轿,抬轿子的是四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只见她们足下轻点,便连人带轿地从船上飘了下来。姿势优美如天女下凡。

尚谆跟在她们身后,反倒像个跟班。

车门外,少女嘴角噙笑,以旁人难闻的声音低喃道:“凤姑娘,起程咯。”

月公子(上)

长孙世家在鲜都占地庞大,几近半城,名闻天下的五大名店之一三两街也是其中之一。

可惜凤西卓路过时正睡得七平八稳,人事不知,一直马车停了一个半时辰后,才悠然醒转。

“姑娘醒了?”少女听到车厢内有动静,打开车门问道。

凤西卓揉着眼睛坐起,“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过。”

“啊?”凤西卓跳出车厢,看着天边余红未褪的残霞尴尬道,“这么晚了?”

少女掩嘴笑道:“姑娘一定很累。”

“简直不堪回首。”凤西卓回忆起在船上被呼来喝去的仆役生活。

少女转身步上阶梯,推开一道金环赤门,“还请姑娘早些入房休息。”

凤西卓这才注意到马车停在一座宅院门口。推开的门后,一堆形状奇异的假山映入眼帘。

“姑娘,请。”少女率先走入门内。

凤西卓疾步追上,“小姐住在这里?”

少女道:“秋月姑娘住在微香别院。”

秋月还只能是微香?她对取名人深表抗议。“那这里是?”

“这里是长孙世家。”

凤西卓收住脚步,“哈?”主人住别院,下人住府邸。这是哪门的待客规矩。

少女见她神情惊诧,浅笑道:“姑娘不必多想,只管先住下。”

凤西卓重新跟在她身后,心中暗道:这是说,就算你们把我卖掉,也不用我来帮你们数钱?我还真不敢多想。

假山后,亭台拥翠,楼榭傍青,眼前绿荫如连绵云朵,主屋在苍碧中若隐若现。

少女见凤西卓看着景色不说话,满含歉意道:“这已是长孙世家中林木最多的院子了,姑娘若是不满意,等我回了公子,再给姑娘另起一座。”

凤西卓呆道:“另起一座?”

少女道:“这也不难。等明日姑娘四处走走,看姑娘喜欢哪个院子的位置,再拆了重建便是。”

凤西卓拉住她,深吸口气道:“你干脆告诉我你看上我哪点了吧?”

少女扑哧笑道:“姑娘不必多虑…”

“不是,”凤西卓挥手打断她道,“常言说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但受人涌泉我不是要喷血相报?”

少女嘴巴一鼓,仍是没憋住,喷笑道:“姑娘,你…”

凤西卓道:“难道这是长孙家的待客之道?”要对所有客人都照这个挥霍法,长孙世家能富甲天下太不容易了。

少女拍了拍酸疼的脸颊,敛容道:“姑娘且先住下,一切到明日自有分晓。”

凤西卓见她左右搪塞敷衍就是不肯明说,知道再逼无用,只好点点头。

主屋中的床铺摆设一流,莫说自在山,比之钟府也好上百倍。凤西卓走马观花地东摸西摸了会,睡意重新涌上眼帘。长孙世家虽然透着古怪,但她向来是天塌下来,也要在砸到前睡一个好觉的性格,因此暂把诸事抛在脑后,抱着被子连鞋也不脱,脖子一歪又沉沉睡去。

清晨鸟鸣花香。

凤西卓精神饱满地穿梭在碧林绿木间。昨天睡得早,错过晚饭。现在正饥肠辘辘,饿得欲生欲死。好在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看到一片青蓝衣角,“那个…”对方转过脸来,正是昨天接引招待她的少女,凤西卓尴尬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含笑道:“奴婢绿光。”

凤西卓道:“呃,绿光,厨房在哪里?”直接问有没有饭吃似乎不太含蓄。

绿光眼珠一转,朝身后曲径一指,“喏,一直朝前走就是了。”

凤西卓怔了下,道:“哦,谢谢。”她为什么不问她为什么要找厨房?这样她就可以害羞而光明正大地说肚子饿了。

绿光偏头,错过她频频传递的暗示。

凤西卓无奈地朝前走。

“凤姑娘走好。”身后的绿光突然道。

凤西卓回头。绿光站在茂叶下,笑容盈盈。

被认出来了?

也对。她既然都能认出高高在上,藏在高宅的顺平王和,又怎么会不认得到处乱跑,通缉有名的她呢?把话点开了,身上反倒像扔掉包袱一般轻松起来。转身背朝她挥了挥手,凤西卓朝前迈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不过,是暂时的。走了约五六十步,腹中空城计转眼成了哀兵计,声音之凄哀惨厉,连她这个当主人的都不忍耳闻。

强拖着脚板朝前,米饭香依然在千里之外,隆隆瀑布声却越来越清晰。侧耳细听,中间隐隐夹杂锵锵弦弹之声。引颈前望,一片浓绿。长孙家的厨房到底建在哪个山坳里啊。

凤西卓回头看了看来路。虽然小径弯曲,却一顺到底,没有分岔,按理不会走错。除非绿光指错…这种可能比她走错还小。

往回是再走五六十步回到原地,朝前是未知。她的鞋尖继续向前。有琴声就是有人,有人就是有路标。

前方转角,两株桃树虬枝蔓延,如迎客松般指向去路。

拐角后,是一条十数丈长的山路,两边石壁高逾百丈,人走在其中,小如蝼蚁。山路尽头是一块巨石。凤西卓一跃而上,被石壁挡住的视线豁然开朗。

耸入云霄的瀑布直直垂挂,倒下来的水击拍岩石,溅起的白茫茫水气弥漫在黛山各处。琴声从容,竟出自瀑布之后。在如此浩瀚的击拍声中,琴音不但没被掩过去,反而与瀑布融成一曲,在瀑布声强时,琴音平缓,在瀑布声弱时,又弦惊千军。

她站在巨石上,一时间竟忘了饥饿,盘膝而坐,陶醉在这曲别开生面的合奏中。

瀑布的冲击渐强…

琴声渐弱,直至完全听不到。

凤西卓自陶醉中惊醒,怅然若失地看着瀑布。

须臾,她惊诧站起。

瀑布中,一个月白长衫的男子打着伞,从里面缓缓出来。瀑布落在伞上,伞凝然不摇,水流反被飞溅四处。

男子走到瀑布外,脚步略顿,忽而轻轻掠起,落在她身后不远处。除了脚面几点水渍外,衣角衣摆,半片不湿。

凤西卓转身,顿时被伞下露出的容貌惊住。

她见过的美男不少,四大公子之中就有三个。眼前这个男子论秀不如尚信,论艳不如南月绯华,论英气不如阮东岭,论俊美不如尚翅北,论尊贵雍容不如萧晋,论洒脱豪迈不如慕增一。

他的容貌是雅,如清风临波般的雅致温舒,如夤夜明月般的皎洁无暇。身上处处透着浑然物外,处变不惊的悠然,让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神仙吧?”凤西卓半天憋出来一句。

男子莞尔一笑,收伞欠身道:“在下长孙月白。”

月公子(中)

天下四大公子之一的长孙月白?

天下首富长孙月白?

长孙世家的当家长孙月白?

…不是神仙?

凤西卓脑中闪过四个问号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久仰久仰。”

长孙月白凝眸含笑,瞳孔深处,温柔如涓涓细水。在他的目光中,好象自己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被掬于手掌,倾心爱护。

饶是凤西卓自认皮粗肉厚,刀枪不入,也在他的凝望中败下阵来,尴尬地撇开脸道:“这里真漂亮,哈哈,山漂亮水漂亮人…”‘也漂亮’三个字已经吐到舌尖,却硬生生地咬了回去,“人都喜欢。”

长孙月白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轻轻移开视线,“凤姑娘喜欢?”

凤西卓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道:“喜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