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卓道:“误会什么?”

大块头张了张嘴,却见长孙月白身边的老妪在中年妇人的搀扶下站起,堂上瞬息鸦雀无声。

老妪虽是老颜华发,纹如深壑,但当她的眼睛看过来时,每个人都感到一种不言而威的威势迎面扑来。

“老身不问世事三十余载,没想到竟还能在迟暮之年与当年的老友重逢,”她说着,朝东区几个年岁相若的宾客拱了拱手,目光一转,向四处略扫,却让每个人都感觉她刚才看了自己一眼,“又得见这么多后起之秀,此生无憾矣。”

堂内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松鹤长春’‘寿比南山’的祝语。

老妪笑得双眼眯成两条缝,“今天是月白的生辰,我这个当祖母的不能抢他的风采。”

长孙月白趁势站起道:“今日诸位不远千里而来,是月白之幸。他日诸位归时,若觉得不虚此行,则乃月白之大幸。”他拍了拍手。

仆从手捧托盘,从门外鱼贯而入。香喷喷地菜肴让凤西卓双眼放光。菜色比中午又丰富许多。

大块头含蓄道:“姑娘似乎对美食别有见解?”

凤西卓道:“民以食为天嘛。”

大块头突然想起来道:“还未知晓姑娘姓名…”

凤西卓此刻眼里只有菜和筷,哪里还管什么名不名的,顺口道:“凤西卓。”

大块头哦了一声,拿起筷子,倏地转头道:“凤姑?”

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竟感到有几分亲切。凤西卓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大块头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大咀大嚼,叹息一声,埋头吃菜。

上菜、换菜如流水般源源不断,流畅自然。宾客边吃边聊,各自尽欢。

长孙月白不像中午那般挨个敬酒,而是陪在老妪身旁,半步没有离开。

酒过三旬。

凤西卓已经吃到了喉咙眼,正郁闷地望着眼前烤得香喷喷的乳猪,犹豫着是忍住肚子痛往里塞,还是忍住心痛在这里看。

突闻门外琴音徐徐散起,引得众人皆引颈相望。

四个纤腰少女两前两后抬着一顶软轿款款走来。软轿上,双十年华的绝色女子盘膝抚琴,芙若凝脂,腮比新荔,娴静端庄。

软轿被轻置台上,少女退后几步,排成一列,单膝跪地,双手向上,如荷叶般舒展。

凤西卓猛然想起尚谆去接景曦郡主下船时,接到的好象是顶轿子,不由朝景曦郡主看去。她坐在东席,凤西卓一抬头便与她正面相对。仍是轻薄面纱覆面,能隐约窥出花容轮廓。

“凤姑。”大块头用手挡着嘴,假装在咀嚼,声音极轻道,“顺平王盯了你很久了。”

凤西卓眉头微皱。被这种人盯上决没好事,她没好气地朝坐在东北角的尚谆瞪过去。他不但不避,反而露出一抹极其诡异的坏笑。直笑得她汗毛齐竖,整个人好象被冰镇了一下。

琴音宛转入调。一个姿容瑰艳的女子身批七彩羽纱,手挽五色彩带,从门外翩翩舞入。

美得这样放肆,舞得这样妖娆,舍海棠其谁?凤西卓暗道:坐在那里抚琴的自然是‘秋月海棠雨无暇’中的雨无暇了。

跪地的少女从南至北,和着琴音,一一将手放低,好让海棠的无暇玉足轻踏而上。

五色彩带在半空中恣意绽放,挽出一朵又一朵空心繁花。海棠踮起脚尖,如一只迷失于繁花绚丽的彩蝶,燃烧生命的火花,舞出一个又一个飞旋。

音律渐快。海棠一个飞纵,轻落在台上。

雨无暇与她之间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但琴与舞仿佛在此刻融为一体!虽然各展本领,却又相辅相成。

雨无暇的呼吸突然一顿。弹拨的手指渐缓,海棠的舞动也顺势柔软、绵延。

如烟火消散后的夜幕,仍然印刻着美丽一瞬的残余。

琴声徐徐而止。

海棠一个疾旋,匍匐在地。

老妪率先鼓掌道:“不愧是百花洲出来的人,果然姿艺双绝。”

一个瘦高的中年文士从西南区起身,弯腰抱拳道:“多谢太君赞赏。”

老妪眯着眼打量他道:“你是百花洲的新总管?换了新人,老身都不认识了。岑井老弟可还安好?”

中年文士忙答道:“多谢太君垂询。家父身体尚好,这趟他本想亲自前来与太君叙旧,可惜脚有些不麻利,大夫不让出远门。”

老妪道:“原来你是井老弟之子,看来百花洲又要风光一百年不坠咯。奂州与樊州隔得太远。老身这几年也是时时想去不敢去啊。你叫什么?”

“小侄岑青蔼。”这十年来岑青蔼虽算不上称霸一方,却也绝对是跺跺脚,能震一震江湖的人物,也只有老妪这样三十年未理俗世之人才没听过他的名字。

凤西卓见他们竟当众人的面拉起家常,不由打了个哈欠,暗想:海棠与雨无暇联手,曲舞惊人,不知秋月又会用什么千古佳句来应对?

紫气突然从门口匆匆进来,走到长孙月白身边,低声耳语。

长孙月白嘴角轻抿了下,点点头。

紫气领了命,又匆匆朝外走去。

那边老妪也与中年文士话到尽头。

不多时,箫声响起。比之适才琴舞的欢快,别有一番萧索意味。

竞妍色(下)

箫声低沉婉转,如诉相思。恍然间,仿佛一个哀怨少女站在河畔,花颜消瘦,顾影自怜。箫声渐弱,笛声骤起,清亮高亢,仿佛正在少女哀戚幽怨之际,少年出现在对岸,望着她以曲寄意。

箫笛合鸣,曲声渐近。

凤西卓跟着众人抬头张望。进来的却是两个同样颀长俊美的男子。执箫者眉目清冷,神情倨傲。吹笛人唇厚耳阔,面露浅笑。虽是男子,却将男女纠缠的情丝演绎得丝丝入扣,使人闻之忘俗。

凤西卓小声道:“为什么是两个男人吹‘鸳鸯引’?”

鸳鸯引是前朝名曲,说的是两个相恋的男女在河边借鸳鸯戏水互表爱意,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堪称雅俗共赏。

大块头见两人走近,把声音压得极低解释道:“他们是曹孟安,朱清弦。”

凤西卓眨了眨眼睛,“那又怎么样?”叫什么名字,也还是男人。

大块头身体朝她挪了挪,想起什么似的朝邻席警戒地看了一眼。见女扮男装的少女与众人一样陶醉于乐曲,并未注意这边,才安心道:“他们人称箫笛二美,名气不在百花洲三大花魁之下。”说完,又好奇地反问,“凤姑难道没听过?”

二美?听过才奇怪吧。凤西卓看着他们年轻张扬的俊容,不觉打了个哆嗦。

箫声徐徐与笛音互融。两个互相心仪的男女边观赏鸳鸯戏水边试探彼此心意的场景在两人的勾勒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音乐最需共鸣,在座宾客中大多妻儿成群,久经风月,但曲中欲言还羞,欲擒故纵的青涩情怀仍是勾起不少人的回忆。

惟独凤西卓对感情一知半解,心中又记挂还未露面的秋月,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幸而鸳鸯引并不长,在凤西卓打第六个哈欠之前终于结束。

曹孟安与朱清弦朝主桌行了一礼,便翩然而去,端得是潇洒非凡。

老妪在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搀扶下站起,摆手笑道:“到底是年纪大了,才坐这么一会,腰就酸得喝了一缸子醋。”

笑话极冷,众人却还是捧场地笑起来。

老妪道:“今天是月白的生辰,你们再陪他坐坐,老身要先歇着去了。”她转向那桌年岁相若的老朋友,“你们也赶紧歇着去,不然你们儿孙知道后,心疼之余怕还要怪老身怠慢,不懂人情呢。”

老友自然是连连摇头,不过终究拧不过她,也都两两三三地起身。

等老人们撤干净后,堂内顿时恢复了几分中午的喧闹。

歌舞又起。凤西卓见水准远不如百花洲与箫笛二美,知道为了讨长孙家老祖宗欢心,好戏都提前上了,只是为何不见秋月?

她下意识地看向尚谆,他正于左右聊得心花怒放,哪里还有中午离开时的阴翳。但刚才那抹坏笑就像烙铁一样印在她脑海里,越想越觉得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奸笑。不安在心里隐隐扩散。

绿光正好走到她席旁,“凤姑娘,长孙公子差奴婢来问吃得可还尽兴?”

凤西卓拉住她,轻声道:“秋月为何没来?”

绿光愣了下,眼珠一转道:“今日歌舞主轴,秋月姑娘自然要避忌锋芒。”

但今日是长孙月白的生辰,她绝无理由缺席。“带我去微香别院看看。”

绿光面露难色。

凤西卓这才想起紫气不在,服侍长孙月白的任务便全着落在她一人身上,便道:“没关系。我去外头随便找个人带路也是一样。”

绿光想了想道:“姑娘且等我去禀明公子。”

她提前离开还要禀明长孙月白?凤西卓顿时感到自己举足轻重起来。

大块头抬起头,“凤姑与绿光姑娘很熟?”

凤西卓心不在焉地随口道:“比你筷子上的肉要熟得多。”

大块头一口咬下那块肉,感叹道:“果然很熟。”

绿光转回来,“凤姑娘,请。”

凤西卓回头看长孙月白,见他独自坐在主桌上,讶异道:“长孙公子怎么办?”

绿光道:“公子自有安排,凤姑娘不必担心。”

凤西卓想起长孙月白利落的身手,的确轮不到她担心,便放心地往外走。

走到外头,早有马车等候。

绿光与凤西卓上车。马蹄拖着车轮,在寂寥的夜吧嗒吧嗒敲击地面。

微香别院坐落在外府靠近内府处。秋月与海棠、雨无瑕住在一起。

凤西卓与绿光到的时候,整个院子静如空宅。海棠与雨无瑕显然还没回来。

空气中飘荡着极轻极压抑的哭泣声。

绿光见凤西卓突然转了方向,朝假山后面走,不由问道:“凤姑娘?”

凤西卓比了个嘘的姿势。

嶙峋假山后,半人高的山洞里,‘镶嵌’着一个埋头哭泣的翠裙少女。

凤西卓靠近几步,低声唤道:“映红?”

映红畏缩得抖了下,抬起头,两只眼睛红得像灯笼,肿得几乎张不开,“小风?”

凤西卓强耐住越来越清晰的不安,握住她的手柔道:“你怎么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映红捂嘴哽咽,眼中满是泪花,“小姐…”眼睛刚好瞟到站在她身后的绿光,放在凤西卓手中的手指突地轻颤了下,“她不是…”

绿光笑眯眯道:“奴婢是长孙家的丫鬟,叫绿光。”

凤西卓听她把话讲了一半,不由急道:“你刚才说小姐怎么了?”

映红垂头道:“小姐…小姐身体有些不舒服。”

这明显是敷衍。

却听绿光道:“我去叫大夫。”

“不用。”映红拉着凤西卓的手忙道,“小风是药堂的伙计,以前小姐也是由她诊治的,有她在就行了。”

凤西卓一怔,犹豫着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表明身份。

绿光嫣然一笑,“那我去厨房要点参汤。秋月姑娘就交给小风姑娘了。”

凤西卓见她没有揭穿,也只好继续将错就错下去。

等绿光走后,映红从洞里钻出来,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道:“明显么?”

凤西卓道:“有点…哎,小姐到底怎么了?”

映红擦眼睛的手一顿,拉起她便朝东厢走去。

凤西卓不知有多远,越走越是心急如焚,一路不停地问。映红只听不答,偶尔被问得急了,便啜泣两声。凤西卓百试不得其果,只好乖乖闭上嘴巴。

厢房里犹亮着灯火。

张老爹和穆天一左一右守在门口,见她们进来,张老爹急问道:“你不是去打水么?”

映红惊道:“糟糕。”说罢,转身又朝外走去。

穆天看着凤西卓,眼中有深深的戒备,“你来做什么?”

凤西卓赔笑道:“我来看小姐。”

“既然走了又做什么回来。”穆天冷漠道。

“其实我没走,只是因为…”

穆天斜睥着她道,“又要编谎话了么?”

凤西卓咬着下唇,当初她的确是骗了秋月他们,这点无可辩驳。“无论我曾经说过什么谎,至少我对小姐的感激是真的。”

穆天瞪着她半晌,脸色稍稍缓和,“你走吧,你的好意我会转告给小姐。”

凤西卓有些恼怒,“穆大爷,我想秋月小姐的客人还轮不到你来赶吧?”

张老爹见气氛越来越僵,忙作和事老道:“你们一人少说一句,目前最主要的事,是如何安慰小姐。”

穆天杀气迸露,“这种事要如何安慰?报仇才是正经!”

凤西卓急地跳起来,“秋月到底怎么样了!”

突然,映红从外头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岑总管和海棠,雨无瑕他们朝这边来了。”

穆天的眉头顿时打成死结。张老爹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凤西卓趁他们一个不注意,闪身冲过两人封锁到达房门前,在他们反过来阻止前,迅速推门而入,反手关门,一气呵成。

来不及得意,她转过身,整个人便犹如被冰水泼过一般,阵阵发紧。房间那头,秋月正看着她,目光阴冷如毒蛇。

花落去(上)

出了什么事?凤西卓进来之前已有了最坏打算,可在刚才的一瞬间,她又觉得应该往更坏处想。

“小风。”秋月声音暗哑地轻唤道。

凤西卓见她神情楚楚凄凉,眼中的泪光闪烁,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哪里有半分阴冷,不禁暗笑自己眼花,那种锥心刺骨的怨毒怎么会出现在秋月这样的美人脸上?一定是错觉。

“秋月小姐。”凤西卓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秋月浑身一震,眼帘低垂,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动作,却好象用尽了所有力气。

“我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但杀人放火…哦不,我的意思是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说出来,兴许我能尽点绵力?”凤西卓看她泪垂如珠帘,紧张地四下查看有什么擦眼泪之物。最终瞧上了床帐,她大步走进内室,却听秋月惊恐地喊道:“不要!”

为时已晚。

凤西卓已经清楚看到床上凌乱的被褥和那滩刺目的暗红!

秋月突然发了疯一样冲进来,将被褥连床单一起掀起,奋力塞到床底下。啜泣声堵在紧握的拳头里,虽是极力掩埋,终究泪溃千里。

凤西卓看着坐在地上无助哭泣的她,喉咙似乎被她的泪水淹没,一个字也涌不出来。她蹲下身子,将那悲伤欲绝颤抖不止的身躯轻轻揽入怀里。悲痛和怨恨仿佛在刹那从那具身体中爆发出来,让凤西卓的心随之震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