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脚步声突然一阵凌乱。

海棠柔媚如丝地声音随着风,从窗户缝隙送进来,“听说秋月姐姐病了,长孙公子特地请了大夫前来探望。”

穆天冷冰冰地回道:“夜已深,小姐安歇了。”

海棠道:“里头灯还亮着呢,秋月姐姐恐怕还没阂眼呢。”说着,故意朝窗户喊了一声,“是吧?秋月姐姐?”

秋月身体动了动。

凤西卓低声道:“别理他们。穆天会打发走的。”心里暗自疑惑:海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不知长孙月白跑来凑什么热闹?

果然穆天道:“小姐恋床,每次到了陌生地方都会点灯过夜。”

海棠叹了口气道:“我也就罢了,反正人轻言微,不过岑总管和无瑕妹妹可是一听姐姐病了,没等散席就匆匆赶来。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秋月姐姐不会连岑总管和无瑕妹妹的面子都不给吧?”

外头顿时安静下来。

窝在凤西卓怀里的秋月半垂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穆天沉吟道:“还请岑总管明日再来。”海棠他可以不理,但岑总管不但是他的管事,而且还是百花洲元老之一岑井的儿子,因此面对他,穆天也不敢失礼。

岑青蔼道:“无瑕你看呢?”

雨无瑕道:“不如问问秋月姐姐的意思。”

海棠插嘴道:“不过长孙公子特特地地请来了大夫,秋月姐姐岂能辜负好意。”

长孙月白淡笑道:“这倒无妨,大夫可留宿北面厢房,待明日秋月姑娘醒了再说。”

海棠本想挟此威慑,没想到被长孙月白轻描淡写地推开了。

岑青蔼道:“只是秋月今夜缺席,实在有失长孙公子盛情美意。”

长孙月白道:“诗词最讲究感悟,若勉强秋月姑娘为在下生辰而作,未免落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俗套。”

岑青蔼道:“长孙公子用心良苦,我替秋月谢过。”说到这里,他轻叹了口气,“可惜如今孩子大了,越来越难管教了。嘿嘿。”

秋月身体一颤,推开凤西卓的怀抱,猛然站起来,道:“可是岑总管来了?”她声音沙哑,倒真似刚从睡梦中醒转。

海棠笑起来,“我就说秋月姐姐还没睡呢。穆天,你可枉做小人了。”

秋月不理她,径自道:“岑总管,你上次给我的药我吃完了,你再拿些给我好么?”

岑青蔼眉头微拢,不动声色道:“恩,我想兴许用得上,正好带了。”他转身朝长孙月白致歉道,“看来是旧疾,劳驾长孙公子与大夫白怕一趟了。”

长孙月白道:“岑总管客气。”

海棠惊疑地看向雨无瑕,却见她正痴痴凝望长孙月白,见她看过来,目光才淡淡移开。

秋月听着岑青蔼走近的脚步,低头看向凤西卓。

凤西卓这才发现自己还蹲在那里,连忙起身道:“要不要我保护你?”她虽然不知道百花洲是何规矩,但花魁失身…光想也觉得后果堪虞。

“你放心,他不会伤我。”秋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门的方向,神情是可称为安详的镇定。

岑青蔼的脚步停在门口,似乎在等待。

凤西卓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气。

秋月却像被蛇咬到一般,猛地闪开。

凤西卓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秋月避开她的眼睛,轻声道:“对不起。”

凤西卓想到她突然遭此大变,对外物敏感也无可厚非,理解地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伸手开门。岑青蔼站在门口,见到她既不惊讶,也不好奇,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瞟了一眼,便绕了过去。

凤西卓迎上门口众人探视的目光,摸了摸鼻子,迈出门槛。

门被立时关上。

映红盯着她的眼睛好象随时能下起大雨,“小姐她…”

凤西卓的小腿突然一阵抽筋。她渡真气舒缓经脉后,才展颜笑道:“恩,秋月…小姐没事,就是有点,胸口痛。”

海棠美目朝她身上一转,“这位姑娘,很眼熟啊。”

凤西卓打哈哈道:“大家都这么说。大概我长得太普通了。”

雨无瑕道:“今夜与兰郡王府二世子同桌。”

海棠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陡然一亮,“小风?”

众人猜忌的目光像凌迟般在她身上一刀刀切割。凤西卓终于明白作法自毙是何滋味。“此事说来话长。”

海棠勾魂一笑,“反正…我们都关心秋月姐姐,无妨边听边等。”

凤西卓转了转眼珠,道:“今天是长孙公子大日子,你好意思让人家在这里熬夜吹风。”

海棠一怔,“长孙公子不如先行回去…”

凤西卓不等长孙月白回答,便道:“夜这么黑,我送长孙公子回去好了。”就算等到岑青蔼出来,也决不会问出什么,这样的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一切还是等明日问问映红再说。只是此刻在她心里最大的结是——那个人是谁?

同为女子,她当然知道贞洁对女人来说何等重要!何况秋月那样出身淤泥,心比莲洁之人。贞洁可说是她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所有,如今却毁在一只禽兽手里!

想起怀中那风扫落叶般的颤抖,她的心就如翻江倒海般,恨不得立刻将那人碎尸万段!

海棠忽然冷笑道:“长孙公子有紫气姑娘在,要你献什么殷勤。”

凤西卓想早早摆脱纠缠,便随口道:“你怎知长孙公子不需我献殷勤?”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万一长孙月白不卖面子,她平白落下笑柄不要紧,恐怕更难脱身。

众人视线顿时齐凝于站在正中,那个一身素白,微笑如风的男子。

“那就有劳姑娘了。”长孙月白温声道。

凤西卓心中大石顿时落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面上微微一红,忙小步朝外跑,“不劳不劳。”

紫气没好气道:“姑娘…”

凤西卓回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长孙月白留在原地,一步未移。俊雅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被遗弃的不知所措。

凤西卓暗赞一句,演技了得。又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伸手握住他的袖子,小声道:“走吧。”

长孙月白轻应了一声,转身背对众人时,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花落去(中)

拐角,确定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后,凤西卓松了口气,小心地放开长孙月白的衣角,干笑道:“没捏皱。”

长孙月白语带笑意道:“这是天衣坊的手艺,捏一千年也不会皱的。”

凤西卓偷瞟了他一眼。天太黑,他的轮廓隐约,脸没在黑暗里,但她的脑海清晰地浮现出他此刻的表情。双唇微抿,嘴角上扬,嘴边的梨窝清晰可见,眼睛定定地望着,神采飞扬。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凤西卓回头。长孙月白正面朝廊上的柱子揉额头。

“没事吧?”凤西卓问道。

长孙月白苦笑道:“微香别院素来招待女客,我极少来。”

凤西卓回望来路,紫气竟没有跟上来,不禁暗责自己粗心,伸手想拉袖子,又觉欠妥,踌躇道:“长孙公子若不嫌弃,我们一起走吧?”她取出一条蚕丝,塞到他手里。

蚕丝极细,捏在手里若有似无。长孙月白想了想,将它缠于小指上,“这样就不会丢了。”

凤西卓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低头在前面带路。

出了长廊,月光疏懒,洒得前路灰灰沉沉。

蚕丝在月光下,反倒亮起一道银白。

凤西卓低头看着两人之间的牵系,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心田处似有什么正暗暗流出。

“凤姑娘。”

她极快地应道:“什么?”

长孙月白轻声问道:“凤姑娘因何来樊州呢?”

凤西卓俏皮道:“我若说,因长孙公子生辰而来,你可信?”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自然信。”

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坚定反倒让她汗颜,“其实是搭了顺风船。”说到船,不免又想起秋月及其遭遇,心头说不出的烦闷难过,“可惜终究不是一帆风顺。”

长孙月白沉默了下,道:“凤姑娘指的是秋月姑娘之事?”

凤西卓愕然,“你怎么知道?”

“秋月姑娘临时变卦不出筵席,想必是有要紧事。”不然他也不会与岑青蔼等人在散宴后急急赶来。

凤西卓下颚一紧,闷头朝前走,默不吭声。

长孙月白配合她的脚步,不近不远地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她郁闷的声音被风徐徐送到后方,“你说为什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呢?”

长孙月白道:“或许是人想要如意的事太多。不过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说明至少还有一两件如意了,不是么?”

“还有一两件如意…”她重复了一遍,突然道,“你相信命中注定么?”她大概真的不受命运待见,从钟府开始,每件事总是朝最坏的方向走。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陷入困境——死亡,失贞…听说有一种人叫天煞孤星,命中注定克亲克友,她该不会这么衰,触了这百万里挑一的霉头吧!

长孙月白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愣了下,道:“这个…”

凤西卓停下脚步,偏头看着他,“很难选?”

“难倒是不难。”他摇头道,“只是我从未想过要选。若信命,则无论做什么都逃不开命运二字。若不信,又何必去管什么命不命?其实选与不选,都是一样。”

凤西卓细细咀嚼他的话,须臾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白白浪费十年矣。又所谓三人同行,必有我师。没想到长孙公子一个顶俩,两人同行,就让我受益匪浅,实在是佩服佩服。”

长孙月白自谦道:“凤姑娘过奖。”

凤西卓耸肩道:“不过如长孙公子所言,我倒不如事事依着性子来,且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心情舒爽。”

长孙月白莞尔道:“凤姑娘几时不依着性子来?”

凤西卓面露难色道:“偶尔。”

“哦?比如?”

“比如现在…”她尴尬地挠挠头皮,“好象依着性子走迷路了。”

长孙月白失笑,“附近可有什么牌匾?”

“请稍等。”凤西卓放下蚕丝,跳上屋檐,朝前施展轻功奔出一段路,又跑回来跳到他面前,自然而然地牵起垂落在地上的蚕丝道,“前面十几丈处有一座很漂亮的大院落,叫月居。”

长孙月白微笑转身道:“绿园从这边走。”

凤西卓这才知道自己住得地方叫绿园。说来惭愧,她进进出出这么多次,竟从来没认真看过那个园名。“安排我住绿园,是因为我出身绿林?”

长孙月白微愕,“自然不是。”

很好,绿光,这笔帐她记下了。

“凤姑娘不是很喜欢树木的清新么?”

这下轮到凤西卓愕然道:“你如何得知?”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也没众所周知到街知巷闻的地步吧。

长孙月白笑而不答。

凤西卓拉了拉手中的蚕丝,抱怨道:“难道是因为废门的裙带关系?看来师兄讨厌废门还是有根有据的。”

长孙月白脚步顿了下,轻声道:“凤姑娘若不喜欢我知道这些事,月白以后决不冒犯。”

凤西卓原本只是开玩笑,见他说得这般正式,一时踌躇如何接话。让她说她很喜欢他知道这些事…那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但他的‘决不冒犯’四个字委实太过决绝,决绝得令她芒刺在背,不拔不快。算命的果然和她犯冲,连借用废门的名头开个玩笑都会惹出误解。

两人遂一路缄默,直至绿园。

那条蚕丝,却谁都没有松开。

凤西卓抬头看着龙飞凤舞的‘绿园’二字,小声道:“到了。”

长孙月白含笑点头,“凤姑娘早些歇息。”

他笑容完美一如既往,但凤西卓偏偏觉得碍眼,手里的蚕丝想收回,却发现他根本没松手的打算,“那个…”

长孙月白站在原地,气定神闲。

凤西卓勇气顿失,松手放开蚕丝。蚕丝一头失去拉力,如被风扫落的柳叶,在空中绵绵垂下。

长孙月白双眸微垂,脚尖略移。

“啊。”凤西卓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样手掌大小的东西塞到他的手里,“生辰贺礼。”

长孙月白一怔,摊开手心。

一只凤凰石雕在月光下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刻刀虽然卷了点,但她的功夫还是不错的。“虽然比不上天巧坊的手艺,但还过得去。”过得去的标准有很多,她自动降到最低的那级。

他置若罔闻地抬起另一只手,在石雕上轻轻抚摩,系在小指上的蚕丝随着动作一扬一抑。

凤西卓看着他瞬息温柔的眼神,整个人好象要燃烧似的发烫。“我…咳,那就这样,我先去睡了。”她飞快地朝园里跑去,又突然停住,转身道:“那个,长孙公子,身为名人,被别人知道喜好…也很正常。”天,她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在她考虑要不要再补充几点加以说明时,长孙月白抬起头,笑道:“长孙公子四个字听起来太麻烦了,叫我月白吧。”

“月白?”凤西卓傻傻地学舌道。

长孙月白露齿一笑。顷刻,月光好似从他身上弥漫出来一般,清亮得叫人移不开视线。待回过神,那抹素白背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

凤西卓呆站了半天,才敲了敲脑袋,“居然又眼花。一定是睡眠不足,要补眠,一定要好好补眠!”

花落去(下)

翌日,天半灰,樊州尚在沉睡。

凤西卓挂着两个黑眼袋,摘了一根树枝在院子里练剑。

一夜失眠,让她被美食堵塞的思绪渐渐通畅。从落水被秋月救起起,到昨夜在秋月房间看到的那滩血迹,这半月的经历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一一掠过。

她虽然不知道秋月有多少敌人,但目前至少有四个可先列入嫌疑范围——

海棠、雨无瑕,她们久居秋月之下,定然十分不甘,这点海棠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此次天下富豪会集半月宴,正是让秋月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的大好时机。

而景曦郡主邀约秋月被拒后一直耿耿于怀,上次借尚谆报复不成,这次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至于尚谆…他的动机太多。想起宴会上他那阴冷又得意的眼神,凤西卓就敢压九成赌注在他身上!四人之中,也只有他是男子。他做此事的可能实是比另三人高出两倍。

凤西卓越想越是怒气难抑,手中树枝游走如龙。她猛然跃起,凌空一招横扫千军,剑气所到处,叶残枝断。

她收招落地,随即蹲地不起。上次的内伤还未痊愈,适才勉强练功,使得受创经脉又添新伤。“该死,早知道留点伤和贱人拼命时再受了。”

尚谆罪名未经核实,她还是用贱人代之。